“小臣只是借用几日而已,待得此事过去自会归还。”薛采理直气壮道, “正如娘娘所言,小臣怍为国家栋梁、朝廷重臣,若老是被人围堵从而导致上不了早朝,这过失可就大了。所以,为了图璧的江山社稷着想,娘娘也不会吝啬区区一幅画的,不是么?”

这下,轮到姜沉鱼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薛采用曦禾夫人的画像,成功逼退了那些想嫁给他的闺秀们。但此举却也留下了一个很坏的影响,那就是——“啊,你听说了吗?咱们的丞相有心上人了!”

“他才几岁啊,就有心上人了?”

“你知道什么呀,凡事到了冰璃公子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推论了。总之就是,他早有心上人了,而且那个心上人不是别个,就是吾朝的前夫人。”

“你是说……曦禾夫人?”

“除了她还有谁啊!当年的四国第一美人啊,啧啧,可惜就是死得早。”

“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竞然连皇上的妃子都敢觊俞见!幸好曦禾夫人已经死了,否则就成了丑闻啊!”

“总是不做寻常事,一举天下惊。真不愧是冰璃公子啊……”

“是啊是啊……”

此事越传越广,最后的版本是——璧国的丞相薛采,从孩提时代起就暗恋曦禾夫人,甚至将燕王送给他的绝世美玉冰璃也送给了曦禾夫人。无奈曦禾夫人红颜薄命,没等他重新发迹就香消玉殒了。

所以,薛采很伤心,对外宣称一定要娶个和曦禾长得相像的女子为妻。此要求难度太大,因此,终身大事就被耽搁了。

至此,薛采终得耳根清净。

日子就这么偶尔磕磕绊绊、偶尔嬉嬉闹闹、偶尔惊惊险险、偶尔忙忙乱乱地过了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薛采开始变得越来越忙,经常议事完毕就消失不见,而不像以前不愿回家,就算没事也在宫里头待着。有时姜沉鱼问他,他也不回答,久而久之,姜沉鱼也就不问了。

图璧六年开春,发生了一件喜事。

说是喜事,其实也不尽然,有的人认为是倒了大霉,有的人认为当事人自己开心就好。而该引起璧国广泛关注和议论的事件就是——大将军潘方,娶妻了。

众所周知,大将军本有一个挚爱的未婚妻,却被薛肃叫去府里头说书的时候给玷污了,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后来大将军虽然亲自领军击败薛怀令得整个薛家就此垮台,算是报了仇,但爱人已逝,再谁挽回此后他奉旨前往程国准备迎娶公主,也不了了之……总之,说起这位大将军潘方,除了他的骁勇善战外,更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的痴情。

世人都以为他不会再成亲了,没想到,他竟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就娶了。因此,此事流传出去后,举国震惊。

而最让众人惊讶的是,他的那位妻子……有关此事,姜沉鱼也是通过七子的汇报才得知的。当时紫子是这样说的: “娘娘,潘将军出事了。”

吓得姜沉鱼心里一紧: “出什么事了?”潘方可以说是她最放心的臣子,一向安分守己,从不拉帮结派,也不爱出风头,生活更是非常简单,每日里不是工作就是在家侍着,练练武,喝喝酒,鲜少外出。这样一个人,会出什么事?若是别人,还有可能是生病了,而潘方,如果连他也病倒了,那这世上估计就再没个健康人了。

紫子叹了口气,其他六子也都纷纷露出悲悯的表情。

因此,姜沉鱼越发担心了起来: “他怎么了?”

“他被人陷害了。”

“谁如此大胆?竟敢陷害潘爱卿?”

“是这样的,京郊有个钓鱼的老翁,膝下有个女儿叫芳姑,长得是奇丑无比,还双耳失聪,因此,今年都二十六岁了还没嫁出去。老翁很犯愁,就琢磨着该怎么办,最后娘娘猜怎么着?”

“跟潘爱唧有关?”

“上个月不是下了场大雪么?老翁就把芳姑骗到潘府门前,住那儿一丢。潘将军出门时,看见一个人冻晕在雪地里,就好心地把她救了回去,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他送醒过来的芳姑回家,老翁却道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了一夜,女儿的清白已经毁了,嫁不出去了,要他负责。那芳姑起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知道了,就哭着跑出去跳湖。湖水结了冰,她跳进了冰窟窿里头,潘将军连忙把她救起来,救人时自然免不了搂搂抱抱,老翁就那么赖定了他……于是,潘将军就娶她了。”

七子纷纷叹息: “太惨了!” “是啊是啊,这也就是潘将军,其他人管你是生是死呢……”“那老头肯定也是打听过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以势压人,所以就赖定他了。”“这叫人善被人欺啊……”“其实这也没什么了,就当是收了个妾,问题是,耶女人实在太丑了哇!” “啊,你也见过了?我前几天太好奇就瞟了眼,结果……” “大丈夫在世,最惨的事都让潘将军给碰上了,真是可冷啊可怜……”

七子的话里虽然带有明显的男性色彩,但姜沉鱼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就将潘方招进宫中,对他道: “潘将军,如果有些事情你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拒绝的话,哀家帮你拒绝如何?”

潘方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过得片刻,答道: “回娘娘,微臣没有为难的事情。”

“你不要瞒哀家了,哀家已经听说了,你的那位夫人……”

潘方低下头。

姜沉鱼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更是怜悯,便怒道: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刁民讹婚,而且还讹到了吾朝大将身上,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姑息,来人!传哀家懿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潘方扑通一下,跪下了。

姜沉鱼惊道: “潘爱卿,你这是作甚?”

潘方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明亮而坚定: “微臣谢谢娘娘对微臣的关爱,但是,娶妻一事是微臣自愿,并非讹诈,所以请娘娘息怒。”

“可是……他们明明告诉我是那老翁故意将女儿抛在你家门前……”

潘方垂下眼睛,低声道: “不管前情如何,事实是,微臣确实抱了那姑娘。”

“潘爱唧!”姜沉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也许是因为她曾经亲自见证过潘方与秦娘的悲剧,心中一直对他满怀愧疚,因此,此刻突然有人硬生生地塞了个女人给潘方,就好像是在一手毁灭那段悲伤到了极致,却也美丽到了极致的情缘。

她的内心深处,怎么也不能接受,于是深吸口气,沉声道: “总之,这门婚事,哀家不准!哀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火坑!”

潘方仰起睑庞,注视着她,然后,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潘方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里露出几分怀念, “只是觉得,娘娘还是当初的那个娘娘,微臣……很感动,也,很高兴。”

姜沉鱼脸上一红,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出使程国的那个自己。害羞过后,则是慎重。

“那么这事你就听我的,好吗?”

“娘娘……如果,微臣是真心想娶芳姑呢?”

“什、什么?”姜沉鱼吃了一惊。潘方对秦娘如何,她可是亲眼目睹过的,这咩的一个男人竟然会移情别恋?好吧,就算他会移情别恋,但是耶个芳姑,在七子的描述里可是那么不堪的一个女人啊!怎么可能?

仿佛看出了她内心里的想法,潘方笑了笑,道: “芳姑是个好姑娘。微臣知道娘娘大概也听说了,她……耳朵听不见.长得也不好看。但是,除了这两点以外,她真的、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

“潘将军……”一时间,姜沉鱼不夭口道该怎么说了。

“微臣知道在外人眼里,都觉得她配不上我,但是,微臣自己却觉得跟微臣成亲,反而委屈了芳姑……总之,这门婚事微臣是真心想要娶的,请娘娘成全。”

姜沉鱼定定地望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什么都没说,让他回去了。

过几日,她微服出宫,在薛采的陪同下秘密去了趟潘府。潘方的府邸非常朴素,是个位于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过篱笆围墙,姜沉鱼看见一个女子在扫地。

地上残雪未消,她一点点地扫着,扫得很细致。

过了一会儿,潘方从屋里走了出来,将一袭披风披到她身上,她抬起头,对他眯眼而笑……姜沉鱼看到这里,命令车夫转身回宫。

回宫的马车上,她问了薛采一个问题: “你说潘将军和这个芳姑在一起,真的无憾么?”

薛采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 “无不无憾我不知道,但应该挺幸福的。”说着,横了她一眼, “你难道真希望他孤独终老么?不要太恶毒。”

“等等,我哪里恶毒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潘方既然喜欢秦娘,那么就应该一辈子都为秦娘守身如玉,终身不娶……”

“我没有这么想过!”

“最好没有。你自己已经这样了,别盼望着别人跟你一样。”

“等等,什么叫我自己已经这样了?难道你是说我在嫉妒潘方?嫉妒他终于从对秦娘的执著里得到了解脱,而我却还在泥潭里待着?”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你……”姜沉鱼气得要死,但又拿他丝毫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搬出第一干零一句杀手锏, “哀家不和小孩一般见识。”

“我九岁了。”

“那也是小孩。”

“哼。”

“哼……”

裂锦

图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斤欣欣向荣的景象中款款而来。

八月十四这天中午,姜沉鱼正在给昭尹喂食时,罗横通报道: “娘娘,贵人求见。”

姜沉鱼放下药粥,刚命人放下帘帐,姜画月便在宫女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臣妾参见皇后。”

“姐姐休要多礼,快请坐。来人,看座。”姜沉鱼走出去,邀她在外厅的桌旁坐下,看着双颊丰满的姐姐,不禁高兴道, “姐姐产后恢复得不错,气色真好呢。”

“自从我听你的话不再吃那种药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姜画月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内室的帷帐一眼,才又道, “我刚接到书柬,原来母亲和父亲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没有意外,今日申时左右到家。所以我来问问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当然要。我也接到了书柬,正准备去找姐姐商议此事呢。可巧姐姐就来了。”自从接到母亲的书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还安好,姜沉鱼好生高兴,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亲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母亲,心情就难以平静。

这时,门外传来些许争执声,姜画月连忙道: “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鱼命令道: “让她进来。”

一奶娘模样的女子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走了进来。姜画月上前接过婴儿:

“新儿,怎么了?不是让你乖乖在家等着娘的吗?怎么哭了呢?”

奶娘忧虑道: “老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么哄也哄不住,只好带来找娘娘了。”

姜沉鱼在一旁见那婴儿长得是粉妆玉琢,实在可爱,不禁向往道: “能不能让我也抱抱?”

“当然。”姜画月转身将婴儿递了过来。

姜沉鱼小心翼翼地接住,摇了摇,婴儿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开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这里……姐姐,他是不是饿了?”

“不应该啊,刚吃过奶。”姜画月见她抱也没用,便将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声哄了一会儿道, “妹妹,我有个不情之请……”

“姐姐请说。”

姜画月的目光朝内室飘了过去: “是这样的,新儿自从出生以来,还没见过皇上。你能不能让他见见自己的亲生父亲?我知道皇上现在昏迷不醒,本不该提这种要求,但是……”

姜沉鱼有点犹豫,但看到哭个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软,便点头道: “好,来。”说罢,起身带路。

两人一同走进内室,姜沉鱼示意宫女拉开帘子,帘子拉开后,昭尹那平静的睡容就出现在了姜画月眼中——他躺在那里,头发、睑庞都非常干净,看得出被护理得很好。

看着他柔和的、放松的表情,真的很难想像,这个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爱场景,姜画月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头对怀中的婴儿道:“新儿,别哭了,来看看,这就是你父王。他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昕以都没顾得上跟新儿说句话,但是没关系的,等你再大些,他就会醒了,到时候会带新儿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儿的……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将新野凑到昭尹脸旁。

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忽然停止了哭泣,睁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昭尹。

姜画月见他有昕反应,不由得喜道: “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儿不哭了呢!”

姜沉鱼在一旁看到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缘果然是很奇妙的东西,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会因为感应到父亲的气息,而变得平静吗?

姜画月轻拍着新野道: “新儿乖,要健健康康地长大,长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说话啦。父王最喜炊最喜欢新儿了,乖啊……”

新野目不转睛地盯着昭尹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来。

姜画月慌了: “哎呀哎呀怎么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还是先带他回宫吧,也许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会好些了。”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外走。

就在这时,“哐啷”一吉,重物落地。

姜沉鱼回头,原来是一旁恃奉的宫女打翻了床边的睑盆。宫女自知闯祸,连忙跪下用一种很惶恐的表情道: “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么了?”姜沉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发现昭尹睑上,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他……酲了!

顷刻刹耶,一股巨大的恐惧自脚底涌起,姜沉鱼几乎惊叫出声,但她最后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着眼泪缓慢地滑过昭尹的睑颊,流到了枕头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旧一动不动。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开始搭脉,只觉脉象时快时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沉声道: “传太医!”

宫女们匆匆奔去叫人。

姜画月在一旁焦虑道: “妹妹,皇上这是……要醒了吗?”

“不知道。”

“可是,他流泪了,他有反应!”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画月忍不住上前几步,腾出手去抚摸昭尹的睑, “皇上?你感觉得到吗?我是画月……我带了太子来看你,他叫新野,刚七个月大,还不会开口说话……”

哇哇啼哭的新野,怀抱希望的姜画月,和床上虽然在流泪却依旧没有清醒痕迹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画面,姜沉鱼看着耶幅画面,只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隔着一重纱在俯瞰众人一般。但事实上,昭尹的任何举动、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鱼深吸口气,沉声说了第二个命令: “传薛相。”

又一拨宫人应声而去。

过不多时,江淮领着两名太医匆匆赶到,刚要行礼,姜沉鱼就道: “别跪了,快看看皇上怎么了?”

江淮等人连忙上前查看,但刚把手指搭到昭尹脉上,脸上就露出一种非常占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画月催促道: “太医?怎么样了?”

江淮踉踉跄跄地退后半步,扑通跪下,颤声道: “微臣来迟一步,皇上他已经……已经……驾崩了……”

姜沉鱼只觉耳朵深处“嗡”了一声,接下去的话,就再也没听到,与此同时,她的视线陡然一黑,依稀听见有人惊呼道: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但无边无际的黑暗漫天遍地地盖了过来,她顿时失去了知觉——暗幕里,许多个缥缈的声音荡来荡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鱼?沉鱼……”

然而,没有一个是她想要的,或者说,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么?求的到底是什么?

“姜家的小姐?”是这个吗?是这个吗?

“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是谁?是谁?

“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这句,不要这句。她要的不是这句,不是,从来不是啊!

但是,那个人,从来没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过她,从最开始的小姐,到后来,最亲密时也不过叫了一句“沉鱼”。

那个人,是别人的“小红”,但却永远只是她的“公子”……姜沉鱼觉得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有点儿知道是在做梦,却又醒不过来。再然后,暗幕逐渐散开,依稀出现了淡淡的影像:一个非常瘦弱的孩子,拖着一样东西,非常吃力地住前走。

四下里一片静籁无声。

耶孩子跌跌撞撞,那样东西实在太沉,而他又实在过于瘦小,因此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歇歇。

场景逐渐推近,地上的东西逐渐清晰,原来是个女人,一个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灵光闪过,一瞬间,她好像有点儿知道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某种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侧头一看,大吃一惊——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与她并肩而立,静静地望着那一幕,看着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弃。

“皇上……”她听见自己颤抖地开口,心中害怕到了极点,也紊乱到了极点。

但昭尹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少年,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他不笑的样子,看上去好生哀伤。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却发现自己抓住了那个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彻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头看她,口鼻模糊,却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帮帮我……”孩子哭了, “帮帮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里了……帮帮我……”

她心里因这句话而好生难过,正想答应帮他,孩子突然换上一副狰狞的表情,朝她大喊: “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朕!姜沉鱼,你竟然敢给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夺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会尝到报应的!”

报应——报应——报应——凄厉的嘶吼仿佛具备无比强大的力量,就像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话!一句正确的话,她就可以从这个梦魇里逃出去了!快说啊,快说那句正确的话……就在她这么挣扎时,一个清脆的有点尖刻又有点冷酷的声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雾,像道闪电一样的劈了下来: “昭尹死了。你还不醒?要逃避到几时?”

迷雾瞬间散去,姜沉鱼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人日处,是怀瑾欣喜的脸: “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鱼有点木然地转动视线,大红色的帐幔旁,一袭白影醒目如雪,依旧是深沉的、带点冷淡的表情,依旧是尚属于孩童的、稚嫩的年龄,然而,只要有那么一个人在,就会觉得莫名的心安。

她挣扎着支起身坐了起来,一开口,声音沙哑: “薛采……你,刚才说什么?”

薛采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可终于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没法下葬了。”

姜沉鱼只觉恼里一阵雷声轰鸣,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头。对了,她在昏倒前,太医说昭尹死了……那不是做梦……但是,为什么?

明明听见了新野的哭声,昕以流下了眼泪;明明对外界的事情开始有了反应的……为什么突然间,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梦中来质问她、报复她么?

姜沉鱼头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将一碗汤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 “喝下去。”

姜沉鱼看了那好像清水却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汁一眼,皱了下眉,但没问什么,乖乖地喝了下去。说也奇怪,耶汤汁一经饮下,清凉的感觉就迅速在体内散发开来,连带着头疼都减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

“毒药。”

“真的?”

“假的。”薛采瞪着她,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问清楚是什么东两就吃下去。”

“但这不是你给的么?”

薛采怔了怔,有点被感动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 “就算是我给的,也不可以乱吃。”

“原来你竟多疑到连自己都不放过了……”

“那是因为……”薛采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然后非常严肃地压低了声音道,“你马上就要战为一国之帝了,而周遭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扑上来吃了你。”

姜沉鱼重重一震,拢发的手便停在了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似的转头盯着薛采,轻声道: “你在说什么?’’

“有很多狼虎视眈眈地看着你,等着……”

“不是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气,沉声道: “你,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帝了。”

姜沉鱼虽然全身虚弱无力,但听到这话也还是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谁要为帝?”

“你啊。”薛采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听起来清楚得几乎可怕, “就是你,姜沉鱼。”

“你开什么玩笑?”

薛采凑了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冷冷道: “我没有开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开……开什么玩笑!”姜沉鱼终于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顾不得赤着双脚,急声道, “在我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产生如此疯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遗体现在在哪儿?不、不对……今天是十五吗?母亲回家了啊,我要去见她……”她的头突然一阵抽动,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么了?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几乎让她尖叫出声,但如此彻骨的疼痛,奇异地抵消了头部的疼痛,她颤颤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看见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伤。

“薛采……”

“最后一步了。”薛采用一种她从没听过,或者说他从来没用过的温柔的声音道, “只差最后一步,走过去就可以了。姜沉鱼,你走了这么这么久,放弃了那么那么多东西,难道,只是为了停在这里吗?”

“但是……我……我不要当皇帝……”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他的眼神太亲切,姜沉鱼忽然就哭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个公道,因为他太过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归咎在公子身上,并去深深地伤害公子甚至最后舍弃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才能抵消耶种痛苦。所以我选择披上替天行道的虚伪外衣,卷人龌龊肮脏的政治,去抢夺天下人都要的权势……我压根儿不喜欢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欢批奏折,我更不喜欢开口闭口都要哀家爱卿……这个样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鱼啊!”

“但你却做得很好。不是么?”薛采的眼里有很浓很浓的悲伤,那令他看起来难得一见的柔软。

“薛采,我刚才在梦里看见昭尹了,我梦见他变成了小孩的样子,好可怜,真的好可怜……我好后悔,我后悔我什么机会都不给他就让他变或了一个活死人,我后悔我都没有给他一个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其实作为一个帝王,他比我更合适,也更出色,我、我不应该抢他的东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现在死了,我再怎么愧疚都于事无补了,我好后悔,我真的真的好后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只是负罪感作崇罢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觉得对他有愧,所以不肯进一步登基,但是,听我说——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严肃。

但此时的姜沉鱼,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见母亲……对了,我什么都不当了,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亲在一起,我要陪她度过她最后的生命,我要当一个好女儿……”说到这里,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住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