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晏不禁莞尔。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道声音:“爱喝酒的马?让我看看!”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支队伍出现在视线那头,周边是侍卫,中间则是贵胄少女,足有百人之多。

当先一骑的少女身穿紫衣,眉目姣好,甚是明艳照人。紧跟其后的,是一名极为美貌的蓝衣少女,肤白若雪,眼眸弯弯,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十六七岁年纪,煞是烟视媚行。

孟不离忽然扭头看了谢长晏一眼,眼神似有同情。

谢长晏还在莫名其妙时,紫衣少女已到了近前,一个利落翻身,就从马上直接跳了下来,笑道:“呀,这就是皇兄那匹步景生的小公子吗?可算肯让人见见了。快,取酒给我,我喂喂看。”

马夫不敢违抗,递上酒壶。

紫衣少女拔掉壶盖,喂到时饮嘴边,时饮立刻“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还用脑袋去蹭她的手。

一旁的谢长晏无语:果然还真是谁都亲近的一匹马啊……

不过,看来这位紫衣少女就是荟蔚郡主,她的母亲长公主乃是燕国的实权人物,燕王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荟蔚郡主笑着招呼蓝衣少女道:“宛宛快看,它真的喝酒呢!”

谢长晏一怔——晚晚?同名了?

“是啊,真是有趣呢……”蓝衣少女应和了一句后,却将目光看向了谢长晏,盈盈笑道,“刚才似听这位姑娘为马赐名。姑娘想必就是谢家的十九娘子了?”

“噢?”荟蔚郡主回过头来,这才瞧见她,“你就是谢家的那个女儿啊……”

谢长晏行礼:“长晏见过诸位。”

蓝衣少女连忙回礼道:“谢姑娘有礼。”

“你三姐来京时我见过。你跟她……不怎么像呢。”荟蔚郡主却是似笑非笑,“我来引介。这是我的堂姐方宛,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这是……”

荟蔚郡主将其他诸人一一介绍给谢长晏,那些少女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好奇。

荟蔚郡主介绍完后,问谢长晏:“你今日也是来骑马的?”

“是。”

荟蔚郡主立刻来了兴致:“你父生前是武将,想必你的骑术也不会差。来,咱们比比。”

在马车中的郑氏连忙朝谢长晏摇头。

谢长晏会意,便道:“我的骑术十分稀松平常,怎会是郡主对手?”

方宛在一旁道:“郡主,谢姑娘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也没骑过时饮,你总要让她先适应适应。”

“不不不,我今日一定要与你比一比。因为——”荟蔚郡主摸着时饮的鬃毛,傲然道,“如果你比不过我,这匹马还是给我吧。”

原来是看上她的马了啊……谢长晏算是明白对方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此马乃陛下所赐,不敢以之作注。”

荟蔚郡主的眉毛立刻高高扬起,眼神也尖锐了起来:“是不敢,还是不肯?”

谢长晏环视众人,见大家脸上各有表情。有同情她的,有憋笑看热闹的,更多的是探究打量的。

她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刚才荟蔚郡主为她引介了十几位同龄少女,除了方宛是驸马那边的亲眷,其他全是名门贵胄。也就是说,差不多半个京圈的大家闺秀都在这里了。

这是谢长晏——未来的皇后,在玉京闺秀圈的第一次公开露面。而风小雅为她安排了最棒的出场:一匹绝世好马,一个颇有威望的对手,一项她所擅长的技艺。

如果她能赢了荟蔚郡主,想必到了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未来皇后的确有过人之处。

但如果她输了……

“好你个师兄……”谢长晏只觉恨得牙痒。

“既如此,试试吧。”郑氏轻声道。

少女们也跟着起哄。荟蔚郡主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挑衅和期待。

谢长晏上前半步,正要答应,却在说出口的一瞬,改变了主意:“既如此,郡主就将此马领回去吧。陛下那边,我会上书告知的。”

众人纷纷怔住。

荟蔚郡主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不用比了,我认输。时饮,是郡主的了。”谢长晏说罢,转身上车,并对孟不离道,“时候不早,咱们回去吧。”

“等等!”荟蔚郡主追上前来,“你为何不与我比?你看不起我?”

“郡主此言,长晏惶恐。谢家家训,学艺以修身,只可游,不可利。长晏不敢有违家训。”

荟蔚郡主怔了怔,而谢长晏的马车已飘然远去。

方宛轻叹道:“她是游于艺了,却将郡主置于何地呢?”

荟蔚郡主恍然大悟:“她是在嘲讽我以技谋利?”

方宛不再回答,只是微微垂下头去。

荟蔚郡主再看那匹马,气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偏偏这时马夫颤巍巍地问:“那,要将时饮送郡主府上吗?”

荟蔚郡主立刻一鞭子抽在了马夫脸上:“时什么饮?既是我的马了,得叫我起的名!”

马夫捂着脸,连忙应是。

第13章 凡音之起(2)

是夜,谢长晏与荟蔚郡主相遇于万毓林,郡主谋其马,谢长晏不争,绝世宝马时饮就此易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玉京。

同时传遍了的,还有那句谢家家训——学艺以修身,只可游不可利。

谢长晏坐在灯下,将那和尚撞钟的摆设拆了开来。

郑氏则坐在她身后,为她绞干刚洗过的头发。“你今日之举,我总觉不妥。”

“为何?”

“荟蔚郡主性虽刁蛮,却直来直往,并不是坏人。你本可以用一种更好的方式与她相处。既肯舍得那匹宝马,就该换一个朋友来,而不是一个敌人。”

谢长晏一边细细拆解着钟上机关,一边淡淡道:“我不耐烦与她做朋友。”

郑氏一噎。

“她知我是未来皇后,却一开口就要与我比试,还敢要陛下钦赐予我的宝马。这种人,妄自尊大惯了,想同她好好相处,只能和跟在她身后的那群废物一样,哄着她供着她。”谢长晏冷冷一笑,“我若有那心思,也是用在陛下身上。她,还不够资格。”

郑氏叹了口气。

“而且,今日若应了她的比试,输了自是颜面无存,赢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到时候阿猫阿狗都来挑战我,我能一直赢吗?只要输了一场,就会遭受非议。还不如一开始就表明——任何比试,我都不接受,断了那些人的小心思。”

郑氏点点头:“倒也是个理。不过,娘怕陛下会因此不高兴。”

“那担惊受怕的人应该是荟蔚郡主,不该是我。娘想,荟蔚郡主见到时饮时,第一句话说的是:‘这就是皇兄那匹步景生的小公子吗?可算肯让人见见了。’也就是说,小公子之名她已久闻,但不曾得见。为什么?”谢长晏说到这儿,扬唇一笑,“因为她不配啊。”

“跪下。”高阔华美的长公主府中,年约四旬的美妇人目光凛然。

荟蔚郡主表情一变,刚要说话,一旁的方宛已“扑通”跪了下去。

荟蔚郡主急了:“娘!”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凌未来国母。”

“我们没有欺凌她啊。女儿只是想跟她比比骑术,结果她二话不说就将马送给了女儿……”

长公主冷冷一笑,荟蔚郡主的声音便小了下去。

“来人,将那匹马送回宫中。”

“娘!”荟蔚郡主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若您觉得女儿对谢姑娘失礼了,我去跟她赔罪就是。可马是万万不能还的……”

“你还没搞清楚后果。”长公主从榻上站起,缓缓走到荟蔚郡主面前,眼眸中充满担忧,“你对那匹马觊觎已久,之前开口问陛下讨要过。陛下既未应允,便摆明了是不肯给你。”

“但谢姑娘给我了……”荟蔚郡主咬着嘴唇,满脸不甘。

“今日你要宝马,从谢长晏手中豪夺过来;他日你要皇后之位,是不是也想着夺取?”

荟蔚郡主一愣:“皇、皇后?女儿怎会要皇、皇后之位……”

“你不要,不代表别人不想要……”长公主说着,将目光转向一旁跪在地上的方宛身上,“不代表别人不会想办法通过你去要。”

荟蔚郡主一脸茫然。

“总之,将马送回去。就要出阁的人了,在家绣嫁妆吧。”

“娘……”荟蔚郡主还待说话,却见长公主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当即不敢多言,转身正要拉着方宛告退时,长公主又道:“方宛留下说话。”

荟蔚郡主只好自己先离开了。

方宛跪在原地,从头到尾未曾抬起头来。

长公主凝视着她:“你来我府,有三年了?”

“是。”

“当年你父母双亡,我怜你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便收留你,让你与荟蔚同住。”

“长公主大恩,方宛时刻铭记于心。”

长公主嘲讽地笑了一声。方宛抖了一下。

“这几年,你对荟蔚看似恭顺,却哄得她对你言听计从。我虽知悉但也没放心上。以荟蔚的身份,骄纵点没坏处。但你不该教唆她去招惹谢长晏。”

方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方宛……不、不敢。”

长公主笑了:“你都敢看上陛下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方宛倒抽了口冷气,抬起头,面色煞白。

长公主端详着她,啧啧叹道:“一个女人,年轻,美貌,聪明,难免心气高。你既有此心,我可以成全你。”

方宛不敢置信:“真的?”

“但不是现在。”

方宛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方宛:“侄女不敢,一切但凭殿下做主。”

“原因有三。第一,荟蔚即将出嫁,我不希望她出门前有任何意外发生,耽误她的好姻缘。”

方宛低下头去,遮住眼中复杂的羡恨之色。

“第二,陛下娶谢家女是有政治原因的。你想取谢长晏而代之,目前阶段,暂不可能,只能等。”

方宛不解道:“据说太上皇当年为陛下择谢家女为后,是为了打压世家。如今二党已除,为何还要娶谢家女?”

“庞岳虽亡,还有李范程袁商五族,朝堂空出了那么多官职,都在虎视眈眈。陛下去年刚开科举,却也填补不过来。”

方宛恍然大悟:“两年后,又是科举。”

“选拔寒门才子入朝为官,选娶清流孤女为后,都是陛下改制的一种手段。”长公主说到这里,看着方宛笑了笑,“所以,出身卑微反是件好事。你也有机会。”

方宛的目光闪了几下,咬住了嘴唇:“那么,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第三嘛……”长公主踱着步子走到玉案前,上面架着一把剑。剑鞘看上去十分老旧,上面的缠丝大多断了。长公主伸出手抚摸着这把剑,却像是抚摸着昔日的恋人一般,目光极尽怀念。

“还要等一个人回来。”

谢长晏拆了半夜的钟,睡得晚了,因此早上便起不来了。正磨磨蹭蹭地跟郑氏赖床时,依稀听到外面传来马鸣声。

她竖起耳朵:“娘,你听见什么了吗?”

“就听到你赖床,快起来!”郑氏拿了根羽毛去挠她的脖子。

谢长晏一边痒得咯咯笑,一边分神聆听外头的动静,最终确定了:“真的是马叫!”

她立刻来了精神,一下子跳下床,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急得郑氏在后面拿着衣服鞋子追:“你站住!光脚凉呀!”

谢长晏一把打开门,就看到院中站着时饮。

明媚的阳光照在它枣棕色的毛上,反射着锦缎般的亮光。

它正埋头在一个人手中,舔食着那人手中的糖块。而那人一身黑衣,站在其旁,却比名马更夺目。

谢长晏呆了呆:“师兄……”

黑衣人侧头望来,乌眸璨璨,气宇轩昂,正是风小雅。

“就这外表还大燕第一病公子哩……”谢长晏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后笑着朝马跑过去,“时饮时饮,你回来啦!”

风小雅的视线落到她光着的脚上,目光闪了闪,然后侧过身去不再看。

这时郑氏追到,谢长晏道:“娘你看,我没说错吧?陛下赐的马,不是谁都拿得走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穿鞋!太失礼了!”郑氏将鞋塞给女儿,再向风小雅行了一礼,“见过鹤公。”

风小雅本随意颔了颔首,后似想到什么,又正过身子,恭恭敬敬地朝郑氏回了一礼:“见过夫人。”

谢长晏穿好鞋子,欢快道:“师兄你来得正好,我已想好问你什么问题了。”

郑氏连忙推了她一把:“等会儿再问,快去梳洗!”

“噢。那师兄先去书房,我等会儿就来。”谢长晏转身小跑着离开。

风小雅目送着她的背影,似乎想笑,但看到郑氏后又收敛了表情:“那,唔,在下先去书房,夫人告辞。”

“鹤公留步。”

风小雅有些意外,停下看着郑氏。

郑氏神色复杂,犹豫片刻方轻轻开口道:“长晏自幼缺少父亲教导,我又一介无知妇人,对她少了管束。”

风小雅静静地等着。

郑氏又想了想:“陛下聘鹤公为师,实长晏之福。长晏顽愚,偶失闺仪,还请鹤公以先王之泽、师门之礼相待。”

风小雅沉默。

郑氏绞着手指,鼓起勇气直视着风小雅:“鹤公谪仙天人,仰慕者众,当知我意。”

风小雅轻轻一笑。

郑氏心中正一凉时,却见他扬了扬眉,悠悠道:“夫人放心。子见南子,尚有流言;我与令爱之间,必也少不了蜚语。夫人知长晏,一如陛下知我。”

风小雅说罢转身而去,郑氏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若有所思。

谢长晏从窗户里探出头道:“娘你跟师兄说了什么?他笑什么?”

“子见南子……”郑氏的声音恍如叹息。

“子见南子?孔子?他见南子怎么了?”谢长晏好奇,身后替她梳头的婢女一手抓着她的长发,一手握梳,急得汗都冒了出来:“姑娘你别动了,头还没梳好呢。”

第14章 凡音之起(3)

郑氏看到这一幕,失笑出声,心中本有的那点担心怀疑顿时一扫而空。“罢了,我真是想多了。”

子见南子是什么意思,谢长晏在到了书房后,当面问了风小雅。

风小雅挑眉道:“这是三个问题中的?”

“不是,这是额外的。”

“那不答。”

谢长晏瞪眼。但见风小雅一脸冷淡,她也不敢纠缠,只好将拆得七零八落的和尚撞钟摆件往他面前一放。

“我看出了,这个跟水运浑象仪差不多,是利用漏壶,通过齿轮传动,令和尚准点摆臂敲钟。但是一,它用的沙漏不是沙子,而是这种奇怪的小珠子,这是什么?”

谢长晏指的是一种像沙子一样细小的金属颗粒物,分量沉甸甸的,托在手心上,不停滚动。

“镔。”

谢长晏“啊”了一声,很是意外:“这就是程国的不传之秘足镔吗?据说用这种材料打制的兵器比铁器坚固百倍!”

唯方大地,燕璧宜程四分天下。

其中,燕占其强,国势最盛;璧占其广;宜占其富;唯独程国,乃小小一岛国,却因为有强兵利器而得以与三国抗衡。

而足镔,便是程国最著名的一种冶铁材料,它是如何提炼萃取的,至今仍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