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彰华抵达芦湾时已入夜,直接去了谢长晏失踪时落脚的那家客栈。客栈坐落在繁华的云翔大街,就叫云翔客栈,算是芦湾最昂贵的客栈之一。昂贵,在程国,即也意味着安全,更何况,此客栈隶属于胡家所有,正是胡智仁一手为谢长晏准备的。

客栈分上中下三层,共有伙计仆婢六十人,人眼复杂,想偷偷掳走一名客人,几不可能。谢长晏的房间在三楼的最东间,顶着头,门框上盘绕着两条蛇形雕纹,闹中取静,布置十分舒适。

自谢长晏出事后,胡智仁第一时间封锁了房间,不允许再有客人入住。因此,当彰华来时,房间还维持着之前的样子。

与风沙漫天的北境不同,地处南海的芦湾空气湿润,十分整洁,虽一个月没打扫也没什么灰尘。在彰华无意掀开枕头时,还在床单上发现了一根头发。

他一眼便断定,这是谢长晏的头发,又黑又粗,还有点天然卷,因为疏于保养,跟宫里头那些油光锃亮的柔顺长发不一样。

她的头发,曾在冰点以下的水中荡漾,曾穿梭过万里风沙,经常随随便便擦干,经常用手胡乱梳理,因此有些干涩,有些毛躁,烙印着主人的漫不经心。

然而落在彰华眼中,这大概便是世间最美的一根头发了。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在了随身携带的锦囊中。

那边吉祥做了初步的查视后,回来禀报道:“陛下,此地共有东南两扇窗户,南窗对着客栈里面,没有打开过的痕迹。东窗外是一条死巷,人迹罕至,堆放着杂物,还有一口枯井。如果对方是带着谢姑娘从东窗离开,除了那口井,想不出其他途径。”

“命人爬下井去看看。”

“是。”吉祥说罢又匆匆去了。

如意则留在房间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问:“陛下,咱们不去驿站吗?”

“今晚先住这里,看看入夜之后,会是什么情况。”彰华抚摸着东窗的窗棂,望着在死巷中探索枯井的千牛卫暗卫们,目光微闪。

然而这一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房间安静极了,月光透过窗纸洒进屋中,空气里浸淫着海风的湿润气息,像一只温柔的手,令人卸下防备和疲惫。

彰华躺在榻上,注视着那根长发,心头一片空荡荡。睡不着时,他便起身走到东窗处,外边一片深幽,月光淡淡地照着夜色中的芦湾,枯井方向全被阴影所覆盖。

天亮时分,吉祥回来了。

“枯井中确有密道,不过已经坍塌,挖掘许久才重新连通,密道尽头,抵达的是一处琴行的后门。”

一夜未眠的彰华立刻起身。

琴行就在云翔大街上,距离客栈不过百丈,布置十分奢美,却门庭冷落,并无客人。

因此,当彰华带着吉祥如意到时,所有的伙计全都精神一振,殷勤地上前招待。

彰华的目光从厅中依次排列的琴上掠过。

不得不说,此琴行确实有点水准,款式众多不说,还有几具珍贵古琴。然而,彰华志不在此,因此只看了一眼,便道:“还有更好的吗?”

“这具雷我琴,乃小店的镇店之宝……”伙计刚待介绍,吉祥打断了他:“我们公子,想要更好的。”

伙计愣了愣,说了句“稍候”,便进内室去了。

吉祥靠近彰华道:“隔壁的蔡家铺子,似有异样。”

“什么异样?”

“发现了麟素的私卫。他们似在等谁。我们进来,被盯上了。”

彰华一笑:“所以,密道是故意通至此地,好祸水东引吗?”

吉祥愣了愣。而这时,伙计去而复返:“公子,我们老板请您进去——”

彰华当即带着二人走进内室。内室中,坐着一个人,光影暗淡,身形微佝,穿着极厚的衣服,还在轻轻咳嗽。

如意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就是这家琴行的老板?”

彰华替那人做了回答:“是。不仅如此,他还是程国的大皇子。麟素殿下,又见面了。”

“燕王陛下,好久不见。”那人转过头来笑了笑,眉长如画,秀美自矜,有着模糊性别的美丽。

这下不仅如意,吉祥也很震惊——没想到坐在琴行里的人,竟是麟素!

为什么云翔客栈东墙外的枯井,会有一条密道通至此地?为什么此地会是麟素的地盘?难道掳走谢长晏的是麟素?还是,如意门早料到会有人查,所以如陛下所说的那样祸水东引,嫁祸到麟素身上?

一连串的疑惑在他心头浮起。相比之下,彰华却很是镇定,在麟素对面自行坐下,悠然道:“你们在等朕吗?”

“坦白说,并不是。”麟素为他倒了杯茶。

“那是谁?”

“唔……”麟素说到这里,转向了外室方向,“等她。”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传来伙计的招呼声,然后,一个女声轻轻道:“我要试琴。”

如意眼睛一亮,只觉这声音如黄莺出谷,清丽婉约,好听极了。

不久后,那女子似是坐下了,开始弹奏。第一记琴音跳起时,彰华眉心便是一动。

她弹的是《获麟》中的第一段,名《伤时麟兮》。

麟兮麟兮,合仁抱义,出有其时。

不陷于阱,恢恢网罟而无所罗。

麟兮一角五蹄,时其希,气钟两仪。今出无期,食铁产金空其奇……

同谢长晏一样,彰华自己虽不擅弹奏,却是个一等一的听乐人。燕宫中的乐师虽不及璧国多,但也算高手云集。更有风小雅那样当世不二的音律天才,自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可以说,能入彰华耳的乐,已不多矣。

然而,这曲《获麟》实是弹得太好,悲愤若铿锵涛鼓,凄凉似叹息若虚。勾起了彰华的一些心事,不禁大为悸动。

他想起了在万毓林的溪边再见谢长晏时的情形——

当时,她跪在胡桃树下,挖了一个坑,将郑氏缝制的狐裘放入坑中。

在那之前他们曾相处过大半年,他教导她,磨砺她,他见识了她的轻颦浅笑,娇憨嗔怒,也见识了她的羞愧懊恼,青涩天真。

然而,直到万毓林再相见,他看见那个样子的谢长晏时,才第一次感应到内心的悸颤。

想保护她。想安慰她。想擦干她的泪水。想抚平她的忧伤。

想立刻铲除了如意门,了断了恩仇,再将世间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博她一笑。

——他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真正爱上谢长晏。

然而,如今佳人音讯全无,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伴随着弹琴人最后一记弦声的悠悠消逝,彰华抬起手,鼓起了掌。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如意,去把那把琴买下,送给弹琴之人。”

早就好奇的如意立即冲了出去,而吉祥则是诧异地看向彰华。

麟素在一旁扬眉道:“陛下竟如此喜爱这首曲?”

“嗯。”正所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是他的心有了这样的顿悟,再借助弹奏者的琴声令他看清。

长晏,你在哪里?可饿到?渴到?被伤害了吗?

不用怕,朕一定会找到你的。

就算把整个程国掘地三尺翻个个儿,朕一定会救你出来,然后,带你回家。

彰华不再说话,起身离座。

麟素道:“陛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有什么事,驿站再见吧。”彰华从后门走了。

麟素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打了个响指,招来侍从:“查出燕王为何秘密来程了吗?”

侍从跪地答道:“他来此地前,去了一趟云翔客栈,似在找人。”

“云翔客栈?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

“殿下忘了?三公主曾借你之名约见十九郎,那个十九郎就住在云翔客栈。三公主回来后还大发了一通脾气,因为那个十九郎竟是个女人……”

麟素的目光闪了闪,掠向外室,那个弹琴者似也告辞离开了。“不管如何,派人盯紧燕王。父王寿宴在即,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第77章 风雨晦暝(3)

马车上,如意显得极为兴奋:“陛下!弹琴者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如果不是脸上有红疤的话,当真算得上是个绝色美人呢!你说她跟鹤公比,谁弹得好?”

“当然是鹤公。”吉祥答道。

“你能听出门道?”如意斜睨了吉祥一眼,“我觉得这位姑娘弹得更好,陛下都听得快哭了呢,陛下听鹤公弹琴时,可没哭过。”

彰华淡淡道:“确实小雅更高一筹。”

“为什么呀?”

“因为此女年纪尚稚,阅历尚浅,听音辨人,想必是个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姑娘。”见如意还是不明白,彰华便笑了笑道,“刚才那曲《获麟》,若小雅来弹,朕便不会想哭,而会万念俱灰。”

如意一怔,似有所悟。

吉祥转移话题道:“陛下,我们现在要去驿站吗?”

“嗯。”

“那寻找谢姑娘一事……”

“等。”彰华掀开车帘,望着天边风起云涌,低声道,“此地将有大乱。一动,不如一静。”

彰华抵达驿站不久,就收到了程王的请柬。

他将镂有银色图腾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给了吉祥一个眼神。

吉祥立刻招来一名暗卫:“把你打探到的消息全部说出来。”

“是。我们打听到宜王也是亲自来的程国,中途落水,为璧国使臣所救。璧国派出的是东壁侯江晚衣和大将军潘方。随行的还有个叫虞氏的小姑娘,据说是江晚衣的师妹,在使臣中很有威望。”

彰华听了一耳朵,本没太放心上。谁知,暗卫又道:“就是先前在琴行弹奏之人。”

吉祥惊讶道:“这么巧?”

“不仅如此,她跟宜王也交情匪浅,昨夜程三皇子邀她单独赴宴,一夜未归,今早是宜王亲自去接她回来的。”

彰华失笑起来:“是吗?能令赫奕如此殷勤之人,必不会只是弹琴弹得好。早知道就出去见一面了。”

吉祥提出疑惑:“程大皇子说他在等虞氏,这又是何故?”

彰华翻转着手中的银蛇请柬,轻轻嘲讽道:“看来,程王活不久了。”

吉祥一惊:“陛下的意思是,三子夺嫡,璧国支持的……是麟素?”

“十有八九。”

“那……宜王呢?”

彰华沉吟了一会儿:“赫奕本质上是个商人,谁能给他的利益最大,他就支持谁。”

“那么……陛下您呢?”

彰华反问吉祥:“你觉得呢?”

吉祥斗胆道:“陛下肯定要选一个贤者。”

“噢?为何?”

“只有如此,才能帮您跟谢姑娘对付如意门。”

彰华注视着吉祥,再看看一旁榻上已经呼呼睡着的如意,明明是孪生兄弟,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在如意那儿至清如水,在吉祥这儿至明如镜。

他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吉祥的肩:“你们兄弟二人的脑子,怕是都长在你一人身上了。”

吉祥也看了眼打呼噜中的如意,“扑哧”一笑。

“走吧。”彰华勾了勾嘴唇,“去看看命不久长的程王。”

彰华在程宫看到铭弓时,他正坐在椅上晒太阳。

半年前,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突然中风倒下,从此一病不起。他的脸上有两道非常深的法令纹,眼角下垂,看上去像一只愁眉苦脸的老豹。

陪伴在其身边的,只有两名娇俏的宫女。

“陛下,燕王到了。”一名宫女凑到他耳旁道。

铭弓有些呆滞地转过头来,目光却掠过彰华,没有焦距地投向远处,并不说话。

宫女有些歉然,向彰华道:“陛下刚吃过药,可能困乏了……”

“无妨,朕陪他坐坐。”彰华一掀袍子,在铭弓身旁坐下了。

两个宫女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彰华又道:“茶呢?怎么?你们的陛下不喝茶,朕便也没有茶吗?”

一名宫女连忙惶恐地去取了。另一名宫女伏在铭弓脚边,为他轻轻捶腿。

一时间,花园内安安静静,只有夏日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

彰华再次看向铭弓,想到自己六岁时,差一点就被如意门的人送到此人手中,再看此人如今毫无生气的模样,不禁一叹。

唯方四国风云交际,程王蓄力已久,想要攻打宜国。而燕在他的布局下,亦造船增兵,打算乘虚而入,就此灭了程国,结果程方突然折帅。

一场大战就此落空,程王虽垮,程国却暂时安全了……此中玄机,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如果他没有猜错,此刻的程国已陷入了夺嫡的内乱中,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汹涌。而最有可能胜出的皇子,必是如意门所支持的那一位。甚至,如意门正是从燕的布局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提前出手毒倒了任性妄为的铭弓,打算扶植一个听话的新帝。

那么,谁会是他们的下一个傀儡?麟素?涵祁?还是颐非?

而铭弓私下约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照理说,铭弓都病成这样了,应已失去了自主权。那么,是谁借他的名义将自己引入宫中?还是……

彰华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他转头顺着铭弓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看的乃是一棵树。树非常高大,约有十丈高,树皮灰黑,上面横七竖八地交错着许多割过的痕迹。

彰华若有所思地看向铭弓,而铭弓这时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眼神极尽复杂。捶腿的宫女突然低声道:“燕王陛下,我们君主为大皇子所控制,不得自由。求陛下相救。”

彰华挑了挑眉毛,看着铭弓,铭弓却又垂下眼,似未听闻。

彰华便笑了笑,道:“我凭什么救?”

宫女急声道:“事成之后,便将陛下所要之人还给您。”

彰华骤然起身,手在袖中握成了拳,纵然面色不显,但一颗心已狂跳起来——长晏在铭弓手上?!

然而,铭弓于此刻再次看向了那棵树。

彰华微微眯眼,就在这时,取茶的宫女回来了,捶腿的宫女立刻低下头去,再没说一个字。

彰华沉默半晌后,缓缓坐下。

而这时远处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大殿下到——”

彰华回头,就看见麟素有些行色匆忙地走了过来,未待行礼,便已先斥责宫女道:“父王吹不得风,你们难道不知?还不快推父王回殿!”

宫女们连忙跪下请罪,然后匆匆推着铭弓走了。铭弓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似已打起了呼噜。

麟素这才转向彰华行礼道:“燕王陛下,父王这半年来神志时好时昏,此番给您下帖,想必是一时糊涂所致。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彰华将请柬从袖中掏出,递给了麟素:“难道不是你下的帖子吗?”

麟素面色一白,嘴唇动了动,最后竟是将请柬接过去,默默坐下了。

彰华见他默认,不禁又是眉心微皱。

麟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似终于做出了决定,开口道:“燕王陛下,说来唐突,但我一直……很仰慕您。”

彰华轻笑出声。

麟素的表情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我三岁时,被父王带至兵器库中,他将一把长刀递给我,那把刀很沉,我拿不动,跌倒在地。父王反手打了我一记耳光,骂道:‘废物,如此荏弱,将来如何继承大统?’自那时起,我便一直很惶恐。”

“所以,你之所以请朕来,是为了倾诉心事的?”彰华虽在微笑,话却无情极了。

麟素的嘴唇又动了几下,凝视着他,因为皮肤极尽苍白,所以眼下的阴影便显得更加明显。“陛下,您在心中恐怕觉得是我囚禁了父王,把控朝纲,想要取而代之,是吗?”

彰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回应。

“恐怕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也罢,打搅陛下了,来人,送燕王回驿站。”麟素说罢起身,黯然离去。

彰华望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却始终未做挽留。

回驿站的马车上,彰华闭着眼睛靠在榻上,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疲惫。

一旁的吉祥不敢多问,正在忐忑之时,彰华低声道:“朕的错。”

吉祥一愣。

“朕竟未能及时察觉程国内的纷争,令长晏在这种时候卷入此中。”

“不是如意门掳走的谢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