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晏果然说了下去:“十五年来,她从没抹过胭脂。她今天忽然让我取一盒胭脂给她,我好高兴。”

谢长晏说着,伸出手为郑氏又梳理了一下鬓角被海风吹乱的发丝,目光缱绻而哀伤:“但我万万没想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娘亲涂胭脂,是这种情形下。”

世事无常,竟能残酷至此。

谢长晏不由得想:现在,她真的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了。噢不,她已及笄,连当孤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胡智仁劝解道:“谢夫人在天上看着,必不愿见你如此悲伤。你要节哀。”

“人死了真能天上有灵吗?”

胡智仁一愣。

谢长晏讽刺地扬起唇角:“若真有灵,父亲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他碑前,怕是会再死一次……会在及笄之礼时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啊……”

胡智仁心中一紧:“长晏……”

“是我不肯回谢家,固执地在外面玩,娘亲因为担忧我,才说她想玩的。但其实我知道,她是在顺从我的心愿,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是我非要来滨州。娘亲本想回家办及笄礼,但我说父亲在这里殉难,他在这儿有一座碑,若我能在他碑前及笄,想必他会非常宽慰。我说服了娘亲,把她带来送死……

“是我一念之差,没将及笄的发簪带在身上,若我带着,就不用回船取,我不离开娘,有孟不离在身旁,娘就不会死……”

“都是我的错。可做错了这么多的我,为什么还活着呢?”谢长晏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胡智仁,眼瞳中带着些许呆滞的不解,“胡兄,我这样克死父亲又害死母亲的人,为何还要活下来?”

“长晏!”胡智仁扣住她的胳膊,急声道,“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有错的明明是那个凶手!光天化日杀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都不放过,是他的错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长晏重重一震,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了起来。

对了,是那个人!

她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跟父亲如何结的怨。

她要去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第60章 岂如人意(3)

谢长晏当即摇摇晃晃起身,急切地往舱下走。那人被孟不离砍断右臂后擒下了,就关押在船舱里,她要去问话!

胡智仁给船下的仆人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将郑氏装进棺木,自己则跟着谢长晏进了船舱。

谢长晏快步走到最里面的舱室门前,正要拍门,门从内开了,孟不离走了出来。

“如何?问到什么了吗?”

孟不离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谢长晏一把将他推开,冲了进去。

孟不离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住了,负手立在一旁。

谢长晏走进舱内,这间船舱堆满了压船的巨石,黑衣人就被绑在一堆石头中间,断了的右臂做了草草包扎,因为失血过多,原本就形如骷髅的脸显得更加惨白。

也不知孟不离对他做了什么,他看上去已是油尽灯枯疲惫至极。但在见到谢长晏后,那只完好的左眼一下子亮了起来,阴恻恻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亲自来……”

谢长晏在离他一丈处立定,注视着这个苟延残喘的男人,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荒谬——就是这么一个蝼蚁般的人,让她一瞬间,从天堂坠至了地狱。

“你到底是谁?跟我父有何过节?”

男人大声咳嗽了起来,唇角溢出许多血沫,他的眼神却是得意的、愉悦的,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你想知道?求我啊。”

谢长晏心中一沉。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求我!跪着求,舔老子的脚,老子高兴了,兴许就告诉你……”

后来的胡智仁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扇了他几巴掌。黑衣人当即又咳出了好几口血。

胡智仁沉声道:“天宗府的衙吏听说过吗?看来要请他们来好好调教调教你。”

黑衣人笑容不改,悠悠道:“尽管来啊。天宗府……算个屁!”

孟不离忽然开口:“如意门。”

胡智仁一颤,震惊地扭头:“你说什么?”

“他,如意弟子。”孟不离指了指黑衣人。

胡智仁变色道:“你怎么知道?”

谢长晏却是一头雾水:“什么如意门?如意弟子?跟如意公公有什么关系吗?”

黑衣人“哧哧”地笑:“现在知道什么酷刑都对老子无用了吧。”

胡智仁的手紧了紧,突然一拳砸他脸上,黑衣人两眼一白,晕死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谢长晏不解,她还要问话啊。

“借一步说话。”胡智仁将她领出舱室,在走廊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停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谢长晏,“杀了此人,就当为谢夫人报了仇吧。至于其他的,不要再追问了!”

“为什么?”

“必须尽快处理此人,否则消息泄露,招来如意门,后果不堪设想。长晏,你信任我吗?”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胡智仁,他眼中有着极为罕见的一种惶恐。

“我,信你。”

“既如此,听我的,先处理他。”胡智仁当即就要回舱,谢长晏却伸手拦住了他。

“胡兄,我信你。但是,我不能杀他。”

胡智仁急了,刚要说话,谢长晏打断他:“对我来说,他死,并不能抵消我的仇恨。我想知道原因……”

“能有什么原因?这种刀头舔血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杀人根本不需要正常理由!”

“不正常的也可以。”许是因为哭够了,现在的谢长晏,就像狂风暴雨后的花园,虽然千疮百孔,却是平静的,“十五年前,我父亲为何杀了他的兄弟们,为何会戳瞎他的眼睛?他是疯子,我父却不是。我父一定有正常的理由。而那个理由,对现在的我来说,至关重要。”

否则,她真不知接下去该做什么。

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母亲的惨死而消竭。

那些个游遍五湖四海,见历世间奇观,达人所未达处,知人所未知事的壮志豪情,都已变得不再有意义。

花团锦簇的世界已经崩塌。

现在她这躯体里的不过一具幽魂,因着一丝执念,还能留在人间。

而那丝执念,便是——死因。

胡智仁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长晏,你不知道如意门的可怕……”

“那就让我知道它的可怕。”

“你会死的!”

“你觉得,我还怕死吗?”

胡智仁反手一拳无力地砸在了船壁上,以额抵壁,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谢长晏见他如此为难,便转向另一边的孟不离:“他不方便说,我不逼他。那么你呢?你能说吗?身为天子近侍,你也不敢说吗?”

孟不离的表情却跟胡智仁一样纠结,不,或者可以说,更纠结。

“你们都不想说……罢了,我自己去查,也是一样的。”谢长晏当即想重回船舱,唤醒那个黑衣人。

胡智仁转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说!”

谢长晏眼神一亮。

胡智仁用一种壮士断腕般的表情看着她,一字字道:“我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如意门在程国,门主是一个自称如意夫人的人,他们的宗旨就是‘让你如意’。”

夜已深,胡智仁拨亮烛灯,开始向谢长晏讲述一个神秘的组织。

在此之前,谢长晏从不知道,唯方大地,四海之内,竟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藏在暗影里的世界。

“此门可追溯到一百二十年前,已经换了好几任门主,但统一对外的代号就是如意夫人。一开始,如意门是个普通的暗杀组织,只要给钱,就帮你杀人。经过百年酝酿,不断吞并别的帮派,扩展人脉,变成了庞然大物。”

谢长晏听到这里,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程王会允许这样的存在?”

“会。因为程国贫瘠,却又好战,穷兵黩武需要钱,钱从何来?”

谢长晏明白了:“如意门。”

“我们胡家,虽号称天下首富,但做的都是白道上的行当,有三种生意,是不碰的,一赌二嫖三杀。”

“而如意门,就是做这三种生意的。”

胡智仁点了点头:“他们从四国诱拐妇女儿童,送入程境。资质出众的,选入门中,接受训练,成为暗杀者和细作;资质普通的,漂亮的去青楼,不漂亮的卖为仆婢。门中弟子,则以‘如意七宝’最为著名。”

熟悉佛法的谢长晏当即背出了七种宝物的名字:“如意七宝?可是一金二银三琉璃四颇梨五砗磲六赤珠七玛瑙?”

“对。如意门弟子按能力高低,分为七类。杀谢夫人的那人,应是银门弟子。因为武功尚可,但不算顶尖;手段残忍,但没什么脑子。比起真正的核心弟子来说,相距甚远。”

谢长晏皱起了眉头:“就算门徒众多,又有程王支持,也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蝼蚁。为何你在听到如意门的名字时,会那般恐惧?”

胡智仁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止程王。”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

“一百二十年,该组织的细作已渗透至四国,你并不知道谁是他们的人,也不知道真正的如意夫人是谁。这才是,最可怕的。”

谢长晏的手起了一阵颤抖:“燕国也有吗?”

“庞家就是。但在庞家灭族前,没有人知道他们跟如意门有关系。”

谢长晏脸上的血色退了个一干二净。

“而璧国有个传言,姬家也是如意门的靠山,否则如何解释他们有四国谱?”

“四国谱?那又是什么?”

“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只说里面记载了许多四国内位高权重者不为人知的机密。但因为姬家势力实在过于庞大,所以无人敢去追问。而知道这事的,更是少之又少。”如非谢长晏穷追不舍,胡智仁也不会说出来。因为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谢长晏低声道:“所以我父当年,是因为撞破了如意门的某些秘密,而被……杀的吗?”所谓的程寇,也许不是程的士兵,而是如意门的人?

“最怕就是……如此。”胡智仁沉重地点了下头。他怕她继续追查,怕她跟如意门对上,那是一群怪物,他们吃人时有千万种方法。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如何能跟那样的怪物对抗?便连叔父胡九仙,提及如意门时,都只说“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族中一直流传着叔父曾在如意门上吃过大亏的传闻。

谢长晏不说话了,低下头陷入沉思。

胡智仁也不再多言,转头看向门旁的孟不离。

他跟谢长晏密谈时,孟不离就守着舱门,不曾离开。但从孟不离的表情可见他对如意门知道得也不少,也许比自己更多,因此没要求他回避。毕竟,以孟不离的武功,若想偷听,他也绝不会发现。

只是,他的顾虑在于担心谢长晏,而孟不离的顾虑又是什么呢?

如果是燕王对上如意门,会如何?

这个假设在胡智仁的脑海中转了一下,又强行压下了。

第61章 岂如人意(4)

胡智仁忍不住对谢长晏道:“长晏,我叔父在我十六岁离开宜国来大燕经商时,给了我三句箴言。第一句,你要爱钱,钱才会爱你;第二句,你要让别人赚到钱,别人才能也让你赚钱。这两句都罢了,第三句,我现在转送于你。”

谢长晏果然抬头朝他看来。

“第三句——别太在乎昨天的钱,明天的钱才重要。”胡智仁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压在了她的手背上,“同样的,别太在意过去的事,接下去如何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放弃追根刨底,就此杀了黑衣人为母亲偿命,此事就算终结。明日醒来,或有遗憾,但仍可笑对朝海暮梧。

倘若非要钻牛角尖顺藤摸瓜,去挑衅那只连胡九仙都不敢碰的怪物,今后的生活必是无比凶险,九死一生。

无论怎么想,似乎都应该选第一种。

谢长晏盯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感应着来自胡智仁的温暖和体贴,半晌后,慢慢地抽了出来。

她缓缓开口道:“杀人者止于偿命,但若杀人者是受雇于人呢?”

胡智仁顿时心中一紧。

“我若不知如意门,便也罢了。但知道那人是如意门弟子,他与我父的恩怨,便很可能牵扯了第三人。十五年前,是不是有人雇他来杀我父?那个幕后的买凶之人是谁?真正引起这一切因果循环的人,是谁?”

胡智仁眼中露出了绝望之色。

“我啊,是个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向母亲哭诉,是会抱着父亲的木偶入睡,是每年七月带着兰花去迷津海凭吊姐姐,是看见杀狗都会跟着哭,是个把日子过得如此敏感多情的小女子啊……”谢长晏说到这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骤受打击,连站立都有些吃力,可她的眼睛是那么地坚定,像立于风暴中心的巨岩,岿然不动,“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于我谢长晏而言——若无情,宁可死。”

她推门走了出去。

胡智仁僵坐在地,久久不能言语。

立在门边的孟不离也垂下了眼睫,他的手缩至袖内,那里藏着一枚茧——一枚写给燕王的茧。

谢长晏再次来到黑衣人所在的船舱前。

她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后,才收拾好所有情绪,将门缓缓推开。

黑衣人匍匐在巨石间,还未醒来。

谢长晏走过去踢了他几下,他没动。谢长晏想了想,摘下墙上挂的水囊,把水浇在他身上,他还是一动不动。

谢长晏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连忙俯身去探他的鼻息,当即尖叫了起来。

孟不离很快就冲了进来。

“他死了!”谢长晏求助地看着他。

孟不离抓起黑衣人的左手搭了下脉搏,然后又去听他的心跳。

闻声赶来的胡智仁惊声道:“不是我!我只是打晕他……”

孟不离一把卡住黑衣人的下颌,强行打开他的嘴巴,端详半晌后,从里面拔出了一根长长的针。

这根针从他喉间戳进去,一直戳到了胃。针上淬了剧毒,因此,黑衣人在昏迷间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毒杀了。

胡智仁盯着那根针,变色道:“船上有他的同伙!”

只有如意门的人,才会杀此人灭口。

只有如意门的人,才会用这么阴毒的杀人方式。

谢长晏扭身要跑,胡智仁一把拖住她:“做什么去?”

“此人尸体未冷,刚死不足一刻,杀人者必还在船上,我去揪他出来!”

“揪什么揪呀,此地不安全,先离开再说!”

“我为何要逃?对方只敢偷偷摸摸杀人灭口,摆明想息事宁人。现在要逃的人是他!”谢长晏挣脱手臂,径自冲了上去。

“长晏!长晏——”胡智仁唤不住她,只好看向孟不离。孟不离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点了一下头,便追上去保护谢长晏了。

谢长晏来到甲板上,召集所有船夫集合。

她一共雇用了十二名船夫,却只到了十一个。一个名叫阿旺的舵手不见了。众人找了一圈,最后从海里捞起了阿旺的尸体,他的外衫不见了,尸身发皱,死了起码有半天。

谢长晏盯着阿旺的尸体,沉声道:“今日没人见过他吗?”

众船夫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一人道:“我见过他的背影……”

“什么时候?”

“就、就晚饭时……我负责分饭,分完后想起少了阿旺,然后就见他自己捧着剩饭走了,只看了个背影,现在想来,大概是别、别人穿了阿旺的衣服……”

谢长晏的心沉了下去。灭口者想必一直跟着他们,在他们将黑衣人擒到船上后,那人也摸上船来,杀了阿旺,换了他的衣服藏在暗处。然后,等孟不离不在时,进去毒杀了黑衣人。

孟不离只有一个时间离开那间船舱——陪她听胡智仁讲述如意门的来龙去脉时。

也就是说,有一双眼睛,从黑衣人在父亲碑前杀人时起就在注视着这一切,见黑衣人失手,便尾随过来,将他灭口。

再联系黑衣人那句“我刚回到岸上,就遇到你们母女,这是老天给我机会报仇啊”,简直不寒而栗。

世上的事,从无巧合。若有巧合,必是人为——这是九哥谢知微常年挂在嘴上的话。跟杞人忧天的五伯伯不同,谢知微是个因果派,认为没有什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之说,如果祸真的来了,只说明你家的屋顶不够牢。

第62章 岂如人意(5)

谢长晏于此刻想起谢知微的话,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