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美想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道:“容貌尚可,气度跟谢氏的其他女儿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四年前孙儿在东郡有幸见过谢家的几个女儿,全都冰雪天姿,尤其是谢繁漪。”

“当年的太子妃人选?”

“是。堪称人间绝色,更难得的是那一股子清雅绝俗的气韵,跟谢氏的图腾兰花相得益彰。而谢长晏……怎么说呢,有种罕见的锐气,像把未出鞘的匕首。”

李放南皱眉,半晌后长叹道:“陛下择人,果有不凡之处。”

“祖父的意思是?”

“陛下推行科举,又选谢氏女为后,对谢长晏处处恩宠,等同于宣告世人——燕国此后,将不再以阀阅为重。世家之衰……近在眼前。”

李东美笑道:“祖父多虑了。想我们五族历史悠久,又有佐王开国之功,岂是区区一些寒门学子,加一个稚龄谢后所能撼动的?”

“你忘了庞岳之亡吗?”

“庞岳乃是他们野心过大,想要挟制王权所至。我们对大燕、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怎会招致此祸?”

李放南的目光闪了闪,突然变得专注起来:“那你的婆娑酒呢?”

李东美一愣。

“你说那是‘婆娑呕吟,鼓掖而笑’,未来的皇后却栽你一个‘汉高斩蛇,意图造反’的罪名,当如何?”

李东美的手一抖,棋子从指缝间掉落。他连忙弯腰捡起来,额头冒出冷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们的昨日,便是我们的明天。”李放南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册,递给李东美。

李东美接过打开一看,脸色更白。

“这是一年来官员调动名册。可以看到四品往上,已有两成官员皆身出寒门,而陛下还在不停地提拔新贵。再看风乐天那只老狐狸,说什么要做清廉公正的表率,不让族中弟子出仕,引得民间一片叫好,却置我们这些世家于何地?”

李东美急道:“祖父,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放南凝望着李东美,目光深沉:“争。”

“争?”

“是。放下身段,忘记你的贵胄身份,去跟寒门学子们争一争。”

“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参加科考?”

“怎么,没信心赢?”

李东美脸上起了一阵表情变化,最后慢慢地重归傲然:“生于昌明隆盛之族,长在诗礼簪缨之家,如此的我,怎会不敌那些山野贱民?孙儿这就闭门苦读,两年后必当一举夺魁!”

“好。不愧是我李氏子孙!”李放南满眼欣慰。

“女儿节后,五家反应如何?”执明殿中,彰华一边批阅奏书一边问风乐天道。

这位赫赫有名的贤相,是个体型肥硕、天生笑面的中年男子,和和气气,令人一见就生亲近之意。

彰华曾言:“太傅知疾苦、明善恶、通权谋、务实事,真真是朕之好外助。”

吉祥私底下对他的评价是:“宰相大人就像庙里的弥勒佛。”而如意嘻嘻补充道:“幸亏他长那样,否则就成内助了吧?”且二人一直很纳闷:“就他那样子,是怎么生出俊逸风流的鹤公的?”

弥勒佛宰相听到陛下问,当即答道:“李家奋发进取,督促子弟向学。”

彰华一笑:“傲骨铮铮,确是李放南的行事作风。”

“袁家决定跟谢家联姻。”

“袁炅那厮,一向投机。”

“谢家拒绝了。”

“谢怀庸一如既往地谨小慎微啊。”彰华说罢,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奏书,露出头疼之色,“朕看范程商三家,却像是要搞事。”

“他们近日跟长公主频有接触。”

“噢?”彰华怔了怔,似想到了什么,怅然一叹,“看来姑姑还是不死心。”

“陛下打算如何做?”

“还有两年不是吗?”彰华继续埋头于奏书之间,提笔批注的手依旧沉稳,“厉兵秣马,慢慢来。”

风乐天欲言又止,似有忧色。

彰华看了他一眼:“太傅可是担忧朕风声放得太早,意图摆得太明?”

“陛下行事,向来留有余地。你亮出兵刃,以试众人之心。臣服者,活;阴谋者,诛;而有志者,则与您一起盛。”

“知我者,莫若太傅也。”

“但如此一来,过程更为凶险……”

彰华笑了。他停笔起身,走到一旁博古架前。上面摆放着一把弓。漆黑弓身上,烙有燕子图腾。

“狩猎之时,虽讲究潜伏暗中伺机而动,追求一击必中。但运筹帷幄,看猎物奔腾,又是一番妙景。”指尖轻扣,曲张,一扬间,弦声清鸣,“朕是天子,行天道,要的就是,堂堂正正地来。”

“你的时机到了。”长公主对方宛道。

方宛微微一怔。

“本没想到会这么快的,看来,是天助于你。”长公主一边慢悠悠地修剪着瓶中的花枝,一边说道。

方宛顿时明白过来,连忙行礼:“是长公主助我。”

长公主注视了她一会儿:“你是个机灵的人,那谢长晏却也聪慧得很。陛下想借她削减门阀,她索性就公开做给大家看,烧草掷花,厌弃奢华。如此一来,陛下必更舍不得换掉她。”

“那……为何殿下会说我时机到了?”

“因为世家不会束手就擒。累世公卿谈何容易,百年的根基,怎能说拔就拔。未来的皇后既然不是同道之人,那么,就废了她,换个同道者上去。”

方宛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却仍有顾虑:“可是就算不是谢长晏,也未必是我……”

长公主抿唇一笑:“所以,就要看你自己的了,如何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如何博得陛下垂青,如何令世家的那些老狐狸把宝押在你身上。”

方宛紧紧绞住了自己的双手。

“九月初九,陛下十九岁寿诞,我带你去。谢长晏也会去。陛下尚未见过她,如无意外,那将是他们的初见。如果初见之后,陛下不满意她,或者说,陛下发现了一个更满意的人选,会如何?”

方宛心领神会:“侄女明白了。”

荷花这就没了啊。

当谢长晏牵着时饮走过湖岸时,看着湖面上一片残荷,心中如此想着。

沿岸的柳树也不再浓翠,叶子开始泛黄,风过时,悠悠荡落几片,落到湖面上,泛出几圈细微的涟漪,再静静地漂着。

一如她此刻的心境,涟漪过后,便只剩下了平静的漂浮。

自那天后她再没见过风小雅。

一开始是风小雅太忙,后来他派孟不离来接她,她便推辞不去。推辞了两次后,风小雅便不来接了,而是给她一个小匣子,让她把要问的问题写信放入匣中。孟不离带走,再带着风小雅的答案回来。

他们变成了一对仅凭书信交流的师兄妹。

谢长晏想这样挺好的,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接下去她完全可以自己学。就这样跟风小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会出事,也不会疏远,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因为不想再去好奇风小雅的生活,她索性连商青雀都不见了。不想念书也不想骑马时,她就让孟不离赶车出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在对玉京的好奇和新鲜感过去之后,再看帝都景象时,就看到了更多东西。

比如西市附近修建了好多学院,但里面孩童寥寥;

比如井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时有斗殴吵闹发生;

比如巡逻的士兵总是一脸萎靡,疏于职守……

像一张繁华锦缎上的点点勾丝,远看不觉,细看却又处处隐患。

而去求鲁馆多次,也始终没见到蛙老。木间离的神色也越来越焦灼。听弟子们议论说运河开凿遇到了许多困难,进展十分迟缓。

然后她就不由得想起了陛下。

——她终于想起了陛下。

或者说,她开始有意识地设身处地想着那个人所遇到的、所面对的、所头疼的,一切。

第21章 凡情之动(2)

高门望族,渊源已久。几代燕王,都企图摧毁门阀,却又屡屡失败。乃至到了太上皇摹尹,开始推行科举取士之策,可惜受到七大世族阻挠,收效颇微。至彰华登基,以雷霆之势灭二族,然后广开制科,提拔寒门,呈现出图穷匕见的决心。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甚至为此赌上了婚姻。他需要一个寒门的皇后来共同对抗旧当权派,所以选了谢繁漪。谢繁漪不幸意外陨难,这才换成了她。

谢长晏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息。这时她已牵马到了大门处,孟不离靠着门柱正在晒太阳,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只小黄狸也来晒太阳,并竖着尾巴朝他走过去。

孟不离表情顿变,整个人一下子绷紧了。

小黄狸贴着他的裤腿开始蹭,孟不离吓得立刻一个纵身飞到柱子上。谁知那只猫会爬柱,当即也跟着往上爬,眼看又要钩到孟不离时,孟不离跳了下来。

小黄狸能上不能下,抱着柱子喵喵叫。

孟不离抬头看着它,一人一猫就这般对望上了。

时饮听到猫叫,很是兴奋,当即就往前冲。谢长晏一个没留神,马缰脱手。时饮一路跑到门柱下,雀跃地嘶鸣。

如此一来,那黄狸反而吓得够呛,哆哆嗦嗦一副随时都快掉下来的样子。

谢长晏“啊”了一声:“我娘说过,大多猫都只会上树,不会下树。看来它下不来了。”

孟不离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就在那时,黄狸终于支持不住掉了下来。时饮兴奋地就要往上扑。

“时饮不行!”谢长晏连忙拉住辔头。与此同时,一道黑影掠来,在半空中接住了那只黄狸。

猫身娇小,堪堪满盖住手掌,衬得那手指越发修长。

来人一只手托着猫,一只手在猫耳上摸了摸,黄狸顿时忘记了害怕,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小家伙,下次别找孟不离玩。他怕猫。”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尾音含笑,显露出隐含的温柔。

谢长晏却整个人都石化了,再不能动弹半分。

初秋清澈的阳光下,斑斑点点的绿黄交错间,那人黑衣长眉,那般明亮。

风小雅。

九十三天,二十二封信,荷花凋零树木发黄炎暑散尽后,她又再见到他。

谢长晏抓着辔头的手指下意识松开,时饮长鸣一声,立刻冲向风小雅,极其亲昵地去蹭他的手。

风小雅手中还捧着猫,既要摸猫又要摸马,猫和马还彼此争宠,忙得他不可开交。

这一幕谢长晏看在眼中,心头真是五味掺杂。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曾变化。我一定一定要跟平时一样。

谢长晏默念了好几遍后,深吸口气,开口唤道:“时饮,回来。”

时饮压根没理她。

谢长晏上前一把抓住辔头,将它拉离风小雅:“该练箭去了。”

“练箭?”风小雅问。

“嗯。今天是骑射日,需射足一百支箭。”谢长晏垂下眼睛。风小雅会如何回答呢?是跟她一起去,还是让她改课留下来?毕竟,他如此难得才来一次……

心中正在忐忑不安,耳边已听风小雅回应道:“那你去吧。”

谢长晏的手在袖中紧了紧,风小雅既没让她改课,也不陪她去万毓林,而是直接结束了今天的会面。这个选择犹如一抔冷水,泼得她瞬间清醒。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难道风小雅会珍惜他们之间的相处时间吗?别忘了,他之所以为她授课,是被燕王的圣旨逼得无奈。他自有他的生活,和他珍惜的人……

谢长晏翻身上马,头始终低着,没有再看风小雅。她觉得自己必须赶快离开,才能压下那汹涌而来的、毫无道理可言的烦躁委屈。

时饮虽不愿,但在马鞭的胁迫下只好抬蹄跑了起来,很快就跑出了门。

风小雅注视着谢长晏的背影,若有所思,忽将手中的猫放到孟不离的肩膀上,转身走了。

孟不离瞬间石化。

黄狸舔了舔他的脸。

孟不离冷汗如雨,一动不动,艰难地说了一个字:“别……”

谢长晏来到万毓林。一路狂奔,令她流汗的同时,也令她的心情好了一些。

进入禁圈后,下马喂时饮喝了点水。看着时饮活泼可爱的模样,她不由得叹气:“你还真是见谁都亲,半点名马的矜持都没有。不知你娘步景是不是也这样。”

她强迫自己去想燕王。燕王的马,燕王的抱负,燕王对她的期待。

然后她就想起了一件事——

“九月初九,记住这个日子。”谢怀庸为她授课时,曾郑重叮嘱过,“那一天,不但是重阳节,也是陛下的寿诞。”

九月初九……那岂非,还有十天就到了?

谢长晏如梦初醒。这几个月她浑浑噩噩,竟忘记了此等大事!虽然抵京以来,燕王并不曾召见她,但是寿诞如此特殊的日子,必是要参加的。若届时两手空空,也太失礼了……

可是,送什么呢?

谢长晏的目光茫然地从前方扫过,突然一亮,再看向箭筒里的箭支,做出了决定。

她骑着时饮开始搜寻猎物。

时饮欢快灵巧地越过各类障碍物,一路往前跑。突然间,谢长晏眯眼,看到了目标,当即弯弓在手,一张一弛间,箭支飞出去,正中目标。

只听“啪”的一声,一株胡桃从枝头断裂掉落,正好落入策马奔驰的谢长晏手中。谢长晏随手放入皮囊之中,继续前行。

如此半个时辰后,箭筒空了,她的皮囊也鼓鼓囊囊地满了。

正好前方有条小溪,谢长晏留意到它比初见时细窄了许多。来京四个月,玉京堪堪只下了三场雨,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枯竭了。

谢长晏叹了口气,下马将皮囊中射得的“猎物”倒了出来,全是灰绿色的胡桃。

她一个个地抠掉外皮,清洗内核。

洗着洗着,溪水中多了道影子。

谢长晏的睫毛颤了颤,但动作没有停,继续刷洗。

那影子伸出手,捡起了其中一颗清洗好的胡桃,放在眼前端详:“哟,闷尖。这是要做什么?”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曾变化。我一定一定要跟平时一样。谢长晏心中波澜起伏。有些事就是这样奇怪,没有意识到前,颦笑随意,可一旦察觉到点什么,想要克制时,一举一动就都变得沉甸甸起来。

谢长晏深吸口气,扭转过头,看着不知为何又出现在她面前的风小雅。他的神情是那么自然,自然得让她嫉妒。

“我……”她咬着嘴唇,缓缓答道,“下月陛下寿诞,我想送个核雕给他。”

风小雅一怔,却是露出了些许欢喜之色:“你倒懂事了。不过,我竟不知你还会雕工。”

“粗鄙之技,贵在心意。”

风小雅把玩着手中的胡桃,显得很感兴趣:“那么,是谁告诉你陛下喜欢核雕?”

“陛下喜欢蝴蝶。我不知去哪儿弄稀罕的蝴蝶,但可以给蝴蝶弄个特别的配饰。”

“怎样的配饰?”

“还没想到。师兄可愿指点一二?”

风小雅本想说,不知为何却又改了主意,眼眸一转,将那个胡桃丢还给了她:“心意心意,你不用心,则无意义。”

谢长晏只好接住胡桃,讷讷地“噢”了一声。

溪水哗哗响,倒映出她和他的影子,显得亲近,又显得过于亲近。

谢长晏连忙将清洗好的胡桃塞回皮囊,借着把皮囊挂回马背而走开几步。她背对着风小雅,清了清嗓子道:“那个,今日的箭射完了,我要回去了。”

风小雅跟着直起身,看着涔涔流淌的溪水,却道:“饿不饿?”

“唉?”

“我饿了。走,去吃好吃的。”

谢长晏刚要拒绝,风小雅翻身上了自己的马,然后打了个响指,一旁的时饮就屁颠屁颠地跟上了他。

“等等!时饮!”谢长晏唤不回自己的马,只能无奈地追了上去。

风小雅策马带谢长晏沿着小溪一路西行。

谢长晏辨别了一下方向:“我们不回城?”玉京在东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