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笑了笑,没答话,而是继续带路。

说起来,这还是谢长晏第一次看见风小雅骑马。他的马也是棕色黑鼻,跟时饮长得很像。两匹马显然是熟稔的,时不时亲热地交颈互蹭一下。

谢长晏的脸不禁一红,心生尴尬,只好再次默念: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曾变化,我一定一定要跟平时一样……

地势一路往上,越走越高,最后竟是来到了半山腰。溪水的源头是一道挂在岩壁上的瀑布,飞坠至湖,再从湖往山下流淌。湖旁建了几间竹屋,屋外生长着大片野菊,还有几只鸡鸭在那儿啄食散步。

谢长晏“咦”了一声,未承想此地竟有隐者。须知此山在万毓林中,又在围场之内,平民百姓是不可能上来的,更勿提在此居住。看来竹屋的主人必定来头不小。

第22章 凡情之动(3)

刚想到这儿,就见风小雅下了马,走到柴扉前唤道:“小易牙,小易牙——”。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袖卷在双肘之上,露出一双无比白皙干净的双手——手里却握着两把菜刀。

少年看见风小雅,明显地皱了皱眉:“先生不在家。”

“知道,我是来找你的。”风小雅随手扔了马缰,推开扉门走进院中。谢长晏只好帮忙连同他的马一起拴好,这才跟进去。

“我很忙。”少年瞪着风小雅。

“我看出来了。”风小雅的视线落在他的菜刀上,啧啧道,“这是在剖鲤鱼?还有一个是什么?唔……”

他吸了吸鼻子,笑着对谢长晏道:“我就说有好吃的,屋内在炖羊肉呢。羊肉鲤鱼,人间至鲜啊。”

眼看他就要往屋里进,少年的两把菜刀拦在了门前,冷着一张脸道:“先生说过,入得此扉,贵贱无分,宠辱皆忘。”

风小雅挑了挑眉:“所以?”

“先生不在。我不想敷衍你,不想招待你。就这样。”说罢,少年“啪”地关上了门。

一旁的谢长晏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

风小雅!无所不能的风小雅!高高在上的风小雅!居然!居然吃了个闭门羹!

风小雅自己似乎也没想到会遭遇此等待遇,他在门前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谢长晏道:“我以前来时他很热情的,真的。”

“我知道。”谢长晏忍不住笑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另一面的风小雅。而这个发现不知怎的,令她心头那团盘旋多日的抑郁之气,忽然间烟消云散。

她真是傻瓜。

谢长晏忍不住想。

自己竟生出非分之念,为了划清界限而要与这样的人物疏远——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这样妙趣横生的人,就应该时时跟着看着,学着陪着,才不枉相遇一场啊。

风小雅盯着紧闭的房门,一脸惋惜:“好香啊……”

谢长晏环视四下:“回去吗?”

“知难而退,可不是我的行事作风。看着。”风小雅说着,走到一旁的花圃中摘了片叶子,捋直了放到唇边。

谢长晏心头立马一跳——风小雅的乐!

那传说中的京城三宝,那令她无比好奇无比向往的仙音妙乐,就在今天,就在此时,能够一饱耳福了?!

她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飞快地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漏听。

“呜!”叶子在风小雅的唇边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哑音。

谢长晏愣了一下,然后想,对了,这是试音!试音!

“呼!噗!呜!呼……”风小雅很努力地吹着,叶子很努力地响着。

院中本在悠闲散步的鸡鸭却似受到了惊吓,扑扇着翅膀四下飞奔。

瀑布,哗哗哗哗。

鸡鸭,叽叽嘎嘎。

叶子,鬼哭狼嚎。

谢长晏,彻底傻了。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琴声,想起上课时谢知微那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虽然她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应该跟当时的谢知微没什么两样。

下一刻,一把菜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停!”

风小雅一抬手,轻轻松松接住菜刀:“你也说了,先生不在,我想吹就吹。”

少年从窗中探出头,一脸绝望,瞪着他看了半晌,冷冷道:“进来喝汤。”

风小雅将叶子塞入袖中,回头冲谢长晏扬了扬眉:“学到了?”

谢长晏因为太震撼而无法言语中。

风小雅哈哈一笑,推门进去了。门一开,浓郁的香味便扑鼻而至。谢长晏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满心困惑走进去。

竹屋整洁而简陋。茶壶是粗瓷,坐榻是麻布,看不到任何奢华之物。然而,东墙上却挂了一幅装裱精美的字画,乃是用小篆抄录的《齐物论》,后面落款“嘉言”。

谢长晏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谢怀庸是当世第一书法大家,谢长晏在其熏陶之下,虽自己写得不怎么样,但见多识广,知识之丰,已非常人能及。

这幅字用笔婉而通、虚而灵,整体节奏鲜明、韵律生动,实是尽得小篆精髓。然而,令谢长晏心头震撼的是——这字,很眼熟!

绝对是她熟悉之人写的。可嘉言是谁?认识的人里并无叫此名者。

风小雅见她对着字画久久凝望,挑了挑眉:“写得好?”

“是。”

“如何好?”

“起笔藏锋敛毫,收笔垂露兼容。”

风小雅的目光闪了闪:“比之三才先生如何?”

谢长晏摇头道:“五伯伯擅草书,追求奇变,并不喜欢这等规整的小篆。”

“所以,就篆书而言,这幅字可算是第一啰?”

“仅就长晏所见过的来说,可算。”

风小雅微微一笑。

“这位嘉言先生,是谁?”谢长晏好奇道。

“圣谟洋洋,嘉言孔彰。”

谢长晏大惊:“这是陛下的字?”

风小雅点头,然后在几旁坐了下来。那少年正往灶中塞柴,闻言抬眼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

谢长晏心中越发惊悸:这竟是燕王的字!可她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按理说她并没有见过陛下的字迹啊,之前封后的圣旨上也只有玺印而已。

“陛下……的字写得真好。”

风小雅勾了勾唇,为她倒茶:“不止。”

“什么?”

“通五经精六艺控御有才刚毅明察勤政爱民,且极有情趣。要知前面的都罢了,这世间唯独情趣难得。”

做饭的少年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着了,突然咳嗽了起来。

风小雅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小易牙,这羊肉还要炖多久呀?”

少年停止了咳嗽,懒洋洋道:“等牛死。”

谢长晏奇道:“哪来的牛?”院内只有鸡鸭,并未见到活牛啊!

“这不正吹着吗?”

谢长晏茶刚入喉,闻言差点呛了出来。

少年虽那么说,手上却利落地盛了一大盆羊汤端过来,“啪”地往二人面前一摆。热腾腾的水汽立刻氤了一屋子。

谢长晏见几上无筷,刚想问怎么吃,就见人影一闪,风小雅已从窗户跳了出去。再一闪,他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一根竹枝。“啪啪”掰作两截,用一块手绢细细地擦干净了,递到她面前。

“此地除了我,从无外客。主人又吝啬,从不多备碗筷。所以,你且将就。”

这也是风小雅第一次在谢长晏面前展露武功,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心中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蠢蠢欲动起来,罪过罪过,粲者如斯,怎令人不生觊觎之心?

谢长晏连忙埋头吃肉,以遮掩那点不自然的情绪。羊肉炖得极烂,再加上鲤鱼,满齿生香,令这几月都在粗茶淡饭的她胃口大开。

风小雅在一旁虽也显得兴致很高,却没怎么动筷,浅尝了几口便停下了,静静地看着她吃。见她吃完了,还亲手为她盛满。

谢长晏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大碗,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这才发现风小雅和那少年都坐着没动,再一看盆里已经空了。她的脸红了红。

“呃……长晏失态了。”

少年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看她又看看风小雅,刚想说什么,风小雅一只手已按在了他脸上,嘴里冲谢长晏道:“你正在长个子,应该多吃点。”

少年恨恨地将他的手挣脱,抹了把脸道:“你们将我一年份的肉都吃了!”

谢长晏震惊:“你一年只吃这么一顿?”

“你知道什么?先生出了家,饮食不沾荤腥。我好不容易趁他外出弄了只羊来……”

谢长晏脑筋极快,看到墙上天子手书的《齐物论》,再联想到此竹屋的位置,一下子明白了:“这里是太上皇的住处?!”

“你不知道?”少年立刻转向风小雅,目露质问。

风小雅再次一只手按在他脸上,顺势站起道:“吃饱喝足,走走走,出去消消食。”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谢长晏出去了。

谢长晏只觉整个人一激灵,所有的血都似涌到了那只被风小雅抓住的手上。虽然隔着衣袖,但那人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布料渗到自己的肌肤上,一时间,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幸好出门后,风小雅就立刻放开了她的手,而山腰刮来清爽的风,很快吹凉了她的燥热。

谢长晏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极力转开话题:“那个,唔,这里真是太上皇隐居的地方吗?”

“算,也不算。”风小雅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顾虑,“他老人家时常外出。”

“那——”谢长晏指了指屋里的少年,“他怎么说好不容易……”

“他没钱。”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此人骄傲得很,不受接济不收贿赂,非要自己砍柴下山换种子,种好蔬果再去换蛋;孵养鸡鸭,再卖了换回一只羊。你算算看,多费时费事。”

第23章 凡情之动(4)

风小雅本是随口一说,谢长晏却已非昨日阿蒙,立刻答道:“玉京柴火按最好的主干柴算,现价一担八文,够换一两菘荠种子;菘菜三个月既熟,两文一斤,这个院子,刨除自留的最多也就富余五百斤,一千文可换七十枚鸡蛋,孵化成鸡一个月,半岁出售,二十八只公鸡换得一头羊……唔,看来是用了十个月时间呢。”结果被她一顿吃掉,莫怪少年那般懊恼。

风小雅有些凝滞地看着她,似怔忪,又似感慨。

夕阳如锦,披在山间。

谢长晏看着风小雅的表情,心中却是难掩的甜:我可没有白白浪费时光啊。外出游街的那段日子里,有悉心留意过玉京的物价,所以此刻才能答上你的问题。

所以……我很不错的,是吧?不给你丢脸,对吧?

所以……我会收起心中那不该有的奢念,学会如何更坦然地跟你相处,尽可能地汲取和收获,以成为更好的人。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连孔圣人都说,从没见过喜爱道德像喜爱美色一样的人。可见人心向美,自古有之。然而,只要能牢记心志,守乎礼法,又有何惧?

孔子当年去见南子,肯定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态。

师兄,这就是你当时对我娘引用此典故的真实用意吧?

山风吹来,十三岁的少女笑了笑,伸出手将鬓边的乱发绾了一绾。阳光下,她的脸庞上有一层细细的金色绒毛。

风小雅看着她,却似是看见了一只蛹。

谢长晏看着火炉中的炭火,往里面加了一勺凉水。

冰冷的水一接触到红灼的炭,立刻冒起了白烟,随之升起的,是一股暖流。

谢长晏搓搓手:“真不敢相信,才九月就这般冷了。”不愧是有冰城之称的玉京啊。

这时,郑氏推门进来了,手中握着一双鞋。

谢长晏当即就要起身行礼:“娘……”

郑氏一把将她按住道:“别动。正好试下新鞋。”说罢,为她穿上了那双鞋。

白缎鞋面上,芍药花瓣由浅粉逐渐过渡到红,端的是仪态绰约,明艳动人。

“传说花神为救世人而盗了王母的仙丹,撒下人间,就变成了芍药。因此花界有云:芍药第一,牡丹第二。”郑氏的目光从鞋面上移到谢长晏脸上,仿佛注视着一株即将盛放的绝世芍药,“望吾儿真如此花,不必低头学桃李。”

谢长晏伸出手指摸了摸芍药花纹,心中却是起了点惆怅:母亲可知芍药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将离”?又或者,聪慧如母亲,也看出了她之前对风小雅的那点心思,所以用芍药在点醒她——勿生不该生之念,远离应当离之人?

这时,郑氏又问道:“可想好给陛下雕什么了吗?”

“娘以芍药喻我,那我便雕此花赠君吧。”

郑氏眼睛一亮:“甚好。那你且忙,娘去睡了。还有,别熬太晚。”

郑氏离开后,谢长晏从一堆洗干净了的胡桃中挑挑拣拣,最后选出了三颗合适的,取出小刀雕刻起来。

她的画虽被诟病为“匠气十足”,用于雕刻上,却是恰到好处。

据郑氏说谢惟善就极擅雕工,得知妻子有孕后立刻雕了一堆木偶送回家中,而那堆木偶就此成为他留给谢长晏的唯一念想。大概是从小把玩那些木偶,再加上手指有力,善于持刀,谢长晏于此技也颇有造诣。不过对谢氏而言,雕刻属于匠人之术,不登大雅之堂,因此谢长晏从没在外人面前展露过。

此番给燕王祝寿,她的琴棋书画全很平庸,拿出去只会贻笑大方,还不如核雕一物,既省钱又新奇还能彰显诚意。

而且看风小雅的意思,燕王大概是会喜欢这个的。

想到风小雅,谢长晏的小刀一顿。而炉中炭火一闪一闪,热气蒸腾,熏得她脸颊烫红。

她在屋中烦乱地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床头。床头是一堵空墙。

“唔……好像……缺了点什么。”她喃喃道。

“《齐物论》?”御书房内,正在一个大沙盘前沉思的彰华闻声抬起头来。沙盘约有一丈见方,不仅用沙土砌了丘陵城池,还以水银为河,配以机关,令它弯弯曲曲地循环流淌在山丘之间。如果谢长晏在这儿,就能看出这正是按照求鲁馆墙上那幅玉滨运河图所搭,而且比画要更一目了然。

“是的。”吉祥将一封信笺呈递上前。浅灰色的华笺,左下角用墨绘制了一簇兰花——正是百年谢氏的图腾。

打开折页后,里面的字方方正正,一看就是下过苦工的,可惜毫无风格神韵。若是常人不算什么,但一想到这是未来皇后的字,就不免令人心生遗憾。

彰华注视着信笺里的字,吉祥则在一旁解说道:“谢姑娘说在万毓林的山间竹屋里见到了陛下写的《齐物论》,不甚喜爱,恳求陛下也写一幅送她,好挂在床头日日参读。”

彰华的目光闪烁着,一时间没有回话。

一旁的如意“哼”了一声:“天天这个要求那个要求的,这都还没当上皇后呢,要是当了……”

“把山竹居的那幅送去给她。”

“唉?”如意一愣。

“写字讲究气定神闲,朕近日繁忙,便是抽空,也写不好。直接取那幅给她吧。”

如意急了:“可是陛下,那是您给太上皇写的……”

“父王早已不在意这些身外物,何况是给未来的儿媳。”彰华说着笑了笑,继续钻研沙盘。

如意怔了怔,不说话了。吉祥见状,当即将他拖了出去:“还不快去送?”

二人走出门外,吉祥才停下来,小声对如意道:“以后别在陛下面前说谢姑娘的坏话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

“什么?”

“陛下甚是心悦谢长晏。”

“什么?!”

如意把《齐物论》送到知止居时,将谢长晏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来此女到底是哪里出挑,得了陛下的青眼。

谢长晏见他眼神古怪,便问道:“为何如此看我?”

“没什么。字送到了,我要走了。”

“等等。”谢长晏叫住他,打量着展开的卷轴奇道,“这幅……是万毓林竹屋里的那幅?”

“是啊,你得意吧?这是太上皇出家时陛下亲自为他老人家抄录的……”说到这里,如意就来气,“我说你怎么好意思张嘴就要呢?”

谢长晏愕然:“我并未讨要这一幅……”

“你是没直接说,可你明知陛下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给你再写一幅?而且你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太上皇听说你喜欢这幅字,少不了要送给你这个未来的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