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繁漪淡淡一笑:“好吧,若有需求再来找我。我们走。”说罢带着众人继续走了。

眼看她上了台阶进殿了,荟蔚郡主才从车外收回脑袋,松开谢长晏。

谢长晏有些狼狈地爬起来坐好。

荟蔚郡主瞪着她道:“是你把我打晕弄进宫来的?”

谢长晏揉着被压疼的腰:“我可以解释……”

“谁耐烦听你解释?打晕我的账稍后跟你算,你先帮我做件事!”

谢长晏一愣,然后就见荟蔚郡主紧张兮兮地靠过来,低声道:“你那个三姐姐不是什么好人吧?”

这……如何回答?

“她失踪七年,突然回来,皇帝表哥一见到她,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你好歹也是皇帝表哥的前未婚妻,当知表哥他可不是那种会哄女人顺女人听女人话的人。”

这个……不得不说,荟蔚郡主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见解的。

“再加上鹤公刺了表哥一剑,自那后表哥就一直养病,奏书都是那女人代批的。我几次带太医去给表哥看病,那女人总阻挡着不让看。”荟蔚郡主的小脸无比严肃,“所以,我怀疑皇帝表哥中邪了,被她用邪术控制了!”

“此事……唔,令堂怎么看?”

“我娘跟我表哥关系不好,也不爱掺和朝堂上的事,我跟她一提,她就叫我别管。”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荟蔚郡主。

荟蔚郡主挑眉道:“你这么古怪地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看来这位郡主对她的娘亲大人是一点都不了解啊,谢长晏心中叹了口气,正色道,“那么郡主你,希望我做点什么呢?”

“我等会儿想办法拖住谢繁漪,你偷溜进去看看表哥,看他是中邪了被下毒了还是其他。”

谢长晏听到这儿很为难,那可是个假皇帝,一看到她肯定会杀了她。

荟蔚郡主却误会了她的为难,道:“皇帝表哥那么喜欢你,不会责怪你的。没准见到你,神志就恢复了。”

“唉?”谢长晏更为难了,“唔,陛下……并不喜欢我。”

“少来这套!当年你退婚后,蝶屋第二天翻修了储水池,那玩意麻烦死了,得把地板撬开,水管一节节地重铺——就因为表哥把酒失手倒了进去。要知道表哥可从不在蝶屋里喝酒的。那次为什么喝,就因为你!”

谢长晏眼睛一亮,还有此事?

“还有去年,你偷偷回京来了吧?然后又偷偷走了吧?你走第二天,蝶屋又倒霉了。表哥爬到梯子上砸碎了琉璃天窗,把蝴蝶都放跑了。”

谢长晏的眼睛更亮了——这些她都不知道!

“还有吗?”

“你还听得来劲了?你这么在意,为何不自己去问表哥?事不宜迟,快走!”荟蔚郡主当即推她下车。

谢长晏无奈,打不过也逃不掉,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不过……若真能凭此机会见一见那个假皇帝,也好。

“跟着我,低着头。别怕,没人敢查你!”荟蔚郡主低声嘱咐了一句后,便也高昂头颅地朝执明殿走去。

谢长晏不禁问道:“陛下现在还住执明殿?”

“不然呢?他哪舍得那些蝴蝶?”

谢长晏一想也是,假皇帝怕改变了习性,会让人起疑。在执明殿就好,这里她很熟悉。

说话间,二人到了殿前,殿前的侍卫们迟疑着,不知是否该拦阻。

荟蔚郡主傲然道:“你们可想好了,拦我的后果。”

殿内很快传出谢繁漪的声音:“郡主请进吧。”

荟蔚郡主给了谢长晏一个眼神:“去那边等我!”

谢长晏低着头,朝一旁的暖阁小门走去。但那里也有侍卫看守。谢长晏一边做出畏缩的模样站得远远的,一边探手入袖摸到了一个小球——这是她从求鲁馆顺来的小机关之一。

谢长晏垂下长袖,那小球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草丛中,滚出几步远后冒出了火苗,再然后蹿起了滚滚白烟。

守在暖阁外的侍卫们大吃一惊,连忙冲上去扑火。谢长晏趁乱飞闪进门,驾轻就熟地打开蝶屋,躲了进去。

进去第一眼,就看到原本镶着琉璃的天窗果然没了,只在原来的洞上支了个小雨棚,没有再封口。

谢长晏心中一喜,果然如她所料。她当即搬来梯子,轻轻挪开雨棚,从那个洞口爬了出去。

要知道执明殿跟蝶屋是相通的,下面看守重重,又紧邻书房,她是绝无可能偷偷潜入的。但是屋顶就不一样了,此刻天色渐晚,没几人会刻意抬头往上看。而且屋顶极大,匍匐得当,也根本看不到她。

谢长晏迅速计算好了距离和方向,慢慢地在屋顶上爬行着。爬到一半时停下,脱下一只鞋子,用鞋子里暗藏的利刃悄无声息地切开瓦片,挪出一条缝来。

往下一看,正是书房。

此刻荟蔚郡主正在下面大吵大闹,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看着她。

依稀听到荟蔚郡主吵的是扩充后宫的事,大骂谢繁漪不贤良,只收那么几个良家女。

谢长晏忍俊不禁,却又不敢多看,忙将瓦片盖上,继续往前爬。

等她再次停下,用利刃切开瓦片,往下看时,心中一紧——到了!

下面是小小一间暖阁,没有窗,除了一张榻、一张矮几和两个柜子外,没有其他东西——这也是燕宫的特色,皇帝的寝宫素来小,意在不让帝王享乐贪欢,疏慢了朝政。

而作为临时住处的暖阁,自然更小。

屋内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静静地坐在几旁看奏书,如此酷夏,还穿着长袍戴着帽子,时不时地轻轻咳嗽。

这就是那个替身!从背影上看,确实挺像彰华的。

谢长晏忍不住将瓦片全部挪走,露出个碗口大小的洞,然后将手上的戒指对准了他。这枚戒指是她去程国前想出来的,按动机关后可弹出一根毒针,淬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只能用一次。可惜在程国时没派上用场就在上船时被谢繁漪搜身摘走了。因此这回找公输蛙又拿了一个。

戒指的射程只有三丈,正好是她现在跟替身的距离。只要她能射准,一针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谢繁漪他们所依仗的不过就是这个长得跟彰华一模一样的替身。凭借他们自身的实力,根本无法改朝换代。与其等到兵戈相见祸国殃民,不如一针解决此人。

只要此人死,彰华必赢!

第117章 天罗地网(1)

谢长晏微微眯起眼睛,这个距离,这个视线,此人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天赐良机。她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地开始旋转戒指上的机关。

不要急。沉住气。数到三。

一。

二……

电光石火间,耳畔突响起一个声音:“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可怕!”

谢长晏的手,顿时僵住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当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时,别急,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灭亡,想一想求鲁馆的三次重建,再做决定。”

谢长晏只觉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

脑海中,伴随着公输蛙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滨海纪念碑旁,郑氏被杀的画面——

背对着她的郑氏僵硬地转过身来,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动,大摊鲜血从她脖子处喷了出来。

整个头颅就那么折了下去……

谢长晏连忙翻身坐了起来,背上冷汗浸湿了衣服,再被屋顶上的风一吹,冷到了极点。

“我刚才是要……杀人?毫无忌惮、兴奋无比,甚至是期待万分地……杀人?”

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我何时变成了一个用‘杀’来解决问题的人?

“是从我对战争的漠然开始的吗?

“我不再认为生命最珍贵,认为坏人就该死,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跃跃欲试自己动手?

“可是,那就是个坏人!”谢长晏的眼神由迷茫重新转为坚定。

“为了陛下,为了大燕万万子民,此人必须死!若我一人之罪,可消苍生之劫,这小小罪孽,算什么?”

谢长晏再次俯下,将戒指对准那人。

一、二……

谢长晏的手再次抖了起来,视线也跟着模糊,额头的汗一颗颗地流下来。

她颓然翻身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跟汗一起滑进脖子。

“再优柔寡断下去就没机会了!谢长晏!”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控制不住,我手抖。”

“想想死在如意门弟子手里的父亲!娘亲!还有差点死了的你和陛下!”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杀人其实很简单,一点也不难,按下去就完了,别怕。杀了人后,你就真的长大了!”

“可杀了人后……我,还会是我吗?”

两个声音在她脑中交战,谢长晏睁开眼睛,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蓝黑色的夜幕中闪烁着无数星辰,一轮弯月缓缓升起,温柔地注视着苍生大地。

谢长晏注视着夜月繁星,不由得想起了一段过往——

那是她上次回玉京住在陵光殿时发生的事。当时,她已从彰华口中得知了父亲的死因,也知道彰华用匕首亲手杀了方清池,为父亲报了仇。

那是彰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手杀人。

他当时说得云淡风轻,她午夜梦醒,回味那一句话时,却品出了千般滋味。

于是有一天,月色星光如今夜这般疏朗,彰华难得闲暇,在陵光殿用了晚膳后,还陪她小坐了一会儿。

她兴致勃勃地把刚做好的戒指给彰华看,告诉他里面的毒是孟长旗根据如意门的毒研制出来的,同样见血封喉,十分可怕。

彰华接过戒指,端详了许久后,再看她时,眼神深幽。

她敏锐地注意到了,不禁问:“陛下有话想说?”

彰华想了想,让如意去取一物。过得片刻,如意便捧着匣子回来了。

谢长晏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匕首。她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这就是那把……”

彰华点了点头。

谢长晏将匕首从匣内拿了出来,匕首已经很旧了,久未保养,锋刃都生了锈,纹理间还有清除不尽的血迹。

这把匕首,戳瞎过仇人的眼珠,划伤过陛下的手腕,最后,捅进了方清池的心脏。

小小一物,压在手上,沉如千斤。

“为何……给我看这个?”她抬起头,注视着他。

夜月星光下的彰华眨也不眨眼地回视着她,缓缓道:“若当年朕没有动手,而是将姑父的罪行公开,以国法律例处决他,即便困难重重,也问心无愧。可朕亲自动手了,杀人的滋味,尝过一次,便始知其痛,永承其重。长晏,朕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他伸出手,将戒指套回她的手指上:“朕希望这枚毒针,是你的盾,而不是你的剑。”

谢长晏忍不住喃喃道:“如意门杀人时,可从不想这些……”

“所以,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谢长晏于此刻想起彰华当时脸上的表情,之前不是很明白,现在却顿悟了。

他既担心她遭遇危险,又担心她因为持有利器而成为危险。

越有能力,越要克制——这几乎是彰华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哪怕庞岳二党犯下了滔天大罪,也只是终身囚禁和流放千里,并没有诛杀九族;哪怕他为了推行新政起用酷吏,也只是量刑定罪削爵罢官,始终留有一线余地。

谢长晏躺在执明殿的屋顶上,明月清风吹去她一身战栗,也吹开了她心中因为仇恨而聚起的重重阴霾。

她抹了把脸上残留的眼泪,忽然勾唇一笑。

“难怪让我去求鲁馆进学,陛下,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公输蛙来影响我?好让我在得知父亲死亡真相后,不会为了复仇不顾一切……”

不得不说,虽然她很多时候并不认同公输蛙的思想,然而公输蛙的话在她心中扎了根。在她走上悬崖之时,巍巍颤颤地伸出枝蔓,拉了她一把。

谢长晏心中正在百感交集时,就听下面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

有人进来了!

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天大的机会。

心中却又不是太遗憾,反而有一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冷静。

她决定继续静观其变,当即慢慢转身,贴在洞口往下看。

进入暖阁的人是谢繁漪。

她一进来,便脱去外衫,拔下发簪,将长发披散了下来,往榻上一歪,揉捏着眉心道:“那个荟蔚郡主……应付她一个,比应付满朝文武都累……”

谢长晏有些错愕地睁大眼睛——她从不曾见过谢繁漪如此“不端庄”的模样。小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去找三姐姐,她都是衣冠楚楚、落落大方。而此刻她在替身面前所展露的,除了慵懒,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密。

替身轻轻一笑。

谢长晏耳朵一抖:不得不说,真是连声音都像极了彰华啊!

“不过,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历来后宫三千佳丽,这次选秀却只选一百人,确实委屈你了……”谢繁漪说到这里,凝望着替身,忽用一只脚轻轻地踢向他的腿。

替身没有躲。

于是那只穿着月白色绣花鞋的脚便一点点地往上挪,挪向他的大腿根部。

谢长晏张了张嘴巴,第一反应是赶紧闭眼,又生怕漏过什么,只能再次睁眼。她万万没想到,谢繁漪竟真的跟这个男人有关系!

眼看鞋子就要碰到某个私密部位时,替身终于伸出手抓住了谢繁漪的脚踝,轻轻地放回榻上。“别闹。”

谢繁漪笑了起来:“又心烦了?不就是又被彰华逃了吗?起码我们抓到了风小雅。别担心,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彰华逃不掉的。”

屋顶上的谢长晏心头直跳——陛下果然出事了!鹤公被抓住了?关哪儿了?

替身沉默不语。

谢繁漪扑到他背上,抱住他撒娇道:“你再这样沉闷,我可要生气了。不是说好了对我时只有笑吗?我进来这么久,半个笑脸也不给,让人心里慌慌的。虽然我确实没办好差事,但更需要你的鼓励和安慰啊……”

谢长晏心中啧啧。谢繁漪原来不是真的瓷人啊。若让彰华见识了三姐姐的这副模样,不知心中是会失落还是庆幸。

替身似也僵住了,一时间没说什么。

“我知道你烦什么。老皇帝没找到,长公主不知藏着什么样的祸心,而彰华又死里逃生……”谢繁漪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柔,“筹谋了这么久的事,却没一步是走得顺利的,你着急生气。”

替身反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捏。

“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局势对我们有利。彰华就算再不甘心也不敢公开与你对峙。所以,谁能熬得住,谁就赢……”谢繁漪说到这里,侧头亲吻他的耳朵,然后身子一倒,在替身腿上躺下了,一边继续亲吻他的脖子一边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谢长晏脸上一红,正不知该不该继续偷窥,不料躺倒的谢繁漪脸正好冲着屋顶,目光好巧不巧地看了上来。

谢繁漪一眼看到屋顶上的洞和洞里的一双眼睛,当即尖叫起来:“屋顶上有人!”

谢长晏扭身就跑,却已来不及。“嗖嗖”几声,四面八方跳上来数名侍卫。谢长晏不会武功,又不能用戒指,没几下就被擒住了。

侍卫们将她押进执明殿。

谢繁漪已整好了容妆,端庄优雅地等在殿中,看到她,很是意外:“原来是十九妹啊。”她示意侍卫们松绑,然后命所有人退下。

第118章 天罗地网(2)

“还想着怎么能请妹妹来,结果妹妹倒自己来了。”

是啊,我真是自投罗网的猪。谢长晏黯然。

“妹妹虽不会武功,却真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不但偷摸进宫,还爬上了执明殿的屋顶。”

谢长晏心中接道:还差点看了一出活春宫呢。

此刻谢长晏再见谢繁漪,满脑子都是刚才她慵懒浪荡主动求欢的模样,顿觉无法直视,只能将目光侧开。

谢繁漪也想到了这一点,目光闪烁着,忽来了一句:“他便是我所爱之人。”

谢长晏一怔。

谢繁漪直视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道:“天意要我重活一次,为自己,也为他。”

谢长晏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就是说,那个长得跟彰华一模一样的替身,是三姐姐真正的爱人?为了他,三姐姐才做出了这一系列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