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得遇桃源(4)

“还不打算说实话吗?”长公主说着,将一朵开放正艳的菊花整朵剪了下来。

方宛吓得一个哆嗦,低下头去:“我、我……其实,我知道蝴蝶喂了药。那商人跟我说过,舞水蝶离程即死,喂药能延长几天寿命。我心想着,只要活着送到陛下手中就可以了。若事后再死,便是宫中人饲养不当造成的,与我无关。没想到半途杀出谢长晏……而且那蝴蝶竟提前死了。我、我没办法,只好说是她害死的……”

长公主悠悠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方宛一愣。

“给蝴蝶喂药也好,见机不妙嫁祸给谢长晏也好,都是手段。既要争皇后之位,自然要用手段。”

方宛咬了咬嘴唇:“那、那可是我用的手段……太、太拙劣了吗?”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她心中拔凉。

“手段不算拙劣,但人,太自以为是。”

方宛再次一抖。

“既要栽赃,就要做得严严实实,令谢长晏绝无翻身的可能才对。喂药之事为何不提前说?事后又为何不补救?蝴蝶本在荟蔚手中,你应该毁尸灭迹,怎能任她交到陛下手上?你是觉得宫中无人,查不出那蝴蝶被喂过药吗?”

长公主每说一句,方宛的脸就越白一分:“我、我……我不敢。我若真毁尸灭迹,陛下问荟蔚讨要蝴蝶,而她拿不出来……我担心陛下因此迁怒于她……”

长公主听到这句话,表情微缓,放下了手中的银剪:“你倒还算有点良心。”

方宛连忙磕头:“自殿下上次叮嘱过后,方宛凡事都先想着郡主,不敢令她受到任何牵连。可是郡主侠肝义胆,见我受委屈,主动挺身为我出头。所以,我、我……”

长公主盯着方宛,似乎在打量她,又似乎在怀疑她。

“殿下,现在怎么办?”方宛跪着移动到她裙边,抓住她的裙摆,满脸是泪,“陛下既已知真相,又令如意公公来责备,必定是生我的气了,我、我、我可还有机会?”

长公主轻踢了她一脚:“下次再敢有所隐瞒……”

“宛宛绝不再犯此错。必定事无巨细,全告于殿下知晓!”方宛立刻对天发誓。

长公主这才作罢,点头悠然道:“机会,自然是还有的。谢长晏越受陛下喜爱,五大世家就越坐立不安。等着吧……”

丁大死了。

自杀。用割肉刀自刎了,血从榻上源源不断地滴淌下来。

谢长晏认得他的脸,记得有次在庭院中见他杀狗,捏着狗的嘴巴将一壶酒灌下去,等狗醉倒后,他一边哭一边割断了狗的脖子。

那是谢长晏第一次目睹屠狗,因此记得异常清楚。当时他用的,就是这把割肉刀。

谢长晏扭身奔出小屋吐了起来。“下次再、再有这种,不必……”说到一半,想起了风小雅说的历事论,“罢了,还是看看吧。”也算是见识过畏罪自杀的场景了。

孟不离依旧背着龟壳般的大藤条,带着猫,静静地立在一旁。

“主使者是谁?”

孟不离摇头。

谢长晏扶着柳树,擦了擦什么也没吐出来的嘴巴,思绪万千。

伏兔之事,本不算大事,只是有人想拖延她进宫。但现在杀人灭口了,就一下子严重了。也就是说,对方并不忌讳杀人,必要时刻什么都干得出来。

如此一来,事件并未就此结束,反而越发危机四伏。

一个厨子,能在车上割一刀,自然也能在饭菜中加点毒。

谢长晏想到这儿,面色微白,刚要说什么,就见一队仆婢愁眉苦脸地走过。

一名小婢看见她,当即跪下了:“姑娘,恕罪!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其他仆婢纷纷效仿,当即跪了一片:“是啊,求不要赶我们走……”

谢长晏诧异:“这是做什么?”

负责看押她们的一名老妪道:“陛下得知丁大一事,命将知止居内的仆婢全部更换。”说完,又扭头骂那些仆婢道,“哭什么哭?早干吗去了?这么多双眼睛,都没看见丁大在马车上做手脚,还有脸求情?”

仆婢们无比委屈,谢长晏也替她们委屈,本想求情,但在看见郑氏后,又打住了。知止居内不止有她,还有娘亲。她遇点危险也就罢了,若连累了娘亲怎么办,更有甚者,利用娘亲来要挟她怎么办?此地必须绝对安全才行。

谢长晏挥了挥手,老妪便继续押着那帮人走了。

郑氏走过来,目送着那帮人哭哭啼啼地离开,面色凝重:“到底是谁这般处心积虑地害吾儿?”

“我死了能得利的人。”谢长晏的眼瞳由浅转浓。她忽然想到了办法。当即朝孟不离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去书房。

到了书房后,谢长晏立刻拿起笔开始画画。画几笔,沉思一会儿,再画几笔,看看孟不离。

孟不离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

如此过了一炷香时间,谢长晏终于画完了,示意他过去看。

孟不离一看,画纸上是一个中年男子,分明平凡无奇的相貌却硬生生被画出了特点——

左眼较右眼大,耳垂肥厚,头发稀疏,身形消瘦犹如一株微微弯折的竹竿。

旁边还标上了备注:“此人身高约五尺五分,体重一百二十左右,下巴异常光洁,少须或者无须,疑是太监。”

孟不离惊讶地看着谢长晏。

“认得?”

孟不离点点头。

谢长晏不指望他说话,便自行分析了起来:“此人就是那天推着一车橘子监视我们的人。丁大被灭口了,但他应该还活着。只要能找到他,同样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陛下清肃了知止居,等于拔掉了对方在我身边的眼线。这个时候,与其大海捞针地找,不如我为鱼饵,让他们看到机会,再有动作。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要你做两件事。一,派人护卫我娘安全;二,配合我外出,引蛇出洞。”

孟不离一怔。

“你如果做不了,就让师兄换能做的人过来。”

孟不离面色一肃,仿佛受到了侮辱。

谢长晏看着他,一笑:“那么,明天见。”

第33章 得见雪月(1)

从第二天起,谢长晏恢复了求鲁馆和万毓林的行程。她给时饮定制了一个十分醒目的马鞍,上面不但缀满了五色丝线,还拴了两排银铃,奔跑起来时铃声玎玲,煞是好听。

求鲁馆还是废墟一片,木间离和众弟子们焦头烂额地从废物堆里寻找有用的东西,而他们的老师公输蛙,则忙着跟谏官们吵架,以及找燕王要钱。

万毓林随着寒冬的逼近木叶凋零,猎物也大多冬眠了。谢长晏赶在胡桃过季前收了最后一批果子,计划着重新做个核雕向陛下赔罪——至于她之前的那封奏书,当然是没有交上去。

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复杂和繁忙,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悼念她那还未开始就已成空的少女情怀。

然而,在街上招摇过市也好,去林中独自钓鱼也罢,那幕后黑手就跟冬眠了的野兽一样,再没有亮出利爪尖牙。

一晃三月,时近年关。

这一日已入夜,谢长晏亲自看着母亲入眠,为她拢好被子后才起身回屋。十二月的玉京天寒地冻,鼻息间萦绕着袅袅白气,宛如隐洲长年不消的雾。

谢长晏心中忽然有了点挂念。

不知五伯伯的身体是否好些了,跟他半年,亲眼见他从三天服食一粒仙丹变成一天一粒;不知九哥哥的个头有没有长高,他最担心的就是会跟五伯伯一样矮;对了,还有二哥哥,三姐姐出事后他就外出游学了,至今杳无音信……

她从结冰的湖边走过,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投递到地上,孤单一道。

亲人、故乡、童年,很多东西,都已远隔天涯。

带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谢长晏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前,刚要推门,眉心一动。

她闻到了香味。

谢长晏的手停在门上,睫毛颤了又颤,最终,带着几许惊诧几许疑惑几许欢喜地缓缓推开门。

门内的香炉已被点燃,一人站在炉旁,一手摇熄火折,一手将盖子盖回去,转过身来对她一笑。

白烟黑衣,刹那,暖了夜。

“怎、怎会这个时候……来?”都过酉时了啊。

“刚见过公输蛙,被他提醒了一件事。”风小雅脸上略有迟疑之色,目光闪烁了几下后,终于问了出来,“你,见过飘雪月没有?”

马车轱辘声在寒夜中显得格外分明。车身微微摇晃,窗帘飘起落下,水晶灯内的烛光时明时暗,令人恍生错觉。

我在哪儿?我要去干什么?

谢长晏注视着车外亲自驾车的风小雅的背影,心中也似点燃了一炉香,氤氲起茫然一片。

如此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暖手炉都不热了,车终于停了下来。

风小雅打开车门:“到了。”

谢长晏提裙下车,目光投向前方,顿时震撼——

一条二十丈宽的长河冻结成冰,蜿蜒着伸向前方,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天是黑青色的,河是银色的,河与天的交界处,是一道幽幽泛蓝的白线。而在这道线的正上方,一轮浅黄色的圆月悬挂当空,大得超乎想象。

“来。”风小雅将手伸给她。

谢长晏迟疑。

风小雅便往前一探,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带着她走上河面。

冷风呜咽,他的手,温暖温存。

“这是……哪里?”

“幸川。”

一句话瞬间掠过谢长晏的脑海——“他十岁那年,一度垂危。百姓们一听说丞相大人唯一的儿子出事了,纷纷于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携孔明灯于幸川,为他祈福。”

啊,幸川!

十年前的风小雅,生命垂危之际,玉京百姓纷纷点灯为他祈福,就是这里?

那,他此刻带自己来此的用意是?

谢长晏心如擂鼓,敲起不成曲的乱乐。

始作俑者的目光却不在河上,而是极为专注地望着空中的圆月,隐含期待。突然间,他的手紧了一紧:“来了。”

谢长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一片、两片……无数片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圆月微醺,飞舞的雪花流转着亮银,一眼平川的世界里,一动一静,而他和她被温柔地包容其中,独得天地厚赐。

“飘雪月……”谢长晏终于明白了风小雅的用意。玉京干爽,能见皓月,又得云雨移来,降落人间,化作了雪花。月亮与雪鲜有共存之时,如今却呈现在了同一片风景中。

“真美……”她不禁喃喃出声。

“公输蛙那只老貔貅,偶尔也会吐点好东西出来。飘雪月极为罕有,你我适逢机缘。”

适逢机缘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真真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她想终她此生,都无法再忘记这一幕——在她十三岁一个冬雪的晚上,有个人带她来看月亮。

一个名义上是她“师兄”的男人。

一个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

一个让她窥见情之一字的男人。

一个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男人。

谢长晏走了几步,注视着几乎能当作镜子照的冰面,清晰看见自己的眉眼。风吹红了她的鼻子,也许还有眼眶。许是因为四下再无旁人,谢长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准皇后的盔甲从身上剥离,露出柔弱的沮丧的消极的模样——她看上去就像只畏畏缩缩的兔子。

风小雅见她顾影自怜,并不是想象中开心的模样,当即目光微沉。想了想后,突然伸手将她抓过来,用手揉乱了她的五官——和上面丧丧的表情。

谢长晏目瞪口呆。

“哭什么?瑞雪兆丰年,这一场雪来,于明年春耕大利。应该高兴。”

谢长晏怔了怔,从他眼中看到满溢的欢喜,所以这才是带她来看雪的真实用意?

她的心尖颤了一下,那个潜伏已久的狐疑再次冒出了头。

谢长晏咬了咬嘴唇:“可是……看了这样的雪和月后,今后再遇到月夜和雪天,我就会想起这一幕,想起此生曾见过的这幕景象,想到再无法得见的遗憾,就会悲伤。”

你给我这一刻欢愉,却要我用余生无数岁月的悲伤来换取。

把日常可见的东西,用如此特殊的场景烙印在我的生命中,然后成为萦绕不散的回忆,这真的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有些残忍啊……师兄。

风小雅终于弄明白了她的七窍少女心,有些措手不及。某种陌生的情绪从脚底升起,一路蔓延到指尖。他看向自己有些发抖的手指,脑中习惯性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蛛丝马迹——

啊,对。这个小丫头喜欢自己。

一开始还不能确认,只觉得她的脾气有些阴晴不定,突然间强势地要求见他,见之后又生气地不理他。

但在求鲁馆的事故中,她紊乱快速的心跳声,赤红的脸颊和耳朵,以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无不出卖了她。

等到了去她房中看到奏书那天,更是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她喜欢他。并且,因为喜欢而慌乱纠结气恼——像所有十三岁的女孩子一样。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都是那么过来的。

成长,本就是一次次的憧憬、进取、丢弃。就像种子,自然而然地吸食着土壤、水分和阳光,然后慢慢发芽。

尤其是皇族,喜欢谁,惦念谁,恩宠谁,因为拥有比寻常人更多的权力,通常也就有比寻常人更为丰富的经历。

很多时候,这甚至是笼络权臣的一种手段。

所以他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一步步指引她,教导她,看她眼梢眉角的稚气一点点褪去,看她清澈无辜的眼瞳中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是蛹,化蝶,所必经的过程。

挣扎、纠结、疼痛,甚至九死一生,才能生出双翼的过程。

他是当世最好的养蝶人之一,见证了无数奇迹,旁观着它们的蜕变,赞叹造物的神奇。多情的外表下,无情却是扎进了骨子里。任凭蝶生蝶死,蝶来蝶去,过眼之后,不留痕迹。

而后,终于到了这一只。

此生最最重要的一只。

突然就变得有些失控。

蝶蛹不会说话,它们的挣扎安静无声。人却不同,会哭,会怒,会表达。

风小雅将发抖的手缓缓握起,注视着雪月下的谢长晏。她已足够克制,但悲伤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溢出,再湿嗒嗒地糊到他身上。

似丝,要将他也包裹进去,一起挣扎。

风小雅哑然,然后失笑,继续慢条斯理地梳理情绪。

这也没什么的。他想。

她若能抽离,他自为她欢喜;她若继续沉溺,他也可以陪同。无非是一场风花雪月,短短几年,或者几个月,错觉消失后,会转为更牢固的羁绊。

她身份特殊,是当世唯一可以跟他玩此游戏的人。

风小雅缓缓伸出手,这一次,却不再是抚摸她的头发,而是轻轻拈住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与自己目光交错。

这个女孩喜欢自己。

她的眼睛里写着满满的仰慕。

第34章 得见雪月(2)

仰慕的目光他见过太多。他的一生,自出世起便注定万众敬仰。所有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垂青。久经波涛之人,又岂会因一滴水而心神不宁?

可这月雪太美丽,映衬得这滴水,也就成了绝世的风景。

风小雅微微用力,与此同时,俯下身去,察觉到指尖那头的少女浑身绷紧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极黑极亮,鼻如玉葱,眉长入鬓,上半张脸就五官而言,长得不够柔婉,有种罕见的稚龄之外的锋利——

似曾相识。

思绪如正在依序编织的布匹,突然有一根丝打了结,整个机杼“咯噔”一停。

风小雅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谢长晏突然动了。

她突然抬腿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风小雅没躲,挨了那一踩。

结果谢长晏反而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风小雅及时扶住。

谢长晏飞红了脸,满目惊怒:“你、你、你……放肆!”

她的这种反应莫名取悦了他,风小雅唇角一勾,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