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方宛咬着嘴唇,默立片刻后,上前半步,屈膝跪下道:“殿下,我有话说。”

长公主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煮茶:“我就料到你快忍不了了,说吧。”

“殿下曾说,没了谢长晏,我就有机会。可是谢长晏退婚后,陛下并未再选皇后,朝臣们也都半个字不提。那时殿下告诫我说,时机仍未到。”

“我是说过。”

“现在……谢繁漪回来了,陛下要跟她复合,我、我还要继续等吗?”

长公主看着她,目光像一旁静静舔食着茶壶的炉火,不动声色,却又饱含杀机。

方宛看懂了她的眼神,身子一下子颤抖了起来。

这时,荟蔚郡主一阵风似的回来了:“娘!谢谢娘!你是怎么说服陛下把时饮给我的?噢不,我得给它换个名字,它爱喝酒,就叫它酒酒,娘你觉得怎样?”

荟蔚郡主说着,注意到方宛的异样,立刻想起了正事,忙又道:“对了娘,你还没告诉我陛下跟那个谢繁漪的事呢!”

“陛下的封后诏书已下,如今,谢繁漪已是大燕之后。”

方宛面色一白。

“那宛宛呢?你不是答应过想办法让宛宛当皇后的吗?我不喜欢谢家的女人,我不要她们当我皇嫂!尤其谢繁漪,比她妹妹还讨厌!”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噢?”

第110章 九变十化(2)

“真的!陛下不是被鹤……鹤公刺了一剑吗?我听说后第一时间就去探望了,那个谢繁漪却拦着我,不让我进去。脸上笑嘻嘻,怎么看怎么虚伪!谢长晏虽也讨厌,起码不虚伪啊!总之娘,宛宛喜欢陛下喜欢了那么多年,你就成全她吧!”

长公主将茶壶里的茶倒入杯中,从容道:“陛下下个月会选秀扩充后宫。方宛是名单上的第一人。”

荟蔚郡主大喜:“真的?”

“娘什么时候骗过你?行了,满意了?”

荟蔚郡主连忙拉着方宛答谢:“满意满意!宛宛,我就说娘不会出尔反尔的,答应了帮你,就一定能帮你入宫的!”

长公主深深地注视着方宛:“若没有谢繁漪,皇后之位自是你的。但她既然回来了,让她一步也无妨。今后的路长着呢,只要你能比她先诞下龙儿,就能笑到最后。”

方宛又是激动又是感激,轻泣道:“谢谢婶婶!”

“行了,我累了,你下去吧。”

“是。”方宛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荟蔚郡主也要跟着离开,长公主唤住她:“荟蔚,你留一会儿,再帮娘按按肩。”

“好嘞!”荟蔚郡主给了方宛一个“你先走”的眼神,乖巧地回来帮长公主按肩,边按边赞美道,“娘,你果然有办法,连陛下的心意都能左右。”

“谁说我能的?”

“咦?那时饮,还有宛宛入宫的事是怎么说服他的?”

长公主眸光微沉,低声喃喃道:“正因为知道说服不了,所以才换人。”

“什么意思?换什么人?”

长公主拉女儿在身旁坐下,放软了表情:“这段日子,在夫家可还好?”

提起这个荟蔚郡主就一脸无聊:“玉锦从军去了,我守活寡呗,有什么好不好的。”

“你恨娘吗?明知你喜欢的人是风小雅,却逼你嫁给范玉锦……”

荟蔚郡主愣了一下,抬头看着长公主:“娘你怪怪的,怎么突然说这话?”

“看你这么帮宛宛,一心想让她达成所愿地嫁给陛下,便不由得想,是不是因为你心有遗憾。”长公主无比怜爱地抚摸女儿的鬓发,感慨道,“荟蔚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风小雅一事……娘没有尽力,没有让你如愿。”

荟蔚郡主睁大眼睛,不说话了。

“若只是要他娶你,其实不难;若要他为你而休了其他的妻妾,也不难;但要他真的爱你,如玉锦那般宠着你、顺着你、供着你,荟蔚,你觉得可能吗?”

荟蔚郡主不服气道:“女儿喜欢鹤公,就是因为他不会宠我顺我供我。”

“也对。这世间宠你顺你供你的人太多,你自不稀罕,所以才对不搭理你的风小雅另眼相看。但那种滋味,一次两次,是新鲜;一年两年,是情趣;一辈子呢?你能忍受一辈子?”

荟蔚郡主腾地站了起来,一脸烦躁:“娘你不要再说了!反正我都嫁人了,已经跟鹤公彻底没戏了,你为何还要说这些来弄乱我的心呢?我哭给你看噢!”

“不,娘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若你还想要风小雅,过段时间我可以把他送到你手中。玩到你腻了,再扔掉就行。”

荟蔚郡主惊呆了:“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长公主勾唇一笑,摸了摸她的脸,极尽温暖又极尽冷酷:“我和清池的女儿,这一生,怎么可以不如意?很快,很快就能,一切如意。”

荟蔚郡主说不出话来。

“你……见过那个替身,真跟陛下长得一模一样吗?”小小一艘梭飞船里,谢长晏把目光从正在操桨的彰华和郑端午身上收回,看向舱内唯一一个不干活的人——风小雅。

这些天,红船被放出去沿着运河北上吸引视线去了,他们一行则乘坐小船从此秘密河道去风陵,行程可能会慢一些,不过红船会沿途各种停靠,算起来差不多能同时抵达玉京。

唯一不好的是为了隐秘安全,彰华谢长晏风小雅再加一个强行被拖进这趟浑水的郑端午,就四个人上路。不过,幸亏拉上了郑端午,否则连操桨都没人能换把手。

谢长晏想到这儿,不禁又好奇地盯着风小雅的手看。此人肩不担手不提,连碰都不让人碰一下,是怎么学会武功的?还有他跟他那些夫人,又是怎么亲密接触的?

风小雅端端正正地坐在几旁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问:“看什么?”

“没什么。”谢长晏连忙收回目光,收起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疑问,回归正题上来,“声音、性格也很像吗?比如说如意和吉祥,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还是有很大差别的,熟悉的人一看就能分别出来……对了,吉祥呢?只听说了如意的事,吉祥在哪里?”

“长刀海峡沉船后,至今杳无音信,凶多吉少。”

谢长晏有些难过。她跟如意接触的次数多,喜爱如意胜过吉祥,但吉祥从翁氏手上救过她,于她有大恩。没想到短短一个月,物是人非。如意背叛了,吉祥失踪了……

“真不知这整起阴谋背后,谋划了多久……”要找一个跟陛下长得相像的人,本就不易,还要让他的言行举止都跟本尊一样,需要更长时间的训练。

风小雅闻言,微皱了一下眉,似想说什么,但看了眼外面的彰华后,终复沉默。

“那我们再来复盘一遍计划吧,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谢长晏掏出自己画的舆图,在几上摊开。这也是她在求鲁馆时培养出的好习惯,任何运算都要隔时、隔日、隔月地审核三次。

而这次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让“真陛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要知道,谢繁漪和那个假替身回到燕宫才短短一个月,还没来得及替换朝臣掌控军权,风小雅也正是因为担心这点,索性刺了替身一剑,令他不得不卧床静养,至今没能好好上朝。

只要彰华能在臣民面前现身,众人还是以他马首是瞻的。

但谢繁漪是不可能让他得到这个机会的,必定会千方百计阻碍他回京,公开亮相。

所以,第一步棋是找一个理由,让“燕王”能够合理地从宫中走到宫外来公开亮相。再找一个跟燕王一样有名的人跟他同行,如此当大家看见那个人时,会自然而然地认定:他身旁的人就是真的陛下。

那个人,当然不能是因为刺了陛下一剑而被软禁,又私自逃走了的“谋逆者”风小雅。

幸好,还有谢长晏。

在燕国百姓心中,她可是极富传奇色彩的奇女子。

只可惜,见过她真容的人很少,无法一看就能认出她的身份。

幸好,谢长晏还有一个很有名,也许在读书人心中更有名的身份——十九郎君。

就这样,他们定下“燕王将于丹凤楼前召见十九郎君设坛清谈”的由头,并极有技巧地将消息一波三折地推出,不断引发民众兴趣,最终闹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

风小雅派不离不弃开红船沿运河北上,以吸引众人视线,而真正的他们,则从秘密河道回到风陵渡口,由明转暗。

第二步棋,谢繁漪查过红船,就会发现船上并无谢长晏和彰华,必要另外搜捕二人。如此一来,红船反而能平安抵达玉京。到了玉京后,肯定会有无数人去岸边一睹十九郎的风采,现场会有很多很多人。谢繁漪必会以维稳为由调动千牛卫队守在岸旁。孟不离伺机凿船,让红船在众目睽睽下沉没。而焦不弃拿着彰华的亲笔密旨命千牛卫跳河救人。现场必定大乱。但千牛卫乃彰华私军,几个统领都对他的笔迹无比熟悉,见到密旨必会服从焦不弃号令,谢长晏就可以趁机从河中出来,假装被救起,暴露在千万人的视线中。

再然后,乔装混入千牛卫中的彰华闪亮登场,谱写一出痴情帝王对前未婚妻余情未了的佳话。

第三步棋,彰华牵着谢长晏的手跟百姓一起步行进城,前往丹凤楼开坛清谈一番,公开召集三品以上在京官员全要到场聆听,不来者斩。如此,有了民众、有了官员、有了私军,王即成王。

谢长晏把这三步翻来覆去地计算了好多遍。此局看似简单,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

她需要提前藏在河下,等着红船凿沉。为了瞒过谢繁漪的耳目,她需要在一里开外的一个小支流里就开始潜水前行,秘密游到红船下,期间耗费掉大量体力不算,还要在水中一直等到船沉,千牛卫们下水后才能现身。

因此,彰华当时立刻反对:“时间太久了,不可行。”

风小雅看着谢长晏:“你最长能坚持多久?”

“采珠出海时,最长在水下待过一个半时辰。”

“那给不离不弃的命令,就是半个时辰内必须沉船、跳水、救人,三步全部完成。”

第111章 九变十化(3)

彰华仍是反对:“那也不行。此中变故太多,万一现场负责维稳的不是千牛卫队……”

“我会安排人促成当日出现在岸口的军队,只会是千牛卫队。”

“万一谢繁漪察觉不妙,提前动手……”

“替身那天喝的药会出点问题,让谢繁漪不得不在宫中多耽搁些时候。”

“万一……”

谢长晏打断他:“这个世界上的万一多了去了,如果因为惧怕万一,而不去做,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对我的水性有信心,对鹤公的能力有信心,也对千牛卫的忠诚有信心!”

彰华看着她,不说话了。

谢长晏冲他嫣然一笑:“最最重要的是,我对我们的运势有信心!我们可是世间最幸运的两个人呢!”

风小雅闻言,眼中也不禁露出些许笑意:“这点倒比前两点有说服力。”

谢长晏正色道:“不过,官员们没问题吗?我姐姐不过一介白衣,就算凭借如意门的能力混进宫中,弄了个假替身瞒过大家的眼睛得了势,但我不信,满朝文武,只有鹤公一个人看出那不是真正的陛下。她必定有同伙,有内应。比如……”

风小雅淡淡道:“长公主。”

谢长晏点点头,看向彰华,彰华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能因为失忆的缘故,对那位姑姑的所作所为反应十分淡然。

“还有李范程袁商五族,之前修运河、推新政,折损了他们不少利益,他们会不会也跟我姐姐联手了?陛下公开亮相后,真的能一呼百应吗?”这才是决定此计是否能成的关键所在。

谢长晏一想到其中的利害牵扯,就头疼。

风小雅却似成竹在胸:“放心,自然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只要你能顺利完成任务,我就保证此局必赢。”

谢长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彰华:“你信他吗?”

彰华点点头。

“好,那我也信。”

就这样,出发上路,一路竟然顺利得不可思议,眼看就要到风陵渡口。

谢长晏看着舆图,指着上面的一条支流道:“我们到这里了吧?那我是从此处潜入?”

风小雅点头道:“嗯,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到。现在,打开那边的第二个抽屉。”

谢长晏依言打开他身旁一个矮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个大匣子:“什么?”

“帮助你水下潜行的工具。或者说,陛下要求的帮助你水下潜行的工具。”

谢长晏扭头看了看在勤勤恳恳划船中的彰华,心中一甜,当即打开盖子,里面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熟悉的有鲛皮水靠、鸭蹼靴,不熟悉的就多了。比如一根十丈左右的长绳,细如芦苇,中空,头上拴着一块枯叶形状的木头。

“这是?”

“把木头那端扔出去后,会自动浮起,通过绳子呼吸,在浅距潜水时比猪尿泡好用。”

谢长晏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根绳子,果不其然地在木头下方找到了一个“蛙”字。

此外还有一个鲛皮头套,眼睛的位置上镶了两块极薄的琉璃,可在水下视物,但看到的东西会斑驳变形。

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有几颗丹药。

“护心丹,若觉心跳过速或者过缓,含一颗。”

谢长晏叹为观止地盖上匣子:“这套工具应该给那些采珠人都配一套。”

“单这根呼吸绳,造价便在两万钱。”

谢长晏顿朝箱子合手拜了一拜:“多谢民脂民膏,我一定好好珍惜。”

风小雅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谢长晏眨了眨眼睛:“鼓励?赞美?或许为我解点惑?比如你的大夫人为什么会嫁给你……”

风小雅打断她:“知道了。”说罢,竟然起身走了出去。

换梭飞船的这十几天来,谢长晏第一次见他走出船舱。只见他走过去不知跟彰华说了什么,彰华将桨交到了他手中,朝舱内走来。

谢长晏忙朝他招手:“快进来快进来!别挡着……”

彰华凝视着她。

谢长晏却眼巴巴地望着风小雅那边。

彰华想了想,忽然伸手,扳过她的脸。

“鹤公他会不会划船……”谢长晏还待观察,却在对上彰华的目光后,忘了后面的话。一时间,桨荡了水,水荡了她的心。

风小雅其实多么善解人意,问她还想要什么。她顾左右而言其他,他就直接将她所求送到眼前。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有啊。

我要跟彰华,好好地告个别。

曾经,没有这样的机会。

第一次是退婚时,他冷着脸,她含着泪,有千言万语,全都压在了舌底。

第二次是去程国前,她在红船上与他分别,第二天他去早朝,她自行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算起来,这是他和她的第三次分别。也许很快就能再见,又也许……

所以这一次,要好好地倾诉一下离愁别绪,恋恋难舍——在他不再克制冷漠,她也更为坦然从容的现在。

谢长晏抚摸着膝上的匣子,这里面,装着他对她此行的满满担虑,却压得她的心,扬扬得意。

“你别担心,这一年我在程国,多行水路,时时泅水,水性比从前还好,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彰华依旧捧着她的脸,闻言一笑,“嗯”了一声。

她不由得想,挺好,失忆了也挺好的。从前的陛下,从不这么慷慨地不要钱似的频繁对她笑。

“反而是你,要切切小心,若时机不妙,就先离开,不用管我。只要你是安全的,我们就都能安全。”

彰华的笑收了起来,但仍是温顺地“嗯”了一声。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呢……也没什么了,其他的都等事成再说好了。事若不成,呸呸呸,大吉大利,总之,你就等着咱们在万人面前重遇,好好教教他们,什么叫作真正的——破镜重圆……”谢长晏越想越觉有趣,正笑出声,一瞬间,笑声被吞掉了。

彰华的手往上一托,两人的唇便贴在了一起。

因她在笑,唇齿轻开,因此,毫无防备地被打开,含住,汲取。

与以往两次不同。

这是一个真正的吻。

电光石火,耳鸣嗡嗡,除了一开始的惊悸,紧接而来重重酥麻,令谢长晏有些跪坐不稳。

然后她就斜倒了,倒在他怀中,却又被握住了腰,像灯笼被提着线,维持着必要的高度,灯光所能映到的前后左右,全在晃荡。

一时间船身颠簸得厉害。

谢长晏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了万物静谧。

握在腰上的手忽然挪开,掌风轻扫,原本挽起的舱帘垂了下来,遮住外面明晃晃的光——日光和目光。再然后,那只手上移,到了她的衣襟,伸进去。

谢长晏呼吸一滞,却被他吻得更深,晕晕乎乎,视线模糊,便也再想不起阻止。

衣服被灵巧地、缓慢地从她身上剥离。

她有些慢半拍地想起这不是彰华第一次脱她的衣服。曾经,求鲁馆坍塌时,二人被孟不离救出去,在阳光下见到她穿着孟不离的衣服时,他就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了她身上的灰衣。

往事历历,闪烁出隐秘的蛛丝马迹。

从前有多局促难过,现在便有多柔软欢喜。

她飞红了脸,再次极力睁开眼睛,想再看看今时往日,他的模样有何不同。然而,彰华一直在亲她,各种花样地换,近在咫尺,又耳鬓厮磨,除了他额头微微渗出的薄汗外,什么都看不清晰。

忽想起外面还有两个人。

她一惊,浑身绷紧,连忙推他。

“嗯?”他的鼻音从她胸前传来,配着湿漉漉的一双眼睛。

“有……人……”她窘迫极了。

彰华却笑,轻轻挪到她耳旁,说了三个字:“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