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雅想了想,脱下自己的黑袍,抖去上面的粉尘,罩住谢长晏。

谢长晏还在发呆,他灵巧的手指轻扫过她的腰,里面那件灰袍就被抽走了。与此同时,一样东西掉到了地上。

谢长晏低头一看,几乎吐血。

核雕!碎成两段的核雕!

她刚想捡,风小雅已俯身将两截碎核捡了起来,注视着上面的芍药皇冠,眸色微深。

对了,这就是我要送给陛下的寿礼!你看见了吧?看到我对陛下的用心了吧?你赶紧避嫌退让啊!

谁知,风小雅端详半天,随手将碎核收入怀中,然后将灰袍递到了孟不离面前。

谢长晏这才反应过来,风小雅把她身上穿的原本属于孟不离的衣服给换掉了!等等!这又是什么意思?再看孟不离,脸白如纸地接过灰袍,并朝她投来一瞥,眼神极为幽怨。

我也很绝望啊!谢长晏无声呐喊。

“送谢姑娘回知止居。”风小雅吩咐完,转头对她笑了一笑。

她以往嫌他心思深沉冷漠不笑,如今见他笑,却更是肝颤。

“我有点事做,过几天去找你。”

不不不,你不要再来了!不是说好了不再见面的吗?!

然而这样的话,终归是没有勇气在阳光下再说一遍了。

求鲁馆的这次坍塌虽然严重,但波及范围不大,没有连累临街居民。而且因为预见过会有此后果,馆内做了许多加护和改动,除了主屋外,别处的屋舍大多完好。有一部分人受了点轻伤,但无人伤亡。

只不过,天子寿诞出现这种事,也算不祥。

一时间,不明坍塌真相的百官纷纷上折,要求燕王撤销求鲁馆,以防再有此类事件发生。

至于燕王是如何回应的,谢长晏不知道。

确切来说,燕王的寿诞后来是如何过的,她也不知道。

——她被郑氏勒令闭门思过了。

郑氏道:“你先是妒心大起,弄死了方姑娘献给陛下的舞水蝶,后又颐指气使不出席寿宴,反去求鲁馆生事;在求鲁馆内,你更是任性妄为导致坍塌引出大祸……”

“等等娘亲,求鲁馆不是我弄塌的……”谢长晏试图辩解。

“我知道,但百姓们不知道。上面那些话如今传遍玉京的大街小巷,都引为笑谈了!”

谢长晏无语。

“所以,在陛下表态之前,你先闭门思过吧。”

“等等,娘!后来你们参加寿宴了吗?见到陛下了吗?”

“我们快午时才换好马车,刚走到天枢大道就听人说求鲁馆塌了。孟不离前去救人,让我们自行入宫。听说你也在那儿,我哪还有心思赴宴。”

谢长晏露出惭愧之色。

郑氏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总之,想想舞水蝶的事,还有求鲁馆的事……怎么上书跟陛下请罪吧。”

郑氏出去了,将房门轻轻合上。

谢长晏往榻上一躺,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恍如一梦。

尤其是临别他那一笑,真是、真是……

“祸水!”谢长晏在心中骂道。难怪有“姑娘勿多望”的歌谣。

一时内心纠结,索性起来写奏书。磨好墨提起笔,头则开始隐隐作痛。

不知蝴蝶现在如何了,荟蔚郡主虽然第一时间跑了,但匆忙之中有没有落下匣子真是很难说。

而核雕,碎了不说,还被风小雅拿走了。

也就是说,她不但毁了别人给陛下的寿礼,自己的寿礼也泡了汤。

而对陛下最无法交代的,还是……她跟风小雅之间当断不断、藕断丝连的孽缘啊!

她已再三避嫌,甚至不惜说出真心,结果不但没有效果,反令他变本加厉。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可如何是好?

谢长晏一咬牙,决定按照原计划对燕王坦白。至于燕王看后会如何震怒……总比事后被他察觉的好。而且从马车伏兔一事上就可以看出,有很多人在暗中盯着她,想找她麻烦。若真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想到这里,谢长晏咬咬笔头,开始艰难地写道:“妾以险衅,夙遭闵凶。未生之月,慈父殉国。弱母孤苦,伶仃相依。幸蒙陛下恩泽,日月之明,遂垂曲照,云雨之泽,怜妾零落。然妾本庸才,智力浅短,故聘名师以教,意在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

还没写完,听到敲门声。

“进来。”她低头写字,随口应了一句。然而“嗒嗒”声依旧不急不缓地响着。

谢长晏抬头,这才发现,被敲响的是窗,不是门。

“谁呀?”她诧异地走过去,刚将窗户打开,一个人就像燕儿一样飞了进来,落在地上,抖了抖光滑如水的黑袍,朝她微微一笑。

谢长晏顿时一惊,她看看风小雅再惊慌地看看窗外,虽说燕国并无男女大防,但男子私闯女孩的闺房还是不合理法的。

“你……你怎么……”

“书房无人,听说你被郑夫人勒令闭门思过了。”风小雅说着,掀袍自行坐下。

“可是……为何不走正门……”反而跳窗?

风小雅拿起她写了一半的奏书,扬眉道:“若非这般,怎能看到这个?”

谢长晏大窘,当即扑上去要抢。风小雅一边看一边躲,甚至还念了出来:“聘名师以教,意在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

“不许念了!不许念!快还我!”谢长晏跳啊跳的,然而她比风小雅足足低了一头,再加上不会武功,怎么也够不着。

“窃见鹤公,英才卓硕,性与道合,思若幽深……”风小雅念到此处,声音忽顿。

谢长晏顿觉整个人都快要燃烧起来了!

风小雅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也不抢了,手足无措地僵立着,神色惊慌,面色绯红,眼中还隐有泪光。

“你……你……你……”明媚午后,阳光正足,一切都无所遁形。谢长晏只觉崩溃,浑身战栗。

风小雅的目光闪烁着,片刻后,叹了口气:“傻瓜。”

“你、你讨厌!”

风小雅笑了:“是,我讨厌。”

他一笑,她更生气:“你怎么能这样?我、我都羞愧得快要哭了!”

风小雅瞟了眼奏书,念道:“所以就‘妾之大罪,上愧圣朝,下惭先代。誓立大节,天地神明,实知妾心。心不遂行,言发自痛’了吗?”

“你还念!还念!”谢长晏跳起来去打他。风小雅笑着挨了几下,最后抓住了她的双手不让她再乱动。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分明旖旎,谢长晏却只觉悲伤。

风小雅的眼神很温柔,带着怜惜,还有些许难以描述的欢喜:“你无须为此羞愧。你是个好姑娘。我明白。陛下……也明白。”

谢长晏睁大眼睛,却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风小雅眼瞳深深,像落在山缝中的一束光,薄薄浅浅,就那么一点,却让人看见了希望一般。

第31章 得遇桃源(3)

“您……不尴尬吗?”在说破心事之后,面对你,我尴尬得无以复加。可是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坦然呢?

风小雅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床头的《齐物论》前,缓缓道:“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尴尬者、愤恨者、厌恶者、羞恼者,比比皆是。并不是躲开就可以的。尤其是——”他回眸一瞥,神色沧桑,“皇后。”

谢长晏的睫毛一颤。

“你高坐凤椅,看所有人跪拜你。那些人中,有心存爱慕却不能亲近的,有恶迹斑斑却不能擅动的,有笑里藏刀对你处心积虑的,有卑微懦弱让你都懒得看一眼的……你的生活,被这些纷杂的人物包围着,逃不了,也不能逃。”

谢长晏不禁咬住了下唇。

“你要习惯,克制,战胜。”说到这里,风小雅走过来,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谢长晏一抖,但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没有挣脱。

“你受了伤后,才会知道怎么治疗;你吃过苦后,才会知道怎样避免;你失去东西后,才会珍惜此刻拥有;你爱过人后,才会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爱……你要经历很多很多事,变得越来越丰富,直至——柔滑圆润,无坚不摧。”

风小雅的手缓缓上移,最终摸了摸她的头,一字一字道:“伤方知愈;历方知避;失方知得;爱方知心。你既承了凤命,当遭此劫。”

谢长晏忽然顿悟。

风小雅的动作、神情、口吻,看似亲昵,却不是她所错觉的旖旎。因为,这本是一个长者的姿态。

像师父对徒弟。

像兄长对妹妹。

像种花人对花。

像雕刻师对玉。

含着期待,含着怜惜,含着小心翼翼的呵护——却不是情人的方式。

这个顿悟让谢长晏整个人一轻,莫名地就解脱了。

谢长晏定定地凝望着风小雅,眼神从狼狈渐渐转为清明。正想说点什么,风小雅朝她比了个手势,伸手入怀,取出一物。

谢长晏看到那个熟悉的匣子,不禁惊呼出声:“舞水蝶?!”

“对。”风小雅走到几旁,将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是那只舞水蝶。

“这个不是在荟蔚郡主那儿吗?”

“是在她那儿,屋榻时她及时逃离,所以匣子并未损坏。”风小雅说着又掏出一把小夹子,将蝴蝶翻了个面,“过来。”

谢长晏当即听话地走过去。待得近了,看见蝴蝶的胸腹,不禁一惊:“这是?”

只见舞水蝶的胸腹已被剖开,血腔中的汁液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干枯的体壁。

“蝴蝶所有的内脏都浸润在血腔之中,这是它的心。”风小雅用小夹子指着其背部一长条形物体,一边讲解一边指出各部位道,“口吻负责吸食花蜜,体壁收缩进入此处。这一瓣膜则用来防止食物回流。”

谢长晏立刻敏锐地指出:“这颜色不正常吧?”

阳光下,从瓣膜一路蔓延到尾部,整个剖开的体壁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风小雅赞许点头:“聪明。所以我将它的体液吸出来,分别喂给了其他三只蝴蝶。”

谢长晏的眼睛亮了起来:“结果如何?”

“每只都呈现亢奋状,飞舞个不停。然后在六、十二、十九个时辰后,分别死去。”风小雅说到这儿,用一块丝帕擦干净了自己的手,“也因此,我拖到现在才来。”

“这、这说明?”

“这只蝴蝶生前被喂了毒药。该毒能令它保持亢奋,活着交到方宛手中。但时间一到,就会死掉。”

谢长晏大喜,“我就知道不是我害的!它的翅膀如此完整,粉末都没怎么掉,怎么可能是撞死的?”

风小雅笑盈盈地看着她:“恭喜你,不用折腾去程国抓蝴蝶了。”

谢长晏欢喜过后,却又诧异:“师兄你怎么……也对蝴蝶如此精通呢?”

风小雅僵了一下,随即答道:“楚王好细腰,臣子只能趋之……不过毒药就非我所长了,没查出是什么毒,你知道的,公输蛙现在很忙。”

“忙着管陛下要钱吗?”

“是啊。所以陛下把群臣们弹劾他的奏书都转送给他了。他现在正忙着登门一个个骂回去。”

谢长晏不由得被逗笑了。之前那种压迫全身的尴尬于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她想,她真的是很喜欢跟此人相处。“不管如何,凿山的难题解决了,运河想必就能快些竣工了吧?”

谈及此事,风小雅的笑意就减了许多:“还是有些慢了。明年开春若还如此干旱,禾稼缺水,到时候收成锐减,怕是会引发饥荒。”

“那……现在屯粮来得及吗?”

“国无三年之蓄。”风小雅说到这儿,嘲弄一笑,“士却有千窖之丰。”

谢长晏心中震撼,越发明白燕王为何一定要打压世家了。

“百年士族,累世公卿,国盛,族兴;国死,族犹存。于他们而言,无论朝堂如何更替,君王换谁来当,都没关系。所以,国是君之国,民之国,而非士之国。灾是君之灾,民之灾,而非士之灾。”风小雅冷笑道,“如此之士,何以为臣?如此之族,要来何用?”

谢长晏第一次见到风小雅露出怒容,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风小雅见她脸色微白,当即收起情绪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既已知根源所在,慢慢解决就是。你要对陛下有信心。”

谢长晏低声应了一句“是”,心中却有一颗怀疑的种子,偷偷发出了芽。

风小雅看了眼日光的斜度:“时候不早,我要走了。”

谢长晏刚要送,却见他走到窗边,竟是掀开窗子怎么来的,又怎么出去了。

等等,为什么好好的门不走非要跳窗啊?

风小雅朝她挥了挥手,随即窗户就又落下了。另有叩门声极有规律地响起。

“请进。”谢长晏应道。但那人不进来,依旧在叩门。

谢长晏皱了皱眉,走过去打开房门,就看见孟不离背着荆条直挺挺地跪在门外,那只寸步不离的黄狸则围绕着荆条打转,时不时扑上去啃咬一番。

如此一动一静,倒也相得益彰。

“孟君,你这是做什么?”

孟不离的目光垂落于地,地上有一张纸。

谢长晏捡起来,发现是一封请罪书。此人惜言如金,写字风格亦很简洁。上书:“查,伏兔系后厨丁大所为。未早察,请罪。”

谢长晏扬了扬眉:“丁大在哪儿?”

长公主府——

方宛跟在荟蔚郡主身后,二人说说笑笑地走向花厅。

荟蔚郡主道:“我的蝴蝶前天刚交上去,今天宫里就派人来了,肯定是陛下表哥要给你个说法。快走!”

二人来到花厅,看见如意正跪坐在榻上喝茶。

荟蔚郡主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小声嘀咕:“怎么派他来呀?”走进门内,大大咧咧就朝长公主去了,“娘!”

方宛有些艳羡,但她隐藏得很好,低眉敛目地走进去。

如意盯了她两眼,放下茶杯,起身道:“传陛下口谕。”

殿内众人全都神色一正,纷纷屈身跪下。

“已查实舞水蝶系毒发而死。”

此言一出,方宛面色顿白。长公主一惊,荟蔚郡主则是叫了起来:“什么?毒?”

“就是这个。”如意说着,将一个小瓶子丢向方宛。方宛没敢动,那瓶子就砸中了她的额头。

“你做什么呀!”荟蔚郡主急了。

如意冷瞥了她一眼:“陛下吩咐这么做。”

方宛整个人重重一抖。

“此事与谢长晏无关,勿再寻衅滋事。说完了,就这样。”如意转身就走。长公主亲自相送。

荟蔚郡主撇嘴道:“什么人呀,区区一个阉奴,居然给我们脸色看!”

转头,见方宛依旧跪在原地,脸白如纸,便伸手扶她起来:“宛宛,你别怕。卖蝴蝶给你的人是谁?我让人把他抓起来,居然敢这样糊弄我们,给陛下的寿礼都敢玩花样,找死!”

正说着,长公主回来了,闻言目光闪了几下。

方宛轻泣道:“是、是宜国的一个商人,寿宴后我想再找他买一只,就已找不到了……”

“可恶,果然宜国多奸商!”荟蔚郡主想了想,叹了口气,“便宜谢长晏了。陛下表哥还真是护着她!”

长公主忽然淡淡道:“荟蔚,给绵绵的铁掌送来了,去看看吧。”绵绵是荟蔚的爱马。荟蔚一听,果然欢喜地跳了起来:“这么快?好,我这就去看!”

荟蔚郡主兴致勃勃地离开了。方宛看出长公主是有意留自己说话,神色越发不安。

长公主走到一旁开始插花。一时间,花厅里只能听到银剪“咔嚓咔嚓”的声音。

方宛听着这一声声的“咔嚓”,额头冒出了细细的冷汗,最终,她承受不住,磕起头来:“殿下!我错了!殿下!我真没想到那蝴蝶竟是被毒死的……”

长公主轻笑了一声。

方宛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