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里箭支上的红色羽毛,被风吹得飞扬起来。

谢长晏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然后看向一旁的和尚撞钟摆件。

摆件已修复好了,和尚举着手臂,神色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铜钟,只等沙漏流尽,牵动机关,好去撞上一撞。

“他”在等。谢长晏也在等。

阳光从书案这头移向那头,谢长晏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她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又拿了本书翻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响。

谢长晏欢喜地冲过去打开书房的门,门外站的却是孟不离。

“师兄来不了?”谢长晏微微变色。

孟不离点点头。

谢长晏正在失望,孟不离比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可去。”

谢长晏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带上那筒箭跟着孟不离上了马车。马车没有窗也就算了,孟不离还将一条布带递给她。

“要去的地方很隐秘?我,不能知道?”

孟不离点头。

如此鬼鬼祟祟,毫无君子之风!好,她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谢长晏咬牙,气鼓鼓地蒙上了布带。

马车开始启动。谢长晏开始放稳呼吸数数。

一百二十七息后,马车拐了个弯,沿途有叫卖声,应是集市。

八十六息后,叫卖声渐无,但有钟声,鼻间还隐约闻到了香火味,经过了一座寺庙?

又四十息后,四下一片安静,只有马车行驶的声音。

第18章 由人心生(3)

如此大概走了一百息,车停下了,似有铁器轻轻撞击了两下。再然后,有开门的“吱呀”声。

谢长晏想,这应该是遇到了门卫,门卫持枪相拦,而孟不离出示令牌后,门卫打开了门。根据“吱呀”声的长短,似乎是道小门,也许是后门。

入得门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三十息后,马车终于停了。车门开启,孟不离将自己的剑鞘递入她手中,叮嘱道:“勿摘。”

行啊,她还得蒙着布带继续跟瞎子似的往里走!

谢长晏心中积攒了不少怒火,精神却越发集中,握着剑鞘的一端跟着孟不离走:先是左拐,走二十步,然后右拐,空中有竹叶的清香,脚下的路也有凹凸感,看来是用鹅卵石铺就的。如此继续直行五十步后,进了一道门槛,视线一下子亮了起来。

孟不离至此将剑鞘收了回去,紧跟着身后传来房门轻轻闭合的声音。

谢长晏一把摘下布条,就看见了坐在前方的风小雅。

置身处,是一个书房。虽然屋中摆设十分精美,一样不差,但谢长晏一眼断定这是临时之所,必不是风小雅真正的书房。因为,东西都太新了。笔架上挂着的毛笔是全新的,唯一被用过的大概只有书案上的砚台和上面的一支笔,笔端微红。

风小雅面前有一个箱子,他正把箱盖扣上,头也没抬地说了一个字:“坐。”

谢长晏“噔噔”走过去,在他面前“啪”地坐下。

风小雅神色淡淡,眉间微有倦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说吧。”

谢长晏瞪着他。

风小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开口,便抬眼看向她:“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谢长晏见一旁有一卷崭新的宣纸,当即伸手扯出一张,推到风小雅面前:“答案。”

风小雅挑了挑眉毛。

“你给我那根草,不是让我猜猜是什么吗?这就是答案。”谢长晏抚摸着光洁如雪的纸面,缓缓道,“上等白玉宣,乃是用青檀树皮所制。青檀树皮,极为坚韧,跟稻草很相似。”

风小雅眼底漾起了一丝笑意:“你所知倒广。”

“你给我那样一根伪装过的青檀树皮,还有那样一朵稀物姜花,我自能在女儿节上大出风头。”

“但你把草烧了,花扔了,不是吗?”

谢长晏咬了咬嘴唇:“若换了平时,我大概会觉得你是在帮我,想让我迅速在玉京的贵胄圈内博出名望。”

“噢。”风小雅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

“但有了时饮的前车之鉴,你当知我这个人——不爱出风头。在我明确表示过要低调行事之后,你还要将我用这么高调的方式推到众人面前去,为什么?”

风小雅伸了个懒腰,悠悠道:“是啊,为什么呢?”

谢长晏将背上的箭筒解下来,放到了案上:“是这个提醒了我。”

风小雅看了箭上的红羽一眼,目光闪了闪。

“一筒箭一千贯。而今夜所见,不到一盏茶工夫,落在壶外的便有几百支之多。斗草之艺,本为普及草药,令更多人识得更多草木。发展至今,却成了奢靡攀比!”谢长晏握了握自己的手,才继续往下道,“自我入京,尝鱼脍,寝越罗,而谢家家训,是瓢饮箪食不忘志,粗布麻衣无愧心。母亲担忧,问我怕不怕。”

“那么……”风小雅抬眼,异常专注地凝视着她,“你怕吗?”

“怕,寝食难安。”

烛火跳动着发出“哧”的一声,竟跳出了烛花。

那点火花倒映在谢长晏眼中,熠熠生辉:“但比起怕,更多的是——惑。陛下为何选我?陛下为何这般对我?师兄曾言,若我连陛下在想什么都不了解,是当不了一个好皇后的。那么,陛下所思所虑之事,是什么?”

风小雅久久沉默。他注视着那个封上的箱子,仿佛透过箱子看见了里面的东西。而正是那样东西,令他焦虑难言。

“然后,师兄来了。让我拼合战车,让我拆解足镔,让我去看万毓林,让我去探求鲁馆,让我参加女儿节……当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时,答案就呼之欲出了。”谢长晏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道,“戒奢从简,粉碎程寇。”

风小雅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回荡在静幽的书房中,却是掷地有声。

谢长晏心中大石落下,知道自己说中了,接下去的话便说得越发顺畅:“前为内忧,后为外患。高门世家,累世公卿,虽近年来为科举所削弱,但仍手握重权。陛下雄心壮志,想粉碎之,那么理由?”

风小雅接道:“贪腐。”

“奢由贪来,贪致腐生,苦的是民,毁的是国!长晏在家中时,曾闻图璧之奢,连城墙都是用玉所筑,到了玉京,却发现咱们大燕也相差不远了。再这么下去,不出十年,国势必衰。到时候,连保住现有的疆土都难,又怎谈抵御程寇?”

风小雅注视着谢长晏,手动了动,似乎想要去摸她的头,但手指一抬之后,又缩了回去。

“陛下为何选谢家女?因为我们家风崇俭。我若为皇后,自当带头戒奢。既要我做那样的表率,又怎能一掷千金?”谢长晏说着,将箭筒扔在了地上,红羽箭支“啪啪啪”洒落一地。

“而陛下为何于谢族中选我?因为我父为了抵御程寇捐躯。我若为后,自要为父报仇,令海境再无战争之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陛下所筹谋者,在千秋。”谢长晏说完,起身后退了几步,然后跪倒在地,将手平举过头,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长晏,谢师兄指点迷津。”

风小雅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几多欣慰。“我生平所见灵透之人有二,如今加上了你……”

“噢?哪两个?”

“一是风……唔,我父,二是……”风小雅停下,忽然不说了。

谢长晏转了转眼珠:“是你那位新夫人吗?”

风小雅失笑,终于抬起手,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无礼。”

“那,加上我,算三个了?”

“不,加上你,算两个半。”

“师兄!”谢长晏怒视他,却自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那我便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当上一整个人吧。”

第19章 由人心生(4)

两人相视而笑,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谢长晏环视四下,娇嗔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接我来时那般鬼祟,莫非是见不得人之地?”

“并非见不得人,只是……于礼法不符。”

谢长晏“咦”了一声:“啊,是师兄金屋藏娇之所?那我是否有幸见一见你的那位新夫人?”

风小雅一口拒绝:“无幸。”

“啐。迟早会见到的。”

“不离。”风小雅叫了一句后,孟不离如一道影子般出现在柱子后,谢长晏吓了一跳。门窗紧闭,怎么也想不透他是从哪儿进来的,还是说,他其实一直没走,就藏在了柱子后?

“送她回去。”风小雅一指她。

“等等!”谢长晏急了,“我的话还未说完呀!”

“你刚才说的都对。陛下确实存了那样的心思,所以你今后要学的就是如何辅佐他完成。”

“那我该学什么呢?”

“回去后,我自会派人……”

“又派人?你不亲自教我?”

风小雅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

“行行行知道了大忙人!对不起了,这么晚打搅到你了大忙人!我走了大忙人,你不用送我!”谢长晏生气地跺了跺脚,想起一事,又冲回案边拿起上面的布条,一边瞪着风小雅一边给自己蒙上了,然后直直大步往前走,“砰”的一声撞上柱子。

孟不离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却被她推开:“剑鞘呢?拿来!怎么来怎么走,规矩我懂。哼!”

孟不离不再多言,连忙用剑鞘引着谢长晏走了出去。

风小雅一直目送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将目光收回,落到箱子上,坐下来缓缓叹了口气。

“她如此聪慧,你为何不欢喜?”本来不该有第二人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风小雅没有回头,摸着箱子笑了笑。“见芽破壤而出,见蛹破茧生翼——怎会不欢喜?”

“可你在犹豫。”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天生的柔软,“为什么?”

“绝世之花,移入屋;无双之蝶,囚于笼。”风小雅垂下眼睫,“我是多情之人,不忍于此。”

“别忘了,你的身份不允许你多情。”

“是啊……但……总要给她个选择的机会。”风小雅说罢,背起箱子起身离开了。

而跟他说话的那个人,就此沉默。黑色的丝绸罩在他身上,他与黑夜同形。

谢长晏自是不知她走后的情形的,她只是很生气。

回到知止居,摘掉了布带,她还在生气。

婢女捧来饭菜,她一见之下便冷冷道:“退回去。告知厨房,从今日起,戒奢从简,每餐一菜一饭足矣。”

婢女愣了愣,退出去了。

郑氏听闻女儿不吃饭,匆匆赶来。“这是怎么了?”

“娘不是告诫我要遵守家规……”

“我不是问你为何重新粗茶淡饭,而是问你为何气恼。”郑氏在她身旁坐下,揉了揉她的眉心。

谢长晏怔了一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她的身体里,似有股不顺畅的气,在见风小雅前就存在了,见到他后发酵扩散,最后沉淀在心里,难受得不行。追问由来,却是莫名。

是因为弄明白了燕王选择她为后的原因吗?应该不是。帝王择偶,从来跟喜爱无关。她又不是无知女童,或者说,从一年前起就不是了,早不会幻想那些情情爱爱。

是因为确定了燕王的野心吗?似乎也不是。富国强兵不是坏事,能消除程寇为父报仇,更是令她充满了期待。若能助其事成,也算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是因为预料到未来的道路会充满艰辛吗?更不是。迄今为止,所遭遇的一切都还在可忍受范围之内。尤其是那种学到新知识、识破他人用意做出正确选择所带来的成就感,令她斗志盎然,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

那么,究竟是什么埋伏在她体内,令她如此浮躁,又是生气又是憋屈?

是……是……是因为风小雅对她的态度吗?

“她是鹤公的第三个妾室,姓商,名青雀,乃前朝商太傅之女。”

——他叫他的妾陪她玩。

“夫君今日娶了个新妹妹。”

——只因为他有了新欢。

“我从未听师兄弹奏。”

——他的音乐肯定都给了夫人们听。

“无幸。”

——哼,今日她纡尊降贵去见那个妾,他不肯。将来,他的妾想求见成了皇后的她,她也不会答应的!

谢长晏悻悻地想着,但想着想着,脸色一白。

“你……为何不问问陛下的蝴蝶?”

我为何不问?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师兄,他的乐技,他的新夫人,他的忙碌。

我想见他,却要一直等,还要如此大费周折,鬼鬼祟祟地见。

我想他陪,他却指派他的奴、他的妾给我。

谢长晏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的心一点点下沉,再然后,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晚晚?”郑氏抱住她,柔声询问。

谢长晏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推开她,跑了出去。

“晚晚?晚晚?”

谢长晏飞快地奔跑着。

灯影婆娑,夏夜微凉。晚风吹起她的衣裙长发,她的心头一片燥热。

“夫人放心。子见南子,尚有流言;我与令爱之间,必也少不了蜚语。夫人知长晏,一如陛下知我。”

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不高兴。孔子对天发誓说:“我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否则连老天也要厌弃我。”

原来如此!

亏她还傻乎乎地去问风小雅“子见南子”是什么意思。风小雅早用那句话向娘亲表明过了心意——他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不该做的事的。

所以,尽可能地不出现,让别人陪她;

所以,一再表明自己有了新宠,恩爱非常;

所以……

谢长晏停了下来,抚摸着通往水榭的回廊栏杆,注视着月夜下涟漪无限的碧湖,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东西。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因我心起念,才有所求;因有所求,才若所失;因若所失,才气愤至此……”

“我……差点……就酿成大错了啊。”

“我……”

“我……”

谢长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指缝间渗了出来,令她无比羞愧,颤悸难言。

第20章 凡情之动(1)

华贞三年端午,谢长晏于女儿节上烧草掷花拂袖而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玉京。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斥责她倨傲的,有笑话她没见识的,但更多的人内心担忧,似窥见了不祥的苗头。

“谢长晏来京前,曾上书一封,求携母同行,且不肯入住宫中。”

“于是陛下就重修了知止居,供其居住,并聘鹤公为师,为伊授课。”

“是的。谢长晏跟她母亲抵京时,吉祥公公亲自去城门外迎接,一路护送到知止居。”

“唔,此后呢?”

“此后,陛下将步景所生的小驹赠给她,荟蔚郡主一度想要夺取,被长公主斥责。谢长晏参加女儿节时,是如意公公为她赶的车。”

明轩内,二人对弈。一白发老翁,一俊美少年。俊美少年正是李东美,而老翁是他的祖父,当朝吏部尚书李放南。

李放南将两只手拢在袖中,注视着盘中棋局:“你见过谢长晏,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