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连城楼上的侍卫们都抬起头张大了嘴巴惊叹。

蓝鱼游弋了几下后,二度绽放,变成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缓缓坠落。

姜沉鱼心知这便是之前怀瑾所说的宜王特地送来的焰火了,惊艳于这天工绝技的同时,心中浮起的,却是隐隐约约的惆怅。

那一目的情形历历在目,连对方衣上的褶子,眉、间的萧索都清清楚楚——赫奕道:“我会等你三年。三年里,无论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变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样一个明朗洒脱的男子,笑起来时,眼神却忧郁如斯:“那么,我就要大婚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但她又怎会不知道?

再过三年,赫奕就三十岁了。一位君王,三十岁了还不大婚,还无子嗣,是无法向子民交代的。

举国重压,饶他赫奕一向肆意纵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鱼更扛不起。

所以,所谓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最后镜花水月的一腔痴念罢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恩情,是还不起,还不得,不敢还的。

长明灯袅袅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么一盏灯,点在天与地之间,点在乾与坤之内,点在每个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侣鼓起手臂,撞响铜钟

当——

当——

当——

一连十二下,乐声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围观的群众,突然涌动起来,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盏灯,点亮后,高高举起,从城楼上看下去,正是八个字 “芳辰永好,寿与天齐。”

姜沉鱼吃了一惊。

不错,正月初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还是她的生日。

转眼,她就十八岁了。

再遥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罗横在旁低声道 “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鱼不禁转头,见薛采跟着百官站在阶下,低眉敛目的没什么表情。而这时,罗横已跪倒在地,高声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声,依次传递。

姜沉鱼暮然转身,见在场所有的人齐齐屈膝,叩拜于地,于是上天入地,一瞬间,再没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鱼终于想起了梦境中,那人叩拜时说的话——他说的是. “别了,皇上。”

一梦经年。有泪如倾。

姬婴姬婴,你是否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命运?所以在梦里与我告别时,就宣告了我的结局。

姬婴姬婴,世人说你是白泽轮回,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来,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实不是昭尹,而是我……是我啊!

你磨炼我,教导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这帝王的宝座。成就这乾坤的主宰。

然而……然而……然而……君临天下非所愿,共挽鹿车终成空。

我姜沉鱼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能够被你喜爱。像一个女子被个男子那样的喜爱啊……眼前的一切,与之前梦境中的那个画面恍惚重叠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赠的焰火燃放正灿,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遥遥相望。

图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锦绣烟花中,款款而至。

这一年,是姜沉鱼临朝称制整整三年后,在群臣三上万民书恳请称帝的局势下,荣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称睿帝,定原都千秋为神都,改国号,梨。

四国历史,被再次更写,而这一次——

姜梨的时代到来了。

end

【薛采番外】

《祸国》番外之——【琉璃雪】

【本文刊登在5月号的《仙度瑞拉》上】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

又是十二月初一。

每年的这天都会下雪,仿佛已经成了惯例。

我端坐镜前,一边由石榴伺候着梳妆,一边遥望着窗外的大雪,想起年关将至,转眼我又老了一岁,便觉得好生悲凉。

隔着一重帷帐,四婶边做女红边唠叨:“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也该定定性了。上回那李公子我看挺好的,长的一表人才不说,对你还一往情深;还有孙公子,祖上三辈都是大夫,人品那是绝对没说的……你呀,别太挑剔了,找个好男人就嫁了吧。”

这番话她年年见到我都会说,不过,因为一年她也就见我一次,所以我左耳进右耳出,便当做没听见了。

其实我真讨厌来璧国的帝都,这里不仅有四婶的唠叨,寒冷的大雪,还有我生平最引以为恨的一件往事。

然而,有时候人心是很奇怪的。

越痛恨,越忌讳,就越无法忘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要每年都不远千里的从宜国赶赴璧国。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人已经死了整整三年后,仍耿耿于怀。

明明他拒绝了我……

拒绝了身为天下第一首富胡不归的独生爱女——胡倩娘的我。

我总觉得,我之所以二十四岁了还嫁不出去,就是被他害的。因为,全天下都知道他曾是我单方面指定的未婚夫婿,全天下也都知道他最终拒绝了我。

那个人,就是前朝的丞相——

冰璃公子。

薛采。

一 高楼会

我在见到薛采之前,就已经耳闻他许多许多年了。

唯方大陆共有四个国家,总计人口七千万,这是一个百家争鸣的年代,惊采绝艳的人物层出不穷,但是,细究其中最最著名,让所有人都赞叹膜拜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薛采。

他是前璧朝时大将军薛怀的孙子,姑姑薛茗曾是皇后,因为得罪了皇帝,被满门抄斩。当时的白泽侯求情留下了他,自那以后他便成了姬婴的奴隶,侍奉左右。后姬婴逝世,将白泽之号传给了他,在新后姜沉鱼掌权后,更是提拔他当了丞相。

那一年,薛采九岁。

我十五岁。

自我有记忆起,便听说过他的若干传闻,对这位久负盛名的神童充满了好奇,一心盼着能够亲眼看看。

机会终于在那年的秋天姗姗而至。

有书生闹事,不服薛采为相,每日在市井街头胡说八道的诋毁他。薛采被激怒,当街贴出告示,以鼎烹说汤为例,宣称七天之内,无论是谁,只要觉得比他更有实力做璧国的丞相,都可以去挑战他,若能将他击败,就将相位拱手相让。

此言一出,天下俱惊。

得闻讯息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帝都,我当时正好途径红园,便在石榴的陪伴下换了男装去凑热闹。

整整七天。

从午时到戌时。

那个个子还没有我肩膀高的孩童,穿着白衣,鞋子上绣着凤凰,就那么大喇喇的往主座上一坐,舌战群儒,雄辩滔滔,直将一干书生们,辩的哑口无言。

我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兴奋;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惊讶;

第五日去,是钦佩;

第六日去,是叹服;

而到了第七日,则是彻彻底底的来了兴趣。

我是胡不归的女儿。

打出生起,命运就与凡人不同。按父亲的话说——便是一国的公主也没有我矜贵。

富甲天下,其实是很可怕的字眼。因为无所缺,也就无所求。

这个世界上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然而,那一刻,我望着眉目漠然、年仅九岁的薛采,却像看见了世间最稀罕的珍宝,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一种名叫渴望的东西在我内心深处发了芽,长出嘴巴,开开合合间,叫嚣着两个字——

我要。

我要!

我要这个人。

我打定了主意,抱起我的琴,就在众人以为大势已定的第七日戌时时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声道:“且慢。晚生不才,想与丞相一较琴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薛采于此地设台,与人比的是经略之才,为相之术,而我却要与他比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琴艺,其实我自知也是无理取闹,但心中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会答应的。

他如果真是传说中的那个冰璃,就应该允诺我,并狠狠的击溃我,才不负傲世之名。

来吧,薛采,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那个可以凌驾我、压制我,让我也与世人一样对你俯首称臣的人。

薛采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说什么?”

“我要与你比琴。”我朝他走近了几步,在拉近的距离里,他的五官变得越发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浓长——一个九岁的孩子,竟长了一双看不出深浅的眼睛。我的心头一颤,但表面上却尽量的不动声色,“丞相不是说,这七日内无论谁来挑战你都可以的么?我,就来挑战看看丞相的琴艺。”

四周议论纷纷。

薛采睨着我,半响,冷冷一笑:“好。”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变成了抽气声。

而我心中的芽抽长着,开出了花。未等我有所反应,薛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我不答应你,你肯定会对外宣称我设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赛规定,比出来了,也根本做不得准算不得数,从而进一步将我这七日来的辉煌成绩全部抹杀——对么?”

我不置可否的扬唇笑了笑。

薛采盯着我,一字一字沉声道:“所以,我绝对不会如你所愿。你要比琴是吧?来啊!那就来比吧!”

他如我所愿的接下了挑战。

也如我所愿的赢了我。

一个明明不会弹琴的人,却用一种绝对强势的方式赢了精通琴技的我,别人以为他用的是武功、是权势,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傲气。

让我宛如饮下毒酒般既致命又销魂的,是他的傲气。

百年难见的傲气。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天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权势也是一种实力。你若没有超越我的实力,凭什么想要取代我?”

他当时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个音节,都像烙印一样深深留在我的脑海中,这么多年了,未曾丝毫淡去。

此刻的我,凝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遥忆他当年的风华,眼中依稀有泪,莫名酸楚,不知原因。

用九十九颗宝石串制而成的绣球,依旧挂在我的床头,十年前我将它丢给薛采,信誓旦旦说要嫁给他,十年后,它摇曳着提醒我——在我人生中,所遭遇的第一场羞辱、第一次劫难,和第一段孽缘……

四婶的话依稀从耳旁飘过,仍在唠叨:“倩娘,我知道你眼高于顶性子傲。婶婶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就生的好,不但漂亮,还聪明,十三岁起就能帮你爹打理生意,精明干练的大多数男人都比不上,再加上咱们加的财势地位,确实普通的男子也般配不起。但是,薛采已经死了啊,你不可能再找个像他的,还是死心吧。男人啊,有多能干,有多本事,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对你好。找个对你好的丈夫,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啊……”

婶婶说错了,其实我没想过要再找个跟薛采差不多的人。

因为当今天下,不,甚至可以说千年以来,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能与薛采相比。

他是错降人世的凤凰,所以,老天爷发现自己弄错了后,就匆匆把他召回了天庭。

只让他在人间待了短短十五年。

留给后人无限缅怀、无限追思的十五年。

更是让我无比后悔的十五年。

如果当年……我不是那么固执……

也许他现在还能活着?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就算没有成为我的丈夫,但也许会成为我的……朋友?

这样的设想一经冒头,就被我狠狠地强压了回去——不,我不做这样的设想!是他拒绝我在先的,他宁可选择死也不肯娶我,所以他最后死了是他活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一把推开石榴,因愤怒而浑身战栗。

石榴显得很惶恐,连忙屈膝跪下:“小姐,我弄疼你了?”

四婶也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担忧的看着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然后起身,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出门了。”

二 万民碑

我坐着一早准备好的马车,除了车夫,谁也没带,就那样出了红园。

一路上风雪呼啸,车轮碾碎厚厚的积雪,我坐在车中摇摇晃晃。

路上基本上没有行人,宛大的璧都,笼罩在苍茫的大雪中,像一个披着丧服的遗孀,静郁而悲伤。

透过车窗的皮帘子缝望出去,沿途有很多人家檐前挂着白灯笼,灯笼在阴霾的暗青色的街景中发出淡淡的光,照得道路一片凄清。

十二月初一,是薛采的忌日。

但事实上,他不是在这一天死的。

他死在十一月,因为感染瘟疫的缘故,下人只能将他的尸骨当场焚化,再带着骨灰回帝都。消息传回来时,沿途百姓无不痛哭哀涕。大家怕他的鬼魂找不到回家的道路,就纷纷在屋檐上挂起白灯笼,照亮了从寒渠到帝都的道路。

当时的女王姜沉鱼,选在十二月初一亲自为他下葬。自那以后,每年的今天,帝都都会下雪。而点灯,就成了璧国的一种习俗,至今仍在延续。

我望着那些点灯的人家,原来……你们也没有忘记他么?不过,他那样的人,是谁都无法忘记的吧……

传说中的人物;绝世风流的人物;独一无二的人物……那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伤我的心呢?

我垂下头,捂住胸口,曾几何时,那里曾经盛开过一朵花,但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深深的伤口。这么久了,伤口还没有愈合,每次呼吸都会牵扯到,让我疼痛,让我郁卒,更让我绝望。

我这一辈子……难道就没法摆脱薛采留给我的阴影了么?

即使我最终毁掉了他,也摆脱不掉么?

我的眼泪在顿悟到这个事实之后,黯然流下。

薛采的墓,选在京郊十里的青岚寺中。

墓前除了那块鼎鼎大名的抱母石以外,还有一块万民碑。碑上密密麻麻的刻着一万人的名字,因此又叫万名碑。他们全是梨晏五年那场瘟疫里的生还者,这些人因他而活了下来,他却为了他们而死了。

不知道旁人看这万民碑是何感觉,在我看来,世事讽刺,莫过于斯。

薛采一生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老谋深算,铲除异己,镇压叛乱,从来都是运筹帷幄、滴水不漏,但却最终算错了天灾,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堂堂一国丞相,竟然亲临死亡之城,说的好听是勤政,说的难听就是送死。他再怎么神通,也不过区区凡人,竟与天斗,活该命短!

直到今天我想起这点,都忍不住咬牙生气,但下一刻,又为为此生气的自己而感到悲哀:放不下……放不下……我胡倩娘,中了薛采的毒,竟到现在了,还是放不下。

每年都眼巴巴地赶来这里拜祭他,至今看不上世间任何男子的云英未嫁……我所为你耽误了的、牺牲了的,薛采,你若天上有知,可会感动?还是会后悔?

凝望着万民碑后白雪皑皑的墓地,我的心,便如着苍茫大地一般的寂寥了。

明年……我一定一定不要再来这里了。

我来这里,就表示我还放不下,我放不下你,又如何去嫁别人?

薛采啊薛采,你害我不浅啊!为何当年,我偏偏就遇到了你呢?明明我比你年长五岁,明明我们相隔万里,是怎样错乱的命运,将你我之间误缠了红线,至今纠结?

青岚寺的钟声突然响起,一群乌鸦受惊地从枝头飞过,发出长长的嘶鸣。

于是我不禁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薛采时的情形,那时好像也有这么多的乌鸦,它们也从我头顶成群成群的飞过,盘旋着,久久不去。

那天,薛采说了些什么?

我明明把跟他之间的初遇记得那么那么清楚,可为什么却忘记了别离时的情景?他说什么了?让我那么生气?

我记得我当时气的浑身发抖,咬破了嘴唇,还反手打烂了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三 来者谁

看过薛采的墓后,我本决定立刻下山回家,不料大雪封山,竟将通往山下的一座桥给压榻了,因此走到一半,只能折返。

青岚寺的僧人们披着蓑衣前往抢修,我则被留在寺中,等桥修好。

主持方丈怕我无聊,于是派了名小和尚陪我下棋。那小和尚法号慧达,唇红齿白,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长的极为可爱。

我问他:“你多大了?”

他弯眼一笑,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回女施主,小僧今年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