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完了这样长的一番话后,皱起了眉头:“太傅的意思是,让我选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为妻?”

风乐天笑了:“情缘可遇不可求。陛下还是另选一物吧。易得的,可以源源不断补充的,但又永远收集不齐的。比如名家字画,比如神兵利器,比如奇石古玩,比如……”

“蝴蝶。”十五岁的彰华望着窗外庭院中飞翔的蝴蝶,悠然出声。

风乐天若有所思:“有点意思。蝴蝶这小玩意,出生时是虫,然后变成茧,最后变成蝶。一物三态,煞是有趣。”

“不。我只是觉得,字画兵器古玩,拿到了就得到了,只要保存得当,一辈子都在。可蝴蝶,再怎么珍爱都不过一季。那么一旦我沉溺于其中某一只蝶,也不过一季。等它死后,便自觉抽离了情感,可以回归正常了。”

风乐天笑了起来:“殿下真是老臣平生见过的最自律之人。”

“那么太傅,我到底应该选谁家女为妻呢?”

风乐天揶揄道:“陛下都有蝴蝶了,妻子……随意吧。”

彰华已不记得他当时有没有笑了。以他十五岁时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八成会不屑地一笑置之。最终按照父王、门客和大臣们共同商议的结果,选了谢家的谢繁漪。

但他当时真的很不喜欢谢繁漪。那女孩看上去完美无瑕,无可挑剔,于他而言,却是一枚死茧,看不到鲜活跳跃的将来。

不过皇后什么的女人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相信自己,他是天之骄子,他无所不能——

再然后……

翻惊摇落,大梦方醒。

仿佛再次回到六岁时,站在狂风暴雨的海边,看见地坼天崩,人生如寄。

第74章 卷甲而趋(3)

年轻的燕王,日间沉稳老练,威仪四海;午夜醒来,在蝶屋里,看蝶生蝶死,不笑不动,如一具离了魂的木雕。

他有很大很大的志向,他有很多很多的抱负——在白天。

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在夜晚。

“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您啊,殿下。”太傅的话久久在他耳边回响。宛若先知的预言,宛如命定的诅咒。

照着他这一生,光彩又阴暗。

再再然后,谢长晏出现了。

这三个字,从那么长的谢氏闺秀名单中,一下子跳到了他眼中。

他的大脑有些慢半拍地反应着:啊,是谢将军的女儿啊。既然是只要娶谢家女就行,那么为何不选她呢?

她是恩人之女,年纪也合适。招到京来,慢慢调教,日后便能多个贤内助。

因他一念,十二年岁月轮回,像机关上的齿轮,重新吻合在了一点,然后,“咔嚓”声响,不可抗拒的命运之门再次开启,他与她终究是站在了一条路上。

可她那么小,天真无忧,不合时宜地径自灿烂着。

又那么倔强,敢向君王索要爱情。要不到便走,风风火火,干干脆脆。

反是他近不得、远不得,接不得又离不得——最后变成了舍不得。

而在他独有的帝王书典里,第一个被风乐天抹去的词,便是“舍不得”。

他早已学会认命。

父王出家时,他愤怒、悲怆,痛苦得无以复加……最后,认命;

太傅意外惨死时,他震怒、暴跳,甚至拿着剑决定再去亲自杀一次人……最后,认命;

风小雅为了秋姜人不人鬼不鬼意志消沉再难振作,他劝解、告诫,甚至破戒揍了他一顿……最后,还是认命了……

作为帝王,本无不可舍之物,无不可弃之人。

至亲,恩师,重臣,好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一失去。

那么这一次,会是失去谢长晏的开始吗?

彰华凝望着琉璃上的蝴蝶,突然动了。

他把角落的梯子搬了过来,架在天窗上,爬了上去。

蝴蝶受到惊动,振翅飞开了。

阳光透过琉璃照在他的脸上,斑驳而斑斓。

“哐当——”

一阵声响震破蝶屋的静谧,琉璃碎片四下坠落。真正的阳光落了下来,带来了自由的风。

蝴蝶们立刻闻风而动,从破了的天窗飞了出去……

“砸碎了?那、那蝶屋没啦?!”得知此事的如意惊得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

“蝶屋还在。但以后蝴蝶从茧中出来后,就任由它们飞走,再不养在屋里了。”值班归来一脸疲惫的吉祥打来热水,脱去鞋袜开始泡脚。

“也就是说,陛下以后不养蝴蝶啦?”

“不知道,陛下什么话也没说……”吉祥往垫子上靠去,却被如意冲过来一把抢走了垫子。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有心情泡脚?!”如意瞪大了眼睛。

吉祥无奈地看着他:“不然呢?我去帮陛下把谢姑娘追回来?哭着抱着她的大腿求她别走?跟她说因为她离开了陛下心情郁卒,连蝶屋都拆了?”

如意更加震惊:“什么?!你说这跟谢长晏的走有关系?还有,谢长晏走了?什么时候?”

“走了。一早。”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是被你们联合起来排挤了吗?”

吉祥白了他一眼:“你每天忙着去御膳房以试吃为名品尝谢长晏的那些奇怪食谱,哪有心思在别处。”

如意脸上一红:“才、才没有……”

“肚子都肥一圈了。”

“真的?!”如意连忙扭身去照镜子。

吉祥索性也不泡脚了,倒头要睡,却又被如意推醒:“等等再睡,你说陛下拆蝶屋,是因为谢长晏走了,真的吗?陛下真的喜欢她啊?”

“不喜欢她,难道喜欢你啊?”吉祥迷迷糊糊地应道。

如意的脸再次飞红了:“我、我我才、才没那、那……”

“别想了。就算没有谢姑娘,还有薛采呢。轮不到你的……”

“什么?你说谁?璧国那个小鬼?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呀。别睡了,吉祥!吉祥!起来啊——”

华贞五年六月初一,传闻燕王拆蝶屋以自省。

而如意公公,唔,一如既往地烦恼着。

同一时间的谢长晏,正站在船头,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初夏的阳光像一把沾了水的刷子,令万物越发明艳的同时,还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来。

孟不离的黄狸在甲板上慵懒地翻了个身,大咧咧地晒着肚子,却又猛地惊坐而起,循声看向落在船帆上的海鸟。当即飞檐走壁想上去捉捕,却忘记了自己已是中年油腻肥硕猫,足下打滑,“啪嗒”掉下来。

——落在了飞来救驾的孟不离的手上。

谢长晏看着这一幕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她抬手摸了摸髻上的乌木发簪,心中道:爹爹,娘亲,我这便出发了。不用担心,虽然海上未知风雨,但我有当世最好的一条船呢。

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她带着祝福和信念前行。

第75章 风雨晦暝(1)

〖卦辞原文〗

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译文〗

亨:祭祀,洪水到来,君王到宗庙祭祖祈祷。有利于渡过大江大河。吉利的占问。

白话:涣卦木漂于水,水面起风,船行于水上。涣散,离散。但随波顺行,王到了宗庙,利出外跋涉大川,只要贞正是有利的。

“梆梆梆梆,丑时四更,天寒地冻——”更夫提着梆子走过天璇大街,突见前方两匹快马奔过,当即大惊,小跑着便想上前拦阻,“什么人?宵禁时竟敢……”

话未说完,后一匹马上之人长鞭飞出,将他卷起。

更夫不禁闭上眼睛,心想着我命休矣。但下一瞬,身子轻轻落在了街旁,竟是毫发未伤。

等他再睁眼时,两骑已驰远了。

更夫连忙收拾梆子跑去报备巡夜军,巡夜军当即全城搜寻。

而那两骑,此刻已过万毓林,直上岁寒山,最终在陶鹤山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华贞六年的五月,距离谢长晏去程,正好一年。山上积雪刚消,夜色如墨,仍带着沁骨的寒。

山庄门口焦不弃正在躬身等待,见二人到了,忙将马牵过去,转身带路。

彰华这才摘下斗篷,脸上带着难以掩尽的焦灼之色,甫一进屋,便开口问:“究竟怎么回事?”

焦不弃带他们进的,是一间偏僻的小屋,屋内一人跪在另一人脚边,正是孟不离和风小雅。

风小雅朝孟不离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用动,这才转头看向彰华:“陛下,先坐。”

彰华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跳后,坐到了风小雅对面。

“不离不善言辞,但他要说的事很复杂,所以回京后,先来找我,再由我禀奏陛下。”风小雅又示意焦不弃倒茶,等彰华将茶杯接入手中后,才说了下半截话,“谢姑娘……失踪了。”

“咔嚓。”茶杯在彰华手中破裂,里面的热水立刻溅了一身。

站在彰华身后的吉祥连忙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彰华示意不用,转头看向跪在风小雅脚边的孟不离,低声道:“全部过程细说一遍。”

“那就由我来代他说吧。”风小雅坐在椅上,腿上盖了厚厚的毛毡,脸色较三年前更苍白。

一旁的焦不弃取了三样东西来,摆在几上。

第一样,是程国的舆图。

“我从头开始说。去年六月,不离陪同谢姑娘去程国,途中遭遇飓风、海盗,后巧遇宜商胡智仁,一起结伴抵达芦湾。在那里,她与胡智仁作别,寄留了船,带着不离骑马游历。此后经历,皆在这本《朝海暮梧录三》中,想必陛下已看过了。”

第二样,便是新出的《朝海暮梧录》。

同以往两册的诙谐有趣截然不同,这本写得极为克制,用词冷静,不加任何个人观点,对比其所描述的悲惨事件,笔法甚至隐透出一种慈悲的温柔来。

彰华自然是看过的,甚至比所有人都看得早。因为,里面的每一节谢长晏都是写完后先寄给他,才集结坊刻的。

里面有这样的段落:“山北有村,名‘男娃村’,家家户户世世代代皆生子。因无女子,至年关时,有一风俗曰‘搜媳’,意指搜罗个媳妇回家过年。而邻边州县女子皆闭门不出,怕被搜走。另村中有一生子泉,泉下骸骨累累,皆为女婴之骨。”

里面也有这样的段落:“二月中,东生县有重生祭,所有成年男子皆需赤身裸体,跳进东山寺旁的丰谷冰川中,以冰水净身,再将桐木搭成高台,点火后撒上盐和芝麻,以火浴净身,以佑新年风调雨顺,子孙平安。另:说来稀奇,如此酷寒折腾,却无一人得病。”

里面还有这样的段落:“永平县男子成年,需猎杀兽类取其头颅悬挂于门上。兽愈猛则民愈敬。迄今最强乃猎鲨者,鲨骨达五丈,县中妇女逢年过节领童子至门前参拜,求祈强壮。”

这一年,谢长晏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要看看他们的风土人情;我要看看那片土壤为何会滋生邪恶之花。”她走过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罪恶与不公。总体来说,程国是个推崇强者、重男轻女的国家,不计其数的女婴一出生就被溺死,而等他们的男子长大后,因为无妻可娶,要从别处买,故而催化了最开始的人口贩卖。

他国之恶,可引为本国之鉴。

故而年初,燕王颁布了新法令,禁止民间略卖人口,一经发现,无论是否已卖,都处以磔刑,知情收买者与同罪,不知情者黥为城旦舂,举报者赏帛三匹。十岁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愿,皆视为略。

此令一出,临海几个洲简直成了重灾区。短短三个月,从那儿就搜捕到类似略卖人口的船只七十余条,查处诱口奸人三十余人,最令人崩溃的是还从船上找到了三大箱药丸,一审之下才知道都是用杀死的孩童的骨头炼制的。

白生生的骨丸抄船时漏撒在地,围观百姓无不掩面痛哭。

燕国尚且如此,更难想象其他三国。

薄薄一本《朝海暮梧录三》,如同一记重雷,砸向了粉饰出来的清平盛世。因此,此书面世后,褒贬不一,有人拍案大骂,有人抱书哭泣,还有人嗤鼻道“写的什么玩意”。

作为书作者的谢长晏,对于这些全不在乎。她所在意的,只有一个——如意门。

如意门在哪里?如何运作?如何接触?如何才能端掉他们不留后患?

“四月初七,谢姑娘收到邀请——程国大皇子麟素,在拜读了《朝海暮梧录三》后,想见一见十九郎。”风小雅看向长几。

几上摆的第三件东西,便是麟素的请柬。

“三位皇子中,麟素性格绵软,并不为程王所喜。但此人比涵祁和颐非要有仁善之心。邀谢姑娘,是想向她了解书中所写的那些骇人听闻之事是否属实……”

彰华听到此处,冷笑了一声:“是否属实,他心中能不清楚?”

风小雅笑了笑:“那便是想听听她的意见吧。毕竟,他邀请她时,不知十九郎是女子。”

彰华听出风小雅话中另有所指,不禁愣了愣,两人目光交错,彰华垂下了眼睫。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也知道风小雅看出他失态了,更知道这失态是源谢长晏而起。

因为她离奇失踪,遍寻不着,生死未卜,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忧心如焚。

然而,如此忧心之下,还介意麟素邀请谢长晏见面这种小事,可见是源于不可说的嫉妒。

彰华深吸口气,恢复了镇定之色,抬眼道:“继续。”

“谢长晏欣然赴宴,她也想听听未来掌权者的想法——虽然,我们都知道,麟素不可能是下一代程王。”

彰华抚摩着焦不弃新倒给他的一杯茶,没有作声。

“但是到了地方,没见到麟素,而是见到了程国的公主——颐殊。原来,麟素临时病倒,未能赴约,只能请妹妹代劳。两人相谈甚欢。事后,颐殊公主亲自将谢姑娘送回了客栈。”

彰华微微皱眉道:“听说若论受宠爱程度,颐殊远胜三个哥哥。”

“是啊,一个出了名的重男轻女的国家,君王却偏爱女儿,这很有趣,不是吗?”

彰华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向跪在地上的孟不离:“然后长晏便失踪了?”

答话的依旧是风小雅:“回客栈途中,谢姑娘似看见了什么,整个人显得很是震惊。跟颐殊告别后,她便跟不离说要睡了。第二天早上,不离见她未按时起床,进去看才发现她不见了,未留下只字片语。”

彰华注视着孟不离:“以你的武功,不可能有人偷偷潜入客栈掳走她而不被你发觉。”

孟不离的唇动了动,露出羞愧之色,最终匍匐在地。

“你当时不在?”彰华的眼神一下子尖锐了起来,“你做什么去了?”

“他的猫……死了。”

彰华一怔。

风小雅轻叹道:“他将猫葬在树下,走了一刻钟。就那么,一刻钟。”

“猫怎么死的?”

“病了好些天,那一夜熬不住,喘息着走了。”

“不似人为?”

“不像是。”

彰华的目光闪了几下,陷入沉思。

“自发现谢姑娘不见后,不离召集船上待命的暗卫们四下搜寻,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而且查证排除了麟素和颐殊的嫌疑。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谢长晏自己离开……”

彰华打断他:“她不是那么不稳重之人,若有急事离开,必会知会一声。”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她落入如意门手中了。”

只有如意门才能做得那么神不知鬼不觉。

也只有他们有理由那么做。

“咔嚓”一声,彰华第二次握碎了杯子。而这一次,流下的不止茶水,还有血。

“陛下息怒!”吉祥连忙为他包扎伤口。

第76章 风雨晦暝(2)

风小雅看了孟不离几眼,才缓缓道:“不离失职,任凭处置。但他有个请求——能否在找到谢姑娘之后,再处置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终是要给你一个交代。”

“她不会死。若真是如意门的人将她掳走,那么,一个活着的谢长晏,远比死了有用。”彰华至此站起身来。

风小雅见他要走,连忙推着轮椅跟出来:“你打算如何做?”

此刻天已微亮,薄光从云雾间隐透出来,照着荒芜的庭院,也照着彰华的脸。他一字字道:“程王寿诞,给朕发了请柬,所以——朕决定亲自去程国走一趟。”

华贞六年五月初九,燕王抱恙,遵医嘱前往骊山静养,政事交付李范袁三臣共理。无人知晓,他是秘密带了吉祥如意及千牛卫二十人,远赴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