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一句,就像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谢长晏的身子摇了摇,几乎站立不住。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学得很好。”

风小雅笑了。

谢长晏对他怒目而视。

风小雅看着案上的马车碎件,悠悠道:“就如此车,一开始就分错类的话,此后再努力也不过徒劳。”

“你!”谢长晏咬着嘴唇,只觉此人可恶至极,“你如此贬低于我,跟那些在背后非议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贬低你的不是我,也不是那些非议你的人,是你自己。”

谢长晏愣住了,绞着手指,感到一阵茫然。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我……”

“再说一遍——可为陛下生儿育女管理后宫者比比皆是,为什么非要是你谢长晏?我明日再来,希望到时你已有了答案。”

风小雅说罢看也没看她一眼,过去推开房门,两名仆人拱手守在门外,看见他,连忙架起滑竿,他便上了滑竿飘然远去。

这时壶中的水沸腾了,顶得壶盖“扑扑”作响,袅袅白烟喷在谢长晏脸上,她气得一把抓起来就要扔到地上,但动作到一半,又舍不得地收了回来。“这可是一百五十文啊……”

她想了想,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入舌尖,谢长晏愣住了,半晌,慢慢地将杯放下:“好茶。”

难怪风小雅说她的茶难喝。

马车碎件散在案上,谢长晏拿起一片,放在灯下端详。

“你懂得先分类再拼装,确有小聪明。可惜,一开始的分类就错了。一错百错,最后自拼不回原样。”

“就如此车,一开始就分错类的话,此后再努力也不过徒劳。”

风小雅的话在耳边回响。她忍不住想,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要说她错了?

“你对自己毫无目标,毫无自信,才对别人的建议如此盲从。就算不做皇后,难道你这一生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了?”

谢长晏不禁咬牙,突然气起,将那些碎件全部推到了地上。

郑氏捧着羹汤推门进来,一个车轱辘就那么滚到了她面前。她弯腰捡起来,走到女儿身边:“怎么生这么大气?听说白天时在书房里见到鹤公了?”

谢长晏抿紧唇角不说话。

郑氏将羹汤的盖子掀开,舀了一勺吹凉,递到她唇边:“也没吃晚饭,饿不饿?喝一点。”

谢长晏毫无胃口,但看到娘亲的眼神,还是乖乖张口喝了。

“这就对了。有什么事都吃饱饭再想。”郑氏笑着在一旁继续绣那双芍药鞋子。

谢长晏见鞋面上的芍药已近尾声,小小两朵花,足足上千针。联想到娘亲绣花时的耐心和毅力,心中感动,再加上甜汤入肚,暖洋洋的,顿觉气都消散了。

“也没生气,只是沮丧而已。”

郑氏好奇:“鹤公怎么着你了?”顿一顿,揶揄道,“可是在后悔当初没写奏书辞掉他?”

谢长晏闻言笑了:“娘,别取笑我了。”

郑氏叹道:“实是不知该如何帮你。不管如何,能笑出来,为娘也算放心了。”

谢长晏注视着她,灯光下,郑氏的鬓角边竟有了几缕白发。虽说谢家仁善,但十二年守寡,仍是令这个贞烈女子未老先衰。

“娘,今天,鹤公问了我一个问题——若是不当皇后,我可曾想过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郑氏微怔:“你如何答?”

“我回答不上来。”谢长晏苦笑了一下,暖黄的灯光下,郑氏的白发如斯鲜明,“其实这一年来,我都很不快活。因为要当皇后,要学很多东西,总也学不好,让大家都失望……”

郑氏刚想安慰,谢长晏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讲了下去:“我总忍不住想,如果不是皇后,就不会遭遇这些了。大家不会对我有这么高的要求,我就能活得自在一些——就像十二岁之前那样自在。没人笑话我弹不好琴,没人笑话我坐姿不雅,没人苛求我要懂这个懂那个……”

“晚晚……”

“但今天,想法改变了。如果不是皇后,我会如何呢?庸庸碌碌地上完族学,在长辈们的安排下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然后出嫁,生儿育女。若运气不好,跟娘一样,跟丈夫聚少离多,又早早守了寡……大致如此吧?”

郑氏眼眶微红。

谢长晏凝望她,“但女儿知道,娘亲,是绝对不想女儿如此过一生的。”

郑氏哽咽:“这苦,我受过一遍已足够了……”

“所以,我要谢谢陛下,一道圣旨,改变了我的人生。抑或者说,是提前让我醒了。人生哪有什么自在快活,放纵之下,就算逍遥,也不过是一时偷欢。百年匆匆,终归还是要做点什么,才不枉费为人一场。”谢长晏说着,拨弄着案上的马车碎件,眼眸沉沉,却写满坚决。看得一旁的郑氏有些心惊。

“晚晚?”

“我要将这马车拼出来。我要知道哪里错了。我要再见风小雅。”

第二天一早,谢长晏来到马厩。马夫们看见她,都很惊讶,刚要行礼,她便笑着开口道:“我想看看咱们的马车。”

蝉鸣声声,凉风习习。

谢长晏坐在水榭窗边,专心拼装那辆青铜马车。

案上还堆放了许多书籍,绘写着各种车舆的结构。虽然没有一幅是跟这辆车完全一致的,但也给了她许多启发。

正满头大汗地琢磨时,风小雅坐着滑竿来了。

谢长晏侧头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风小雅半点不自在的样子都没有,径自进屋、点香、上榻,开始看书。

屋内只剩下马车碎件的碰撞声。

如此叮叮当当了一阵子,还是谢长晏先按耐不住,呼口气,起身走到榻前。

“关于先生昨日的问题——”

风小雅果从书间抬起头来。

谢长晏凝视着他,有些挣扎。

风小雅便静静地等着。

谢长晏终下决心道:“母亲为我守寡,我需孝顺,让她得以颐享天年;谢家抚育之恩,我当报答,令家族延续繁华;陛下提拔,更是天大的恩宠,我虽愚笨不济,也知勤勉自励,争取做一个让他满意的妻子……”

“你说的这些,是责任,不是……”风小雅刚要说话,谢长晏抬手阻止了他。

“我知道这不是答案,起码,不是鹤公想要的答案。但是鹤公的问题是不存在的。您问——若我不当皇后,可是,我不可能不当皇后。圣旨已下,四海皆知,两年后,我便是大燕的皇后。而我,因为责任,不允许有意外发生,让自己当不成,或者说,当不好这个皇后。”

风小雅的眸光闪了闪。

第11章 演露开蒙(4)

“所以,皇后为什么非要是谢长晏?我不知道,也无须细究。我所要做的,不过是——不再置身事外。陛下若烦忧,我当知他为何忧;陛下若欢喜,我与他共欢喜;陛下需要一个怎样的皇后,我便当一个怎样的皇后。陛下安排您为我授课,想必也是此意,对否?”

风小雅并不回答,只是垂下了眼。

从谢长晏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谢长晏等了许久,等到书案上的和尚又出来敲钟了,风小雅才轻叹一声,抬起眼睛。

“罢了,毕竟……”他后面还说了两个字,但谢长晏没能听清楚。

风小雅放下书,下榻走到北墙的匾额前,额上写的正是“知止”二字,后面落款“乐天”,谢长晏昨日便留意到了这是风丞相的笔迹。

风小雅看着“知止”二字,背对着她,声音显得有些犹豫:“你既是未来皇后,我当你的老师,唔,不妥。这样,我代家师收你为徒,今后你我以师兄妹相称吧。”

“令师是?”

“风乐天。”

原来他是他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呀。奇怪,为什么陛下不派风丞相为她授课?可能丞相大人日理万机太忙了,所以只能让这个并无功名的布衣儿子过来了。

不过……坦白说,风小雅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之前听了他的传闻,她对此人的印象是:阴柔、好色。可见了真人,分明相貌堂堂,举止端方,还有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着实看不出是个身有绝症、纵情声色之人。

谢长晏当即跟着风小雅朝匾额行了个拜师礼,再行了见礼,就算是定下了师兄妹的名分。

两人重新落座后,风小雅将目光投向青铜马车。马车只拼了一半,虽然看上去比昨天拼得还差,风小雅眼中却闪过几许赞赏。

“看来,你着实下功夫研究了。”

“我问了车夫、马夫,又翻了些古书,不过,还是不行……”谢长晏愁道,“到底是哪里不对?还请师兄教我。”

风小雅点头道:“你将车分为底、栏、伞、轮、配件,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怎么分?”

“世人造车,目的是什么?”

“代步。”

“所以,按用途分。”风小雅边动手分类边开始讲解,“我说过,这是战车,你就要想,它与寻常车舆有何不同?舆以载人,故要轼。”

谢长晏一点即透:“啊,所以它的栏杆不在后面,而在前面!”

风小雅点头:“士兵一手持枪,一手握轼。”

谢长晏一通百通:“那么它的轮子,除了辐轴外,还会有武器!”

“没错。车毂装有三尺利刃,用于冲锋。”

“所过之处马腿尽断!”谢长晏试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眼睛大亮。

“你倒是不怕。”风小雅有些高兴了,一扫之前的冷淡,耐心地为她继续讲解。在他的指点下,谢长晏再次拼好了马车,而这一次,没有多出任何碎件。

谢长晏有些颤抖地捧起马车,只觉小小一个摆件,令得整个书房都亮了起来。她自三岁启蒙以来,从不曾在课堂上这般满足过。族学的老师过于按本宣科,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她混在其中,很多东西就那么滥竽充数地混过去了。谢知微虽细致许多,可惜教不得法,跟他半年,并无多少长进。乃至跟了谢怀庸,虽说是因材施教,但教的不是她感兴趣的东西,学的过程也很是痛苦。

风小雅却完全不同。

如果说一开始谢长晏还没领悟到他的用意,觉得他又是让她拼马车又是让她答问题,是在苛责于她的话,现在她已明白——把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变成她感兴趣的,然后,在她感兴趣的事情上令她获得成就感——这就是风小雅的教学方式。

谢长晏的目光掠过马车,落到风小雅身上。他正在亲自动手烹茶。壶中泉水待沸,他将茶饼放到罐中打碎,再放到火上抖烤,动作着实赏心悦目。

待茶叶烤得香喷喷时,风小雅取过石磨,谢长晏很自然地上前帮忙。如是一人用刷子往磨内扫茶叶,一人转动磨盘,将茶叶磨成粉末。

谢长晏想到他昨日问的问题,便道:“师兄,昨日你说因为缺水物价飞涨,那么,可有解决之法?”

“有。运河。”

谢长晏“啊”了一声,想起自己那番“陛下居然为了迎娶我而开运河”的说法,脸红了红。

“此外,还有植树。”风小雅说到这儿,想起一事,“从西北开元门出去有一片万毓林,可供骑马,明日我命人带你过去。”

谢长晏的眼睛亮了起来。

“听闻你擅骑射之术,那么,就不要荒废。”

“是!”谢长晏开心得不得了,见水沸开了,忙殷勤地拎壶为风小雅倒茶,“师兄请用茶。”

风小雅拿起杯子轻呷了一口,抬眉看了她一眼:“好喝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

水榭的窗户大开着,夏天清凉的风从湖面上吹进来,一室芬芳。

郑氏远远走来,本要进去找女儿,却从窗外看见了这一幕,连忙驻足。她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半晌后,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开了。

风小雅喝了一杯茶后便要告辞。谢长晏有些不舍:“师兄明日何时来?”

“明日我不来。自有人带你去骑马。”见她有些失望,他便又道,“我很忙,不一定每天都能来,这书房中所有东西,你都可以看、玩、拆。然后,准备好三个问题,待下次见我时问。”

谢长晏眨了眨眼睛:“我问的问题若师兄答不上来呢?”

她心想此人一看就是高傲之人,肯定会答“这世上怎会有我答不上来的问题”。谁知风小雅想了想,却回答:“那我们便一起找答案。”

谢长晏不由得一愣。

“所谓学问学问,本就是学习如何问问题。”风小雅转身离去。

谢长晏若有所思。

窗外绿树荫浓,夏日正长。有稚虫沿着水草爬出水面,急不可耐地想要蜕皮羽化。有蝉儿激昂高歌,等待生命中的另一半。

第12章 凡音之起(1)

出得开元城门,就是万毓林。

一开始的树木稀稀落落,多为新栽幼树,越往里面树木越多,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此番出行,除了郑氏和两名婢女外,还有风小雅派来的一个仆人,是抬滑竿的其中一人,名叫“孟不离”,据说另一个叫“焦不弃”。

这位孟不离三十出头年纪,身形高瘦,沉默寡言,一路只顾赶车,基本不说话。

林口立着一碑,谢长晏看到碑上所写的除了“万毓”之名外,还有一行小字:“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千年之计,人乎木乎?”

谢长晏便问孟不离道:“这片树林,不是天生的,而是人种的?”

“是。”

“什么时候,谁种的?”

“太上皇。”

谢长晏转了转眼珠:“太上皇一个人能种这么大片林子?”

孟不离面露纠结之色,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来:“携群臣。”

谢长晏“扑哧”一笑,放下车帘:“多谢告知,继续走吧。”

郑氏问女儿:“为何笑得如此狡黠?”

“师兄竟派这样一个闷葫芦来,你看他回话,能用一个字答绝不用两个字,能用两个字绝不用三个字。我倒要看看,今日能令他一共说出几个字来。”

“胡闹。”郑氏轻责了一句,但也没真个追究。

如此大概走了半盏茶工夫后,前方的密林用围栏拦了起来,更有数名守卫警戒。

孟不离出示了一块令牌,守卫这才放行,并叮嘱道:“里面已有贵人在。你们跑马时小心些,莫冲撞了。”

孟不离闻言皱了皱眉,“谁?”

守卫道:“荟蔚郡主和她的朋友们。”

孟不离便不再说话,继续赶车。

谢长晏对郑氏咬耳道:“荟蔚郡主是长公主的女儿,陛下的表妹,比我年长三岁,许于礼部尚书范临钧之子,明年开春便要大婚了。”

“五伯倒是将京中的人物都与你说了。”

“是啊,人名逸事背了一大堆,全是女的。像师兄的事,就没跟我提。”谢长晏不满道。她现在最好奇的就是风小雅了。比如他的骨头是不是还疼,他的武功有多高,他家真有那么多妻妾吗?而这些,她根本不好意思直接问本人。

郑氏看着她,欲言又止,望着窗外转了话题:“我们这是做什么?”

谢长晏一看,他们的车来到了一处马厩前。

马厩里只有一匹马,黄毛白鼻黑喙,几个马夫正在给它梳毛喂草,看见孟不离,当即停下来行礼:“孟大人。”

孟不离上前摸了摸马的耳朵,刻板的脸上难得一见地露出些许温柔之色。

谢长晏当即也不要婢女扶,自行下了马车,上前端详那匹马。她擅骑射,对马自然也了解颇多,一见之下,更加欢喜:“好马呀。乳牙刚齐,才两岁吗?”

“回这位姑娘,昨儿刚满的两岁。”

孟不离将一罐糖递到谢长晏面前,谢长晏会意,当即取了几块喂马。那匹马果然低下头吃了,并舔了舔她的手心。

“它的性子倒好。”一般来说,越好的马性子越傲。比如二哥谢知幸的那匹惊蛰,就从不让别人碰,连吃饭喝水都要单独一个槽。像这匹如此亲人,实属难得。

“是,它是陛下的爱驹步景所生,从小就乖。”

谢长晏愣了愣:“它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它还没名字,我们都尊称它小公子。陛下说了,等姑娘见到后再为它赐名。”

谢长晏回过神来了:“这是陛下送我的马?”

她看的是孟不离,孟不离只好点头:“是。”

谢长晏垂下眼睫,心中五味掺杂,说不出是喜是虑。陛下又赐豪宅美食又赠名马,看似处处有心,却又着实令人猜不透其真正用意。

“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谢长晏摸了摸马耳,“你就叫时饮吧。”

“姑娘真神了,它真的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