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喜爱骑马射箭的缘故,她的身体发育得极好,腰细腿长,不同于寻常少女的纤弱,充满了力量。

郑氏将五色丝系到她腰间,轻叹道:“吾儿很适合穿红衣。”

谢长晏勾起唇角,也自觉相当不错。

这时屋外传来商青雀的声音:“姑娘可收拾好了?”

郑氏连忙开门请她进来。商青雀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在看到镜前的谢长晏时,眼睛亮了亮:“姑娘此身妆容真真好看。不过,还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商青雀将匣子打开,递到她面前。“斗草。”

所谓的斗草,分文武两种斗法。文斗就是女子们聚在一起,比谁的花草新奇,大多是插戴在头上展示的。而武斗则是各取一根草交叉成十字状后用劲拉扯,不断者为胜。因此玉京仕女,皆用千金市名花种植于庭院中,以备斗用。

而此刻商青雀给谢长晏的匣子里,就有一朵花,一根草。

花是白色的,叶序互生,叶片长狭,瓣如蝴蝶,幽雅脱俗。

谢长晏奇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

“这是姜花。”

“姜还会开花?”

“此花不是咱们吃的姜的花,而是长在天竺的。说来也巧,上个月天竺商人带来一株,夫君机缘巧合之下弄到了手。可以说,目前在唯方,只有草木居中有。”

“师兄还喜欢侍弄花草呀?”

商青雀的目光闪了闪,声音低了几分:“夫君新娶的妹妹,名字就叫‘姜’。”

谢长晏彻底惊了——敢情风小雅还是个情种?

如此一来,她对那位新妾越发好奇了起来。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令她师兄神魂颠倒。

不过对商青雀来说,恐怕就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了。因此谢长晏立刻换了话题:“那这根草呢?又是什么?”

草细长,灰皮棕里,触之光滑,看似轻薄,却极为坚韧。

“夫君说,此物姑娘书房中其实就有,所以,请姑娘猜猜看,究竟是什么。猜中了有奖。”

谢长晏顿时来了兴致:“好,那我便试试。”

她当即插上姜花,捧着灰草,和郑氏一起跟着商青雀上了马车。

出天玑大街后,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尤其拐进天枢大街,更是处处张灯结彩,摩肩接踵。灯光映着一张张笑脸,令车中的她也看得高兴了起来。

郑氏叹道:“玉京着实热闹啊。”

商青雀点头道:“天佑大燕,盛世清平方有这般景象。”

谢长晏拈着那根草,听到这句话,望着车外的街市,眸光微闪,不禁想到燕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知道他是个好皇帝,知人善任,内政修明。如今大燕国力强盛,乃四国之首,虽说太上皇功不可没,但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而且他还这么年轻。虽也有什么性好娈童、迷恋蝴蝶的传言,但无伤大雅。作为帝王,他是无可挑剔的。那么,作为夫君呢?

谢长晏陷入沉思。

她还没见过他,不知他的长相、喜好。他安排自己的住所给她住,准备奢美的膳食、华丽的衣衫,还给她聘了风小雅那样的师长。他希望她如何?或者说,他所期待的,是怎样的一个皇后?

谢长晏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拉扯灰草,突然,指间一痛,竟是被那草割破了一道口子。

郑氏连忙替她止血:“怎如此不小心?”

谢长晏心有余悸地看着手中的草。如此厉害的东西,等会儿斗草岂非所向披靡?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她的书房中就有?可她书房中除了花插里的时令鲜花,并无别的卉木啊……

而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如意在外懒洋洋道:“到了。”

谢长晏扶着郑氏和商青雀下车,见如意坐在车辕上一脸纠结。“你不进去?”

如意盯了她几眼:“我既想进去看你出糗,又不耐烦那些小姐。她们总在背后说我。”

“说你什么?”

如意嘟起嘴巴。

谢长晏心中“啊”了一声,想起这位美貌逼人的小公公正是流言蜚语中关于燕王性好娈童的一个铁证。

如意看见谢长晏的表情变化,当即急了:“你在想什么?啊!你也那么想对不对?哼,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果然跟寻常妇人也没什么两样!”说罢,他怒冲冲地挥鞭驾车走了。

“等、等等……我什么都没说啊!”谢长晏愕然。

郑氏和商青雀双双莞尔。

“娘,商姐姐,我真的什么都没说。而且那种流言,我没有相信啊!”

商青雀道:“小公公气消了自会回来,不用担心。咱们进去吧。”

一座白玉石雕刻的五间六柱十一楼牌坊耸立在山门之前。抬头望去,玉带一般的台阶往山上蔓延,两侧树旁系满了灯笼,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

有婉转绵长的歌舞声从山上传来,比起山下街市的喧闹,别有一番风味。

谢长晏担心商青雀,便始终扶着她。商青雀垂头看着她的手,眸光中异色涌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台阶共计九十九级,上去后是一大片地势较缓的草地。燕国国风开明,男女并无大碍,俱是按亲疏分拨而坐。中间有一条小溪流过,正适合曲水流觞之用。有仆婢穿流其中,煮茶倒酒,好不热闹。

谢长晏三人到时,喧嚣声立止,众人纷纷扭头侧望。

谢长晏立刻联想到了自己身上的红衣,为何人人似都认得自己,是衣服的缘故吗?

“走吧。”商青雀暗中一握她的手,领着她继续前行。

她们从众人座前走过,一直到最上游,那里有一块单独空出来的草地,上面摆了几案瓜果。

商青雀带她入席,让她坐了主位。谢长晏终于确定:这果然是特地给她留着的。

偌大的山上至此悄寂无声,无数道目光凝聚在谢长晏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一想到这种不自在自此后将永远存在,心中不禁越发无奈了起来。

成为世间最令人瞩目的女子,感受如何?

如果问一年前的谢长晏,自是欢喜。但问现在的谢长晏,答案只剩下了无奈。

谢长晏无奈地环视着下方众人,一片陌生面孔,不见荟蔚郡主和那名叫方宛的少女,看来是被禁足了。

这时商青雀淡淡一笑,对远处的一名男仆道:“俊儿,去,将你家公子桌上的酒取一壶过来。”

那名男仆愣了愣,随即走到一张席案前,跟在座的一位年轻公子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公子笑了起来,提拎着酒壶亲自起身走向她们。

此人不过弱冠,一身白衣看似低调,被灯光一映,却呈现出用银丝绣制的忍冬花纹,流光溢彩。而他的眉眼更是俊秀,顾盼间含情脉脉。

谢长晏不禁暗想:此人长得才像传说中一个眼神就能勾走少女心魂的鹤郎啊!风小雅应该跟他换换脸。

“在下李东美,拜见青雀夫人和……”他的目光在谢长晏脸上盈盈一转,笑了起来,“谢姑娘。这壶婆娑酒能入贵人之眼,是东美的荣幸。”

说罢,他亲自将三人面前的酒杯斟满。

他的衣袖十分宽大,做起这些事来却丝毫不嫌累赘,端的是风度翩翩。

谢长晏注意到下面好些少女看着他的目光里,都带着倾慕之色。啧啧啧,果然这才应该是鹤郎啊。

商青雀对她道:“李公子的婆娑酒乃玉京三宝之一,姑娘可品尝看看。”

谢长晏当即捧起酒杯浅呷了一口。酒浆甘甜中带着些许酸,咽下去后还觉舌底生津,确实与众不同。

商青雀介绍:“婆娑呕吟,鼓掖而笑。东美公子酿此甜酒,专为赏舞用。”

谢长晏扬了扬眉毛,露出些许诧异之色。“婆娑之名是这般由来吗?我还以为是从汉高斩蛇而来——汉高婆娑巨醉,故能斩蛇鞠旅。”

李东美本在笑的,听了这话一愣,眼底异色一闪而过,随即尴尬笑道:“谢姑娘此言羞煞李某。甜酱果酒,仅为娱乐,怎比高祖英武。不敢当,不敢当。”

谢长晏放下酒杯,微微一笑:“既如此,舞在何处?”

“说得是。”李东美忙转身招呼道,“乐起舞来,继续继续。”

话音落后,鼓乐渐起,乐音一起,舞姬开始起舞,山上又恢复了先前的融融之氛。

李东美向谢长晏行了一礼后回去入座,继续与友人谈笑风生。而众人也终于不再直勾勾地盯着谢长晏看,重新开始玩闹起来。

第17章 由人心生(2)

谢长晏松了口气,一边品尝婆娑酒,一边问商青雀:“玉京三宝,还有两样是什么?”

“陛下的蝴蝶,鹤郎的乐。”

谢长晏愣了愣:“什、什么?师兄的什么?”

商青雀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夫君曾言,既然名叫风小雅,就得精通乐律,免得辱没此名。草木居的西墙外,有一道风景,叫作‘听风集’。”

“什么意思?”

“就是来听风小雅奏乐的集会。一些人寻常无事在那儿蹲着,偶尔夫君兴起在墙内弹奏,他们在墙外也能听得到。”

谢长晏“扑哧”一笑。

“陛下的蝴蝶不可见,鹤郎的乐偶可闻,东美公子的酒却是寻常人也能喝的。”

谢长晏奇道:“为何?”

“他公开了酿酒的方子,人人都可照着酿制,味道无二。只不过,我们要的这一壶,却是他亲手酿的,意义不同。”

谢长晏听了此中逸事,再饮此酒,便觉得多了许多情趣。看来这位东美公子,也着实是个妙人。不过,更妙的还是师兄啊。

“可我从未听师兄弹奏。下次再见时少不得要求上一求了。”谢长晏满怀期待。

商青雀却又露出那种迟疑之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为何不问问陛下的蝴蝶?”

谢长晏一怔,继而大悸——作为未来的皇后,在听闻玉京三宝时,最感兴趣的却不是未来夫君的那一宝,这也……

“那个……啊哈,你不也说陛下的蝴蝶不可见吗……”她尴尬地笑。

商青雀悠悠道:“别人不可见,姑娘,却是有机会的。”

谢长晏垂下眼睫,抚摸着酒杯上的花纹,有点不想深谈下去。

郑氏忽欠身过来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都怪我,教得你这般脸薄,还不好意思问陛下的事呢。鹤公既为你请来商夫人作陪,自是要你多多向她请教的。”

谢长晏一愕,看着郑氏,郑氏给了她一个眼神。

谢长晏当即露出含羞之色,配合地娇嗔道:“娘……”

商青雀见状一笑,不再多言。而底下正好起了一阵锣鼓声,众人俱都精神一振的样子。

商青雀道:“斗草开始了。”

言罢,就有一个舞姬捧着一个巨大的银盘朝这边走来。走到案前,屈膝跪下,将银盘举过头顶。

商青雀示意谢长晏将灰草取出,放到银盘上。

舞姬得了草后,又捧着银盘去往别的席案。众人纷纷将草取出来,放在上面。

商青雀介绍道:“为了公正,草木统一交由二人斗比,采淘汰制。”

“若二人舞弊?”

“若草主对斗草结果不满,可要求亲自下场比试一次。不过,一人仅限提一次。”

“若两草相遇,一根比了好几场,另一根却只比了一场,如此对决,岂非不公?”

“所有对决,都在同数之间。”

谢长晏转了转眼珠:“如此面面俱到,我没问题了。”

二人继续看向下方。

两个八九岁大的童子被舞姬引到中间的一张空席上,二人对坐,身旁各放一具两耳大铜壶,另有人备了笔墨在旁记录。鼓声停了下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是紧张。

舞姬依次将草递给二童子,童子开始斗草。

只听“啪”的一声,一支箭破空飞向其中一只铜壶,未得入内,撞在壶耳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跟着,陆续有人往壶中投箭,“啪啪”声不绝于耳。

两名童子就在一片撞击声中绞着手中的草叶,对此充耳不闻。

谢长晏惊道:“这是……将投壶与斗草结合在了一起?”

“是的。斗草一艺发展至今,已不单单只比谁的草更坚韧,还有斗草师之间的博弈。”

“斗草师?”

“是。这两个童子就是今年的斗草师。姑娘不要小觑他们,虽然他们年纪幼小,但都是身经百战之人。这区区箭声,干扰不到他们的。而比试完后,谁的壶中箭多,是有奖励的。”

“谁都可以投箭?”

“箭有价目,需投者购买。白羽箭一贯钱一支,蓝羽箭十贯,红羽箭一百贯。你若看中哪个斗草师,就将箭扔入他的壶中,算作对他的打赏。”

谢长晏叹为观止。

随着一根根草的断折,二人身旁铜壶里的箭也越来越多。很快,轮到了谢长晏的那根草,被交到了左边的童子手中。

谢长晏正满怀期待地观看时,一名舞姬捧着一筒箭支来到她面前。

谢长晏道:“不必,我不用……”

舞姬道:“这是一位小公子买下的,说送予姑娘投着玩。”

谢长晏一怔:“小公子?”

舞姬抿唇笑着看向某处,谢长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一棵树后探出如意的半张脸。两人目光一对上,如意就冷哼一声将脑袋缩回了树后。

谢长晏不禁一乐。接过箭筒时,心中啧啧。筒内共有十支箭,全是红色的。这一把掷过去,可真是一掷千金了。

她将箭筒放在膝旁,继续望向斗草师。

两根草已交叉成十字,两名童子开始绞动。身旁投壶声不绝于耳,但谢长晏始终没有动。

商青雀不由得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灼灼,分明很是感兴趣,双手却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丝毫不动。

如此大概过了三息之久,胜负分出,果是左边的童子赢了。

谢长晏忽然抬手,招了那名送箭的舞姬过来,对她耳语了几句后,舞姬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然后走向斗草师。

“谢姑娘命我取回她的草。”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一下子安静了。

左边的童子恋恋不舍地将灰草递给舞姬,舞姬带回给谢长晏,谢长晏则拿起草,在蜡烛上点燃了,引起一片抽气声。

“姑娘为何……”商青雀惊道。

谢长晏烧了草,拂袖起身,朝众人一笑道:“见识过女儿节了,我也乏了,今日先行告退。诸君慢慢玩。”

郑氏跟着女儿起身,商青雀也只好起身。

谢长晏走了几步,脚步一停:“噢,对了。”她摘下头上的姜花,扔入一旁的小溪中,“谨以此花,为诸君添趣。”

说罢,谢长晏就下山了。

她从众人席前走过,始终昂着头,带着笑,红裙如焰,让人不由自主地退让。

众人目送她离去,面面相觑。山顶上,一片安静。

马车的轱辘声“吱呀吱呀”。

车厢内很是安静。

谢长晏垂着头,看着手指上之前被灰草划出的伤口,沉吟了好一阵子后,才抬起头看向商青雀:“商姐姐可是满肚子的话想问?”

“不敢。姑娘如此做,自有你的道理。”

“既如此,请商姐姐回去带话给师兄。明日我想见他,请他务必要来一趟。”

商青雀的目光闪了闪,答了一个“是”字。

如意的马车将谢长晏送到知止居后便带着商青雀离开了。

谢长晏扶着郑氏缓步走向卧室。沿途树影婆娑,凉风习习,谢长晏轻轻叹了口气。

“娘,你为什么不说话?”

“吾儿累了。”

谢长晏脚步微顿,声音低沉:“是啊……好累。”

郑氏怜爱地看着她:“商青雀言语间,虽有试探之嫌,但未必是存了害你的心。”

“我可能是想多了,但又不能不多想。五伯伯说过,对弈之时,不怕多想,就怕想不到。”谢长晏环视着亭台水榭,瑶圃林木,月影幽浓,仿佛一张花团锦簇的大棋盘,她身困其中,看到的却是暗潮汹涌。

“我好像……有点明白师兄,不,或者说,明白陛下的意图了。”凝望着月夜中的知止居,谢长晏喃喃道。

青竹箭筒被放在书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