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宛慎重地思考一番,才回答道:“一来范家家业殷实,范临钧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会亏待郡主;二来范玉锦虽然纨绔,但品性纯善,是可托付之人;三来范夫人性格绵软,不难伺候。”

“你说得都对。但最重要的是,范家是保皇派。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们永远站在当权者那边。皇兄在位时,他们对皇兄忠心耿耿;陛下继位后,他们对陛下一心一意。而陛下,也很清楚他们的忠诚。”

方宛面色微变,听出了言外之意。从偷听到秋姜和长公主的对话时起,她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长公主有不臣之心!可这两年来,又没看见她有什么举动,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现在听长公主的意思,分明是在为日后留后路啊!

“我所图之事,若输了,自是粉身碎骨,但若成了,也未必能有善终。将荟蔚托付给范家,希望到时候大厦倾覆之时,能留她一线生机。”

方宛不禁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您所图、图之事是……是、是什么?”

长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看得方宛心惊胆战。

“我所图之事……你真想知道?”她朝方宛走了一步。

方宛吓得双腿一软,“啪”地再次倒地:“侄女知错,再不问了,再不问了!”

长公主冷笑道:“幸好你悬崖勒马,及时打住。否则,如此愚蠢,我怕是不能助你登上后位了。”

“我、我还有机会成、成为皇后?”虽然害怕,但听到这个,方宛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

长公主将她的期冀全部收入眼中,一笑道:“当然。”

“侄女必定一切都听殿下安排!”方宛千恩万谢。适逢侍女来报,荟蔚郡主找方宛,方宛便跟着出去了。

长公主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变得森冷:“不仅愚蠢,还贪婪,迟早坏我大事。”停一停,却又叹,“荟蔚却离不开她,罢了,看在荟蔚和清池的面子上……”

提及方清池,长公主再次伸出手,抚摸那把剑:“快回来了吧?也该回来了啊……二十一年了……”

浮生如梦。

第72章 卷甲而趋(1)

“水密隔舱,当世最伟大的创造!”密室中,公输蛙举起双手大声感慨道,“没有之一!”

谢长晏问:“是你想的?”

“是木间离提出了构思,而我将之完善并最终实现!”

谢长晏看着密室中的战舰模型,它有五尺长,三尺高,共计十四道隔舱板,分为十五个舱,隔舱板下方近龙骨处各有两个过水眼。板与板中间的缝隙中不知装了何物,属于首见。

“这是什么?怎不是桐油灰加麻绳艌密?”一般为了确保水密,当世船只多用此法。

公输蛙得意一笑:“桐油气味臭,麻绳性能差。我将之改成了鱼油调厚绢,更胜一筹!”

这……怕是成本也更胜许多吧?不过,看到这样的创新,谢长晏还是由衷佩服的。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船身,指着女墙上的孔道:“这里就是射火箭之处吗?”

“嗯。”谈到这个,公输蛙就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集车船、海鳅、十棹等舰之大成,造就此船。长八丈三尺,宽一丈八尺,底厚一尺,用桨四十支,可载甲士二百人,江河湖海均可用。最重要的是这里——”

他将后半截的两舷侧帮板打开,腹内竟是空的,还藏着一只小舟!

“这是?”

“虽然我认为此舰一出,不可能输,但为了以防万一,做成了子母舟。母船沉后,可驾子舟逃生。”公输蛙说到这里皱了皱眉道,“不过老燕子很不喜欢这个设计,觉得动摇军心。所以正式建造时,想必会删去。”

谢长晏点头道:“确实,若将领们全想着战机不妙就乘小舟逃跑,底下的士兵可怎么办?”

“哼,战争这种东西一方输即可止,还不如输得快点,少点伤亡。”

“唉?老师你到底是哪国的?”

“真不知你跟老燕子是怎么想的,对于发动战争竟如此积极。你可知战事一起,流血千里,多少人要颠沛流离?”

谢长晏沉默。她有无数条理由可以义正词严地申辩为何要攻程,然而,在面对公输蛙的眼睛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公输蛙跟木间离一样,想的从来不是国,不是民,而是人。对于这类看得见千年后的未来的人而言,一时的纷争利益都是笑话。

所以他会做子舟,为了救人,留下一线生机。

陛下考虑的却是赢,最大可能地赢。

公输蛙肯定是对的,但陛下也没有错。因为,芸芸众生,能看见未来的就那么几个,绝大多数人,都只能活在当下。

在当下,程寇即是罪!

谢长晏咬唇,长时间沉默。

公输蛙似看透了她的想法,忽道:“长晏,求鲁馆毁过三次。”

什么?上次坍塌不是首遇?

“每次,我都想着,算了,以后就喝喝酒种种花,不捣鼓这些了,累。可每次烂醉醒来后,又心有不甘,问自己——因何而生?因何而活?因何而要活得久?然后,我就走,走得远远的。”公输蛙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得格外慢,“你这两年也在外游历,但所见所闻,仍在人间。而我去的那些地方,很远很远,远得都看不见其他人。有整个玉京城那么大的蓝色冰洞;有冰川上绵延而下的血红色瀑布;有在盛夏季频繁打雷的紫色天空;有喷薄不息全是烈焰熔浆的火山;还有古木参天一望无际的远古森林……若有机会,你也要去看一看。看过之后,就知道人类何其渺小,而生存,何其艰难。”

“求鲁馆的存在,我们所做的一切事,都只是为了让人,可以走得更远、活得更久。

“所以,长晏,这句话我跟老燕子说过,现在也对你说——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可怕。而当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时,别急,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灭亡,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重建,再做决定。”

谢长晏在此后的岁月里,时常会想起公输蛙的这些话。

然后就会想,她是多么幸运。先有谢怀庸的公正和郑氏的温柔为她垫下纯正的基础;后有彰华的慷慨引导,令她格物致知;再遇到悲天悯人的公输蛙,在她走上悬崖时,总有那么一根线,能及时拉住她。

她这一生,确实遇到了很多很多人。

很多很多……改变了她的命运的人。

三天后,公输蛙招来一个名叫孟长旗的弟子,告诉谢长晏毒针的出处。

“谢姑娘送来的两根针,上面所淬的毒是一种,都是箭毒木的汁液加上弗兰花粉提炼而成,真真的见血封喉。”

谢长晏面色顿变。她送的两根针,一根是杀黑衣人的,一根是杀卖货郎的。这两种毒如果一致的话,说明出手的是同一伙人。

孟长旗又道:“弗兰花常见,但箭毒木树十分罕有,只在程境内有。”

如意门就在程境,也就是说,确系如意门的人干的?

公输蛙挥挥手,不耐烦地让他滚了,神色十分厌恶。“这小子不干正事,一天到晚就喜欢捣鼓毒药。”

“不也挺好吗?为我解了疑惑。”毒药出处虽是弄明白了,谢长晏心头却越发沉重了起来。

如意门的人果然一路跟来了玉京。他们想做什么?如果是为了报仇,为何不直接杀了她?还有那个卖货郎,他口中没有毒牙,说明不是如意门的,那么为何如意门人要杀他?是怕他泄露什么吗?

“老师,求鲁馆的细作都拔干净了吗?”

公输蛙瞪了她一眼:“不干净我能安稳坐在这儿?”

“那可不一定,没准还有漏网之鱼,藏在暗中等着你炸船时再开一次石门呢……”话未说完,公输蛙已脱下一只鞋朝她砸了过来:“乌鸦嘴,滚滚滚!”

谢长晏落荒而逃,逃出密室后,小心翼翼地将机关门重新合上,长长一叹。

她有预感,程国一行必定会险象环生,极不顺利。

冥冥中似有一只手,牵引她往那儿走。

往往这样的,都是陷阱。

然而除了等待,又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一个月时间眨眼即过。

如意门的人没再出现,求鲁馆也一切如常,除了馆内弟子时不时会围观他们的老师脱鞋子打谢长晏。

身为求鲁馆内唯一的女弟子,不但没有特权,反而更受嫌弃。众弟子看在眼里,心中无不对谢长晏肃然起敬。

在木间离回来的那一天,谢长晏去向公输蛙告别,公输蛙埋首于一堆杂物中,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等会儿见。”

谢长晏以为他说错了,也没太在意。等她回到宫中,竟发现彰华破天荒地已在等她,见面后第一句话就是:“跟朕去个地方。”

谢长晏没问去哪里,便戴了帷帽跟着戴了斗笠的彰华一起骑马走了。这一骑就是一个时辰,最后竟是到了老地方——渭陵渡口。

正如她所推断的那样——玉滨运河建成后,此地就没落了。曾经熙熙攘攘的渡口如今冷冷清清,路过曾经为她造车的车行时,发现店门上锁,竟是倒闭了。

谢长晏不禁多看了几眼车行外的栏杆。

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神奇,若当年车行老板采纳了她的建议,如今雄踞运河沿岸的车行,恐怕就不姓胡了。而当年,秋姜就坐在这道栏杆上,神采飞扬,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由于上游河流改道的缘故,渡口的水线也低了许多。谢长晏沿岸打马前行时,想起曾在这冰面上帮忙推船,还跳进冰窟救了一个人……

彰华注意到谢长晏的异样表情,问道:“在想什么?”

“秋姜。”谢长晏指着一处,“当年有个纤夫掉进冰窟,我去救时,气不够用。眼看要完蛋时,秋姜跳下来救了我一命。”

彰华显然已从别的渠道得知此事,因此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救命之恩,本该回报,可是……”

“她的事你不介入是对的。”彰华皱了皱眉,“除了小雅,怕也无人能管得了她。”

谢长晏想起秋姜杀了彰华的老师,若非有风小雅的关系,只怕陛下早就处死秋姜了。当即轻叹一声,不再说了。

二人策马,沿着越渐荒芜的河岸继续前行,前方出现了一重围栏,上挂木牌,写着“决堤危险,闲人勿进”的字样。

彰华没有理会,用马鞭卷开一道栅栏进去了。

谢长晏便也跟了进去。

又走了三个岔口后,再次看见了水岸,也看见了水上停的一艘红色的船——谢长晏一眼认出,那不是陛下送给她的沙船吗?

然而,又与她那艘沙船不太一样了。

彰华吹了记口哨,船舱内走出一人,竟是公输蛙!

谢长晏这才回味过来他之前那句“等会儿见”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比我快?”

公输蛙白了她一眼:“废话,我走水路。”

“这儿有水路?”谢长晏立刻寻味过来,“改水道是假的?你们在此修建了秘密基地,用于试船?”

公输蛙看向彰华:“我就说瞒不住她。”

第73章 卷甲而趋(2)

“本就打算告诉她。”彰华下马,把手递给她,“走,上你的新船看看。”

谢长晏心中一动,当即牵了彰华的手上船。公输蛙的视线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掠了过去,冷哼一声:“所以你们两个,这是打算复婚?”

“什、什么复、复婚?”谢长晏大窘,连忙松开彰华的手。

彰华的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那你送她船做什么?送艘沙船不够还让我私下改成战舰做什么?改成战舰不够,还做了个子母舱出来做什么?”

“子母舱是什么?”谢长晏决定只拣自己喜欢听的说。

“井底之蛙,来见识见识吧。”公输蛙一脸倨傲地点灯带路。

三人走下船舱。谢长晏注意到船舱间的密封物果然也从桐油灰升级为鱼油厚绢了,不禁心中一甜。

“老师对我真好。”

“少来这套,你此去程国,事情忙完赶紧回来,你那个水转翻车还得再往下钻研,做成这个鬼样就算完成啦?”

“是,知道啦!”

说话间,公输蛙走到最后一个舱室内,推开门,里面却是一个形如海鸟的大箱子。

“这是什么?”

“子母舱,是子母舟的升级。你要出海,小舟行于海上,若无人接应,就是一个死。但舱不同,大船毁了时按动此机关,整个舱室就会脱离船身飘走。舱内有充足的干粮水,可供一人坚持十日。而这里、这里、这里,各设三处机关,分别是诱鱼灯、吓鱼梭和拖鱼网。顾名思义,就是遇到小鱼吸吸吸吃吃吃,遇到大鱼吓吓吓射射射。就这样你一边吃一边漂一边发焰火求救,操控此舵看好方向,只要不太倒霉,不被人救也能漂回岸。”

谢长晏不由得道:“老师,您说得我好像此行肯定会遇到海难一样,真不吉利啊……”

“我为了最大限度地保住你的小命,头发都白了几根。”

“白就白,反正你也不娶妻生子,外表不重要。”

“你!”公输蛙气得脸上的疤痕又歪了。

彰华看着二人斗嘴,却是饶有兴致,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公输蛙立刻将怒火对准他。

“没什么。我让你准备的书呢?”彰华一边说着一边出去了。

谢长晏问:“什么书?”

“老燕子怕你在海上漂着无聊,让我给你找了些消遣的书……”公输蛙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开隔壁舱室的门。对于让他找书,比让他改造子母舱的兴趣度明显降了九成。

然而,谢长晏自小饱受谢怀庸的杞人忧天荼毒,对灾难没发生前就琢磨如何逃生实在心有抵触。因此对他辛辛苦苦琢磨出的子母舱兴趣寥寥,却对他搜罗的这一屋子异闻怪志兴奋不已,翻看之下更是惊喜连连:“啊!楚狂生的《小娥传》!居然完结了?还有《东洲异闻录》,不是已经绝版了吗?我一直想看啊!”

彰华靠在门边道:“朕就知道她喜欢这个。”

公输蛙也靠在门边,继续冷哼:“不求上进!有这时间多雕雕木头也好啊!”

说到这个,谢长晏想起一事,当即放下书,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彰华。

“陛下,一月之期已到,船也改好了,我这便要上路了。这个,是我这些天闲暇时间雕的,送予陛下做饯别礼。”

“什么?你在我身边竟还有闲暇时间偷懒?还有,饯别礼怎么没我的份?”在公输蛙的不满声中,彰华打开盒子,里面赫然又是一枚核雕。

这一次,雕的不是寄语相思相付相托的芍药,也没有隐含期待期冀期许的王冠,只有圆圆仓体盘龙屋顶,上刻一个篆书体的“蕴”字——

“得知陛下烦忧于明年的收成,便打算雕个圆顶粮仓,镂以盘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您看如何?”

“很好。”

“我为其取名为……‘蕴’,可好?”

“蕴,积也。不错的名字。”

——她完成了两年前许过的诺言。

彰华心中却波涛起伏,再难将息。

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鲜明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一点也不想让谢长晏去程国,一点也不想让她走,不想让她……离开。

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羽翼,离开了精心准备的花草,振翅向上飞,一直飞一直飞,飞到琉璃天窗处,停在了上面。

它可能在注视外面的世界。

而彰华注视着它。

一人一蝶,就此默默静止着。池塘里的袖珍小水车被取了出来,放在一旁的地上,不再翻转。因此,整个蝶屋静寂无声。

“殿下,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谁?”

还记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太傅在为他授课时,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彼时他刚过十五岁生辰,父王正在为他的婚事发愁,满朝文武或观望或运作,太监宫女们私底下也无不互相揣测,谁会是那个幸运的新娘。

他是心怀大志的少年,情窦未开,却已阅尽千帆。对于自己的婚事,没有丝毫旖旎之心,所想所思尽是天下。故而,他去问他最信任也最敬重的太傅:“我当选谁家女为妻?”

太傅反过头来回问他:“殿下,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谁?”

他答不上来。

风乐天便告诉他:“当世最幸运之人,是您啊,太子殿下。”

他觉得这个答案很有道理。

他身为摹尹独子,生来就是大燕储君,将来继承大统,坐拥千里壮阔山河,足下匍匐万万温顺子民。

“那么,不幸者呢?”

风乐天用一双满是皱纹却水般温润的眼睛看着他:“也是您啊,太子殿下。”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六岁时的遭遇,想到自己背负的使命。“是因为如此,太傅才说我不幸吗?”

风乐天摇了摇头:“那只是人世千劫中的一道而已。殿下之不幸,乃是由幸而来。

“一出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就像攀到顶峰的旅人,之后的路,只有‘下坡’二字。

“而您,会在此后的岁月中,体会何为‘失去’。

“您会眼睁睁看着一些东西溜走,一些东西陨灭,一些东西破碎,一些东西消失。有些您可以阻止,有些您不能阻止,有些您不愿阻止,有些则是您拼尽全力也阻止不了的……

“太子殿下,您勤勉发奋,明察沉断,老臣其实没什么可以教您的。唯一能在您耳旁劝诫的,大概便是——放松二字。

“创业难,守业更难。千古帝王中,开国者皆圣明,二代之后起起落落,子孙难兴。为何?并不是因为才不及先祖,而是……要求高了啊……

“因为先祖们爬到了这样的高度,所以百姓会要求继位的您,爬到更高的高度。哪怕原地踏步,都是无能。您会很累,一天比一天累。然后您就会发现,终您此生,只有出生时那一刻,是最幸运也最幸福的。

“殿下,选一物喜爱吧。把您所有的压力、悲伤、痛苦、绝望,全都投注到那样东西中去,当您在做那件事时,能令时间静止,能让大脑放空,能忘记一切,能喘一口气。

“只有这样,您才能走下去,扛着越来越沉的重担,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