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是谁在暗中促成了这一切?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方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灭口,为何不干脆一点杀了自己?还是说——对方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看”,借此将已经尘封了十五年的往事推到她面前来?

谢长晏急促地呼吸着,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看不出对手的棋路,等;看出对手的棋路了,更要等。”

“不要着急说破,不要着急回应,不要让对方发现你已经发现了。”

“如你这般不擅谋略之人,只有等得足够久,才有一线希望赢。”

谢长晏咬着牙,注视着夜色下浓黑如墨般的大海,突然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不好啦!谢小姐跳海自杀啦——”

甲板上,众船夫惊慌成了一团。

谢长晏很快就被善水的船夫们救了回去,她没大事,就是浑身湿透了。

然而,船上没有第二个女人,谢长晏又一副心思恍惚完全不能自理的模样,派谁照顾她,就成了个大问题。

胡智仁吩咐阿城:“快去传两名灵巧的婢女来。”

阿城连忙去了。

然而如此春寒料峭的深夜,若不及时沐浴更衣,恐会得病。阿城这一去一回,怎么也要一盏茶工夫,怎么办?

胡智仁正在为难,就见孟不离抱着一大桶热水朝谢长晏的船舱走了过去。

他心中一紧,连忙拦住:“等等!你要做什么?”

“侍奉,沐浴。”

“什么?不行!你一壮年男子,怎能服侍姑娘沐浴?”

孟不离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水桶,将胡智仁拉到了一旁。

“这样吧,我还是去劝劝长晏,让她打起精神自己……”胡智仁话说到一半,孟不离解开了裤子,他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孟不离给他看了想让他看的东西后,又神色自如地将裤子系了回去。这一次,他再抬着水桶进舱,胡智仁没再阻拦。

舱门“啪嗒”一下合上了。

胡智仁情不自禁地朝船壁磕了一下头,捂着自己的眼睛喃喃道:“要长针眼了……也难怪燕王放心派此人跟着长晏,他竟是个……唉……”

舱内,谢长晏歪靠在榻上,仿若失了魂般。

自被救起来后,她就没再说过话。

孟不离走进来,将水桶放好,试了下水温正合适后,上前将她拉起来。刚才对着胡智仁时的坦然之色荡然无存,踌躇犹豫半天后,从衣服上撕了一条布带下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朝谢长晏伸出手,摸索着去脱她的衣服。

“你也觉得我要自杀?”谢长晏忽然出声。

孟不离吓得手一滑,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脸腾地一直红到了耳朵。

他有些惊慌地摘下布带,就看见谢长晏眼神清明地看着自己,哪里还有半点失神的样子。

谢长晏忽然笑了一下,将手放在唇上,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孟不离反应过来。他想起了在知止居时,有一次,谢长晏也是这样,假装掉到冰窟里,然后使了个金蝉脱壳,去探查了紫霄观。当然,他是事后才知道的,但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女孩子的心计,半点也不比他的原主人少。

谢长晏拨了拨桶中的水花,低声道:“那凶手若还在船上,你能察觉到吗?”

孟不离想了想才回答:“五丈内。”

意思就是五丈内,若有人蛰伏,他都会发觉。

这就够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谢长晏还是决定双管齐下。她解开了衣衫,迈进桶中。

孟不离一僵,连忙背过身去。听到身后水声不断响起,原本就没退色的耳朵几乎滴出血来。这个时候他无比想念黄狸,想抓一抓它那身光滑柔软的皮毛,好对抗备受折磨的尴尬。

谢长晏却是一脸坦荡。或者说,她压根没意识到这个行为会给孟不离带去多少困扰。她的心就像这桶烟雾蒸腾的热水一样,燃烧着每丝力气,哪怕最终的结局注定是冷去。

“我有一事相求,请您允我。”她在水花缭乱声中轻轻说道。

孟不离有种不好的预感。每次谢长晏找他,总没什么好事。

“我知道你一直有跟陛下汇报我的行程。那么,下一封奏书,请你告诉他,我将乘船由玉滨大运河回京。”

孟不离一怔,下意识去看她的表情,头转到一半想起她在洗澡,又连忙转回去。

“我会在万毓林停驻,求他见我一面。多谢。”

孟不离又等了一会儿,然而谢长晏没再说话,径自擦干了身子出来,重新穿好了衣衫。

当孟不离终于可以回头看她时,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了。

她褪去了疲惫、悲愤、痛苦等种种情绪,穿起了优雅坚固的盔甲,并将以这样崭新的姿态,继续走下去。

第63章 班荆道故(1)

寝宫内,彰华在如意的服侍下穿好了帝服,正要去上朝时,吉祥匆忙地捧着一个匣子走进来。

彰华道:“回来再看。”

吉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是红茧。”

陛下的密茧分红黄黑白四类。黑茧是循例汇报,白茧是喜事,黄茧是急事,红茧则是最急最重要的事。吉祥已经许久没见过红茧了。

彰华当即停步,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是一枚浓如血色的茧。他从茧中抽出布条,一看之下面色顿变。

如意好奇地踮起脚尖往布条看去,依稀看见“谢长晏”的名字。

吉祥低声道:“陛下,可有指示?”

彰华的目光闪烁着,将布条揉成一团攥入手心,最后深吸口气道:“退朝后再说。”说罢大步走了出去,脚步沉稳未见变化。

如意拉着吉祥小声埋怨:“今日陛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税赋一事,听说摊丁入亩施行不顺,本就够烦了,你怎的这么没眼力见,还拿谢长晏的事烦陛下?就不能等他回来再禀吗?”

吉祥看着如意,只说了一句话:“谢夫人被杀了。”

如意顿时没了任何声音。

早朝按时开始。

彰华端坐龙椅上,听着群臣奏禀议事,有条不紊,赏罚果断,看似并未受到影响。

然而,如意留意到他的手里始终攥着那根布条,没有松开。

如意看着看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如意跟紧彰华,回到执明殿中,为他换了常服。正要问如何回复红茧,却见彰华召集翰林院学士们来此,为他写谕令。

彰华沉声道:“向各洲、城、县发布谕令,将钱粮征收放在所负之责之首,丝毫颗粒皆百姓脂膏,不得任意苛索。若被上司察劾,或被科道纠参,必从重治罪,绝不宽贷!”

一学士迟疑抬头:“陛下,如此苛令,恐会引起地方官的恐慌。”

“就让他们恐慌。他们若做不好,有的是等着填补的新举子代替。”

该学士顿时不敢多言,乖乖开始书写。

如此,等他们全部完成,彰华一一检阅过没问题,盖好玉玺宣发下去后,天都黑了。

吉祥端来了膳食。

彰华靠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吉祥刚放下托盘,他就出声道:“召千牛备身唐喧来。”

“是。”吉祥依言出去了。

如意将筷子递给彰华:“陛下,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彰华终于放下了手心里的布条,拿起筷子用膳。他吃得依旧不多,如意在一旁看得两眼汪汪。

“陛下,您得多吃点啊,这两年吃得少睡得少,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彰华看他一眼,笑了笑:“没事,别担心。撤了吧。”

如意没办法,只好噘着嘴巴拿走了托盘。而这时,唐喧到了。

彰华吩咐道:“你派一队人去万毓林巡戒,这些天任何人没有朕的手谕,不得入林。然后,你亲自去一趟风府,告知小雅,三天后,朕要带个人去陶鹤山庄。”

唐喧面无表情,应声道:“是!”

“还有,调一队千牛卫来,在殿旁随时候命。”

“是!”

“去吧。”

唐喧走后,如意犹豫地问道:“陛下,那、那给红茧的回复呢?”

彰华拿起几上已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布条,扔入了一旁的火盆中,火光点缀了他的眼睛,至此也照亮了他的疲惫与柔软。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而这个字,是在忙碌一天强行将之搁置在旁、不去深思、不去惦念后的最终回应。

一朵十五年前开始酝酿的云,终于攒够了令天地变色的重量,滂沱而下。

眼见它就要疯狂肆虐,冲垮一切。

而他也只能说一句“好”。

好的,允你所求。

来吧。

我们一起来处理。

孟不离赶着巨型马车,走进了万毓林。

坐在车中的谢长晏掀起车帘,只见暖日阳光下郁郁葱葱的树木,像个熟悉的老朋友,对她的回归摆出了欢迎的姿态。

三月底的京郊,姹紫嫣红地渲染出春的气息。自玉滨大运河开后,北境缺水的窘迫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新生。

马车一直驰到溪边才停下,溪水潺潺,果然也比走时涨了许多。

谢长晏下车,走到一棵胡桃树下,挖了个坑。然后,从车中取出一件狐裘。

郑氏的尸体,她在滨州时海葬了,让娘亲的灵魂和爹爹一起永远安息在了蔚蓝色的大海里。

而此番回京,每到一城,都会埋一件娘亲生前用过的物品,以做纪念。

到了万毓林,选的就是狐裘。

她曾在此林中狩到狐狸,郑氏将之缝成了皮裘。她在渭陵渡口拉船时把衣服弄破了,郑氏也没舍得扔,一直放在车内当盖被,天冷时裹腿用。

此番从车中取出来,皮毛柔软温暖,仿佛还带着郑氏温柔祥和的气息。

娘亲,你要等我。

等我查明真相,为爹爹和你讨还公道后,就去找你们,到那时,就再没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了。

所以,要等我。

要保佑我。

谢长晏将狐裘放入坑中,正要去捡铲子盖上土时,一只手先她一步将铲子拿了起来。

那只手修长精壮,颇具力量,却不是孟不离的。

谢长晏的呼吸一滞,心脏不受控制地疾跳起来。她慢慢地、一点点地扭头,看见那个人黑色窄袖、圆领袍襟、折上头巾。而他的面貌,尚未来得及细看,黑袖里的手臂已朝她伸过来,一带——

抱住了她。

一阵风来,树林里全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声。

天地因此悠远,红尘因此沉静。

谢长晏因此,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曾经,在求鲁馆坍塌之际,这具身体抱过她。

在她的脚不慎掉进幸川的冰窟之际,这具身体也抱过她。

第一次,源于保护。

第二次,源于怜惜。

而这一次,源于安慰。

谢长晏被动地倚靠在宽广的胸怀中,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的热流,一颗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

她曾爱慕这个人,渴望这个人。如今,爱慕和渴望都已消逝,可她靠着这个人时,依然感到一种发自肺腑的安心。

“师兄……”她缓缓开口,“对不起,我来给你添麻烦了。”

她知道自己要做一件多么复杂多么困难的事情,胡智仁无数次告诫她这件事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执意要去做。

而想要做成这件事,就必须向彰华求助。

所以,明明说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说好情缘已断一别两宽的,可她还是厚着脸皮回来了。

她知道她是一个大麻烦。

她更知道彰华本身就已经有很多很多天大的麻烦要处理。

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回来试一试。

对不起啊,我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累赘般的存在啊。

而你,拥抱了这样的我……

谢谢。

彰华跟着谢长晏走上马车,彰华向赶车的孟不离比了个手势后,马车便继续前行了。

谢长晏将一个软垫推到他面前,低声道:“请坐。”

彰华跪坐下,打量车内的一切。

这种谢长晏自创的巨型马车,这两年风靡了运河沿岸,人们亲切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走屋”,十分适合全家踏青游玩。只不过京中人流熙攘,此车太过庞大,不利出行,因此未在玉京流通。

彰华虽听说已久,却还是第一次得见。

谢长晏这辆,显然与胡家别的走屋不太一样,内设更为精巧独特。比如用来隔挡内室的折门上挂了一道布帘,就与寻常帘子不一样,五颜六色,各种材质,彰华不禁多看了几眼。

谢长晏留意到了,便在旁解说道:“此帘是我每到一处,采选一款当地自产土布,汇编而成。全帘共计七十六块布,从材质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各地的不同。北境酷冷,却好艳色,布料以皮草革绒为主;南域则爱淡雅轻薄,盛产丝绸;秦山多矿,所以百姓出于耐脏耐磨的需求,自产暗色粗布;滨州临海,则追求防潮易干……”

彰华的目光从帘子转到了谢长晏身上。

两年前,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来自清高避世的谢氏,满脑子诗词歌赋、礼仪法规,不知民生疾苦。

两年后,她为他讲解她的帘子,对大燕各地如数家珍。

彰华想起《朝海暮梧录》里那些洋溢着欢快风趣的字句,那本该是最适合这个女孩的生活方式。然而,海阔天空,终究一梦。一朝梦醒,身置囚牢。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后来娘亲就把它们缝成了帘子……”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慢了下来,悲伤从她脸上闪过,再用微笑克制地取而代之,“总之,这两年,收获很多。”

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及时沸开,谢长晏找到了事情做,便停止了话题,一心一意地沏起茶来。

她拿了两个木头做的杯子盛茶,推给彰华品尝:“自己摘的茶,自己雕的杯,味道一般,但算独一份了。”

第64章 班荆道故(2)

彰华低头品了一口,得出结论:谢长晏自谦了。她本就是个极聪慧之人,那些需要缜密操作反复锤炼的事情,总是能做得很好。而且,年纪渐长,这优势在她身上就越明显。

彰华忍不住抬头再次细细地打量她。

跟他之前预料的一样,她长得非常高,仅比他低半个头,因为尽情地沐浴阳光,皮肤是一种健康的麦色——大燕最推崇的肤色。

她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如果说,之前的谢长晏,是个长得有棱有角有特点的小姑娘,现在的她,几乎可说是光华四射。那些不符大众审美的特点,在她脸上全变成了的亮点:厚厚的嘴唇,显得是那么柔软,仿佛丰润的花蕊诱人深入品尝;乌发如墨,浓密如云,流泻着黛青色的光泽,引人伸手触摸;而最美的是她的眼睛,褪去了曾经的天真善意,染上了欲语还休的哀愁,几能激发任何男人的保护欲。

彰华的心,突兀而不受控制地“咯噔”了一下。

意识到对面之人已是个完完全全的成熟女性,不再是两年前那个羞恼嗔怒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后,他下意识地挪了下身体,让彼此的距离稍微远了一些。

而就在这时,谢长晏决定切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