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皱眉看着他的微笑,觉得真是碍眼。就在这时,吉祥匆匆而来,附到他耳旁道:“找到了胡智仁,和谢姑娘的踪迹。”

彰华惊得再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在哪里?”

“谢姑娘的船上。”

“什么?”

“我们这些天都住驿站,谁也没想起那艘船。三日前此船出海了。据可靠消息,当时船上就有胡智仁,而且他带着一个女子,就是谢姑娘。”

“等等,你重说一遍。”

“是。我们去找胡智仁问话,发现他不在芦湾的私宅中,老仆招供说他三日前出海走了。我们追到渡口,有个乞丐告诉我们胡老爷是坐着一艘红船走的,与此同时,我们发现谢姑娘的船不见了。乞丐声称,胡老爷上船时身边还有个姑娘,个头比胡老爷还高。我给他看了谢姑娘的画像,他说就是她,对了,那姑娘还掉了一个东西。”

吉祥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是各色丝线扎在一起的绳结,扎得十分粗糙,显然很不用心。

谢长晏素来手巧,很难想象这是她编的。

然而,彰华注视着这个绳结,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而这时,姬婴身后的薛采忽然来了一句:“私奔?”

两字一出,全世界都寂静了。

四月初七晚,谢长晏声称自己要休息,关上了客栈的房门。第二日,不告而别,没有留下任何音讯。

客栈是胡家开的。胡智仁身为胡家的核心人物,自家客栈有机关一事,伙计也许不知,他肯定是知道的。

他安排谢长晏住进天字号房。

他带着谢长晏避过千牛卫暗部的第一波搜寻;然后用一根头发的障眼法瞒过了彰华的第二波搜查;最终,在彰华被程国内乱吸引注意力时,将谢长晏带上船,扬长而去……

——这是迄今为止查到的所有线索。

回到驿站房间的燕王,看着从锦囊中取出的那根头发,以及谢长晏留下的绳结,眼神明明灭灭。

偏偏吉祥还在一旁雪上加霜:“据乞丐回忆,胡智仁身边的女子行动自由,并未受限,上船时还有说有笑,不像被劫持……”

如意大惊:“所以真是私奔?”

吉祥冲他使了个眼神。

第85章 惊涛骇浪(2)

如意叫了起来:“这不可能!陛下!谢长晏虽不怎么样,但她眼睛不瞎啊!怎么会跟胡智仁跑了?”

吉祥迟疑道:“胡智仁是不是曾送过琥珀发簪给谢姑娘?”

“那又怎样?能跟咱们陛下的船比吗?”如意瞪眼,“而且她上次回京,住在陵光殿时,明明跟陛下两情相悦,怎么突然就变心了?!”

吉祥听到“两情相悦”四字,眼角抽搐,忙不迭地看向彰华:“陛下,我们的水军就在海上,此刻已展开搜寻,只要那艘船还在海上,必能截住他。”

彰华轻轻抚摸着那根头发,然后又取出另一根——被舞水蝶之碗压着的那根,做了个对比,最终低声道:“此事既非私奔,也非劫持。”

如意道:“啊,那是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孟不离当时说,长晏见过颐殊后,回客栈途中表情大变,似是看到了什么。”

“记得。”

“那么我们如此推断——她看到了什么人,十分意外,但又觉得自己是看错了,所以没有真的去找。等她回到客栈,准备休息时,那个人再次出现了。以长晏的性子,会如何?”

如意道:“必定叫上孟不离,第一时间追上去。”

吉祥摇头道:“错。她不会刻意叫孟不离,因为,在谢长晏的认知里——孟不离是一流高手,必会第一时间主动跟在她身后,无须招呼。”

“没错。”彰华点了点头,“问题就在这里,她太过信任孟不离,她以为孟不离肯定就在身侧,但没想到……”

如意明白了:“孟不离的猫当时死了,他去后院葬猫了。”

“所以猫病了很久,是事实,但猫死在那一刻,绝非巧合。吉祥——”

吉祥立刻会意,刚要出门吩咐千牛卫们去挖猫的尸体,就发现孟不离竟然站在门口。

孟不离脸上,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似愧疚似愤怒又似悲伤:“我,去,挖,猫。”

他抛下四个字后就扭头走了。吉祥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将门合上,重新回到彰华榻旁。

彰华用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几案,思绪仍沉浸在分析中:“谢长晏追人途中,终会发现孟不离没有跟上来,她会如何做?”

“她不是一个鲁莽之人,应会回客栈叫人。”

“但她没有。为什么?朕觉得,只有两种情况——一,她路上遇到了胡智仁。胡智仁,也是她十分信任的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吉祥点头:“还是一个很殷勤的人。”

如意再次瞪眼:“所以她就跟胡智仁一起,继续追那个人了?”

吉祥道:“胡智仁会说,我安排人去通知孟不离,我们继续追。他们追啊追,最后那人出海了,谢长晏便提议登她的船继续追。”

“此处有说不通之处。”彰华指出其中的漏洞,“胡智仁去通知孟不离,长晏确实会放心,但是,那是四月初,而今六月,两个月过去了,孟不离还没来到自己身边,她难道不会起疑?”

“那……会是什么情况呢?”

彰华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种情况——她找的那个人,被她找到了,而且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能令她更信任,放下所有戒备,甚至是欢喜。所以,她才会在跟胡智仁乘船出海时,有说有笑,因为……那个人,也在船上。”

如意只觉头大如斗:“我都糊涂了……陛下的意思是,谢长晏找到了一个老朋友,所以跟着人家走了?胡智仁帮她在客栈做了手脚,瞒过了我们的视线,就是为了让她能顺利跟那个人离开?可为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她的敌人,她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啊?”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子。彰华好一阵子沉默。

吉祥迟疑再三,开口道:“我觉得,谢姑娘还是被劫持了,就算不是被劫持了,也是被蒙蔽了。因为她没有理由摆脱陛下派给她的护卫们。至于有说有笑,没准是乞丐看错了,又或者,谢姑娘在虚与委蛇……陛下,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拦住那艘船。”

如意附和道:“对对,只要找到谢长晏,就什么都明白了。”

彰华长叹一声,凝视着那个绳结,紧锁的眉心中依旧是一派担忧:“这可真是……大海捞针啊。”

六月廿九,程王铭弓于寿宴日,传旨禅位于公主颐殊。

彰华身穿衮服,同赫奕同登帝台为伊加冕。

就在大臣们全部跪下三呼“万岁”时,吉祥匆匆出现在远处的人群中,朝彰华比了个手势。

彰华一眼看出,那是个非常特别的手势,意思是“十万火急,需要立即处理”。因此,彰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没有留下参加后面的一系列庆宴。

对他的早退颐殊很不高兴,心中越发记恨虞姑娘——彰华对她这个女王如此敷衍,连加冕时都心不在焉,却光凭一首曲子就送了一把雷我琴给虞氏!

当然那位善妒成性的女王并不知道,彰华此次来程国,不是为了蝴蝶,而是为了另一个姑娘。

“什么事?”跟吉祥碰头后,彰华连忙问道。

吉祥眉间有喜色:“找到船了!”

彰华的呼吸都几乎一滞:“在哪里?”

“迷津海东南距离长刀海峡十海里处。根据陛下的吩咐,发现谢姑娘的船后,没有贸然拦截,而是暂时跟在了后面,调动其他船只伺机包抄。”

“走!”

迷津海临近燕国,衔接璧国的青海,海中多暗礁,海上多飓风,是个凶险之地。因此,在玉滨运河开通后,除非为了去程国,内河船只都已不再走这片海域。

然而,自从年初燕王开始严打诱口奸人,为了躲避搜捕,许多做此勾当的黑船会铤而走险地避入迷津海,再通过长刀海峡去程国。

此时正是六月底,飓风多发之地。

因此,随同燕王一起登船的如意十分提心吊胆,再加上颠簸,吐了个天昏地暗。自我预感,再颠下去,谢长晏没找到,他就先挂了。

船行两天,抵达长刀海峡,顾名思义,形如一把长刀,西边隶属宜国,东边隶属程国。程王就是因为这个,跟宜屡屡开战。出去后,往北就是迷津海,隶属燕国,往南就是青海,隶属璧国。

一艘海鹘战舰很快迎上,打出了燕国的旗帜。两船靠近后,一个三十左右、身穿水军盔甲的英武男子领着几名随从登上船来,拜见彰华。

“臣鞅洲刺史袁定方,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彰华看着他的脸,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袁炅是你什么人?”

“回禀陛下,他是臣的叔父。”

原来是兵部尚书袁炅的侄子。自庞岳二党失势后,袁家立刻韬光养晦,夹着尾巴做人。一度想要跟谢家联姻,却被谢家拒绝,自那后便对彰华唯命是从,可谓是十分会投机。

彰华见是袁家子弟,便未再追问,而是切入正题道:“形势如何?”

“我们已将那艘船包围,但是……那船非常古怪。我们摇旗子表明了身份,要求登船,却被拒绝。因为陛下吩咐不得强攻,故而现在只是困着他们。”

“开过去。”

因着彰华这声吩咐,前方围成铁桶般的燕国战舰慢慢散开,让出一个空缺来。

如意抓着栏杆一边呕吐,一边看向包围圈中的那艘红船:“陛下,谢长晏会不会不在船上了呀?”

毕竟,人是半个月前出海的,而他们是七天前才发现这艘船的,中间有好几天的疏漏,没准就换船了。

彰华注视着远处那艘被公输蛙视为得意之作的红色沙船,手在袖中慢慢攥紧。

船越来越近,吉祥吹了三声号角,然而红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彰华微微眯眼:“去告诉他们,朕亲自来了。”

吉祥放下号角,拿起甲板上的一卷缰绳,手臂一甩,缰绳飞出去,套住了红船的栏杆,然后他便借着绳索施展轻功“腾腾腾”地飞了过去。几个跳跃,极为干脆利落地落在了红船甲板上。

如意不禁鼓掌叫好:“漂亮!”低下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肯定是在娘胎时他把天赋都抢走了,不然我也能……”

吉祥拱手行了一礼,朗声道:“燕王在此,船中何人?出来回话!”

船舱内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传出一老妪的声音道:“燕王陛下真的来了?”

“那是自然。吾主就在那边的船上。”

那个声音呵呵笑了几声,紧跟着,舱内传出一连串脚步声,最后,舱门打开,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抓着个女子走出来。

而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谢长晏!

吉祥面色顿变。

十丈远外的彰华也是看得心中一紧。

谢长晏脸色苍白,头发参差不齐,似被人剪掉了,身上虽无绳索,却似行动艰难。她个头已很高,那老妪却比她还高了许多,身形挺拔像竿瘦竹,脸上却是坑坑洼洼极为丑陋。

第86章 惊涛骇浪(3)

如意叹为观止:“这张脸是被雨点砸过吗?”

谢长晏看到吉祥,再顺着吉祥的目光扭头看到彰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朕来了,别怕。”彰华冲她点了下头。

谢长晏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彰华看向那老妪道:“阁下何人?为何挟持吾妻?”

“吾妻”二字一出口,所有人都很惊讶。吉祥如意是惊讶于陛下就此将他跟谢长晏的私情公之于众,而其他不知情者则是一头雾水——这个谢长晏不是陛下的前未婚妻,已经退婚了吗?

老妪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冷冷道:“陛下的妻子,不是谢繁漪吗?”

如意喊道:“谢繁漪已经死了!”

“此女也很快就死。”老妪说着,将一只手慢慢地按在了谢长晏的天灵穴上。

如意大惊失色:“你做什么?住手住手!有话好好商量……”

彰华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老身想看看,陛下会为此女做到何等地步。你,过来。”

如意立刻道:“陛下,不要去!”

袁定方也变色道:“陛下,切勿中计!”

彰华盯着老妪,一字字道:“交出长晏,朕饶你不死,任尔离开。”

老妪闻言放声大笑,“死有何惧?正好老身也活腻了,就带此女一起走。”

如意尖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妪忽然伸手在谢长晏身上拍了几下,谢长晏发出了一声呻吟,竟是能出声了。

老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十九小姐,告诉你的好陛下,老身是谁。”

谢长晏的表情极尽复杂:“她是……她是三姐姐的乳母,翁婆婆。”

彰华微微皱眉,打了个响指,身后立刻有一名千牛卫上前禀报:“翁氏,年六十二,为谢繁漪生母张氏之婢,一直服侍在谢繁漪身旁,得其敬重。谢繁漪出嫁时,翁氏染病,未能随行。后得知谢繁漪陨难,泣离谢家,不知所踪。”

如意目瞪口呆:“不会吧?她的女主人被飓风刮死了,她觉得是陛下和谢长晏的错?所以来寻仇?”

翁氏耳力极好,将这船上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即重重“哼”了一声:“若不是陛下催婚,繁漪怎会上船?若不上船,怎会遭遇飓风?你既定了她,就该天长地久,怎能另择她人?还非要选她的妹妹?三小姐在天有灵,不知会多伤心!”

如意越听越震惊:“这老太婆疯了吧?”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彰华微微眯眼,沉声道:“原来如此,明白了。朕已跟此女退除婚约,现毫无瓜葛,你先放了她。”

如意叹为观止——陛下这改口的速度,也着实感人。

翁氏喈喈笑了起来,突然一把揪住谢长晏的长发,扯到身前,卡住了她的脖子:“你当老身是瞎子?你们两个暗通款曲暗度陈仓的,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我这双眼!”

谢长晏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朕这就上船。”彰华当机立断,就要登船,袁定方和如意双双将他拦住:“陛下不可!”

彰华扫了二人一眼,如意立刻改变立场,反手拉住袁定方:“陛下请。”

“如意公公!”

在二人的拉扯中,彰华已从踏板上走了过去,来到红船上。“朕来了。”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掺杂:“陛下,她……”刚说了三个字,翁氏便点了她的穴道,顿时又发不出声音了。

谢长晏睁着一双大眼睛,拼命使眼色,想让彰华离开。

彰华却没有回应,反而看向翁氏道:“还有何要求?”

翁氏一指他身旁的吉祥:“让他下去!”

彰华道:“他不会水。”

吉祥一惊。翁氏冷笑起来:“下去!”

吉祥二话不说掉头就跳,“扑通”一下落入海中,溅起极高的水花。

如意吓得趴在栏杆上直喊:“弟弟弟弟!老妖婆,你害死我弟弟,我跟你拼了!”

这回,换作袁定方死命地拉住他。

谢长晏瞋目欲裂,苦于身体受制,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彰华握紧双拳,深吸口气:“还要什么?”

翁氏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扔到他脚边,然后比了比心脏的位置道:“往这儿,扎自己一刀。”

“老妖婆老妖婆你不得好死……”隔壁船传来如意一连串的叫骂声。

彰华则沉默了。

翁氏狞笑道:“你不扎也行,那我就扎她!”说罢拔下谢长晏头上的乌木簪子,一下子扎在了她的左肩上。

血立刻渗透了谢长晏的青衣。

彰华眼角一跳,忍不住道:“她是繁漪的妹妹!”

翁氏的回应是扬起簪子又狠狠地扎在了谢长晏的右肩上。

彰华几乎是立刻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陛下陛下!你别中这老妖婆的计啊!你死了她也不会放过谢长晏的!”如意嘶声大喊。

“不。正如你说的,她是繁漪的妹妹。只要你这个罪魁祸首死了,我就会放过她。”翁氏笑眯眯道。

彰华的目光闪烁着,最终将匕首往心口推了进去。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同时流下来的,还有谢长晏的眼泪。翁氏发出仰天大笑。

“小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燕王!你的夫君!你看到了吗?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他们都忘了你!族长忘了你,兄弟姐妹们忘了你,你的所谓良人也忘了你,只有我、只有老身还记得你啊!我的繁漪小姐!”

第87章 惊涛骇浪(4)

翁氏笑到后来,却变成了泼天怒意:“不够深,再给我刺!”说罢收紧了掐在谢长晏脖子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