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计划着如何逃,逃去哪儿,怎么避过谢家的追寻,怎么维系此后的生活……就在那时,长公主出现了。
长公主离开后,他们两个默默对坐了许久。
她问他:“你信她说的那些事吗?”
他沉默。
她便道:“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是,如果这可以让我们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假装信!”
哪怕是带着勇气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骨子里也是期冀光明的。即使,那可能是一团诱人沉沦的鬼火,会将他们带向地狱。
于是,第二天她找到长公主说,为了表达诚意,总该让她先见一见陛下。
她要见一见彰华,是不是真的跟知幸长得一样。
长公主笑着答应了。
三个月后,太子妃的候选名单里,有了她的名字。
又一个半月后,她抵达玉京,在长公主的安排下,真的入宫见到了彰华。
彰华穿着白底金纹袍,戴着玉冠,正在跟一个胖乎乎的大臣笑。他笑起来时,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跟知幸,是那么那么,不一样。
她从没见过知幸大笑的样子。知幸总是活得很压抑,孤独和悲观仿佛跟面具一起烙进了他的生命中,随着年纪越长,越无法生活在阳光下。
彰华却站在阳光下,宫殿前,白玉石板上。所有经过的人都要向他参拜行礼。他高高在上,万分得意……
凭什么?
明明是同样的骨肉血脉,同样的脸,同样的身份,凭什么,知幸没有这些?
谢繁漪想,她大概是那一天走火入魔的。在见到彰华的那一天,她的心,崩了。
她是那么那么讨厌彰华,讨厌得似乎所有不满都瞬间找到了可以报复的对象。
如果彰华消失的话……
如果他消失了,知幸就能代替他站在这里了!而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知幸身边,永不分离了!
谢繁漪当晚就去找长公主,跟她说:“来吧,我赞同你的想法。我们一起,来实现它!”
长公主把如意门的人引荐给她。
他们拟定好路线,借着飓风假死,然后乘船到程国,隐姓埋名藏起来。等待时机成熟,取彰华而代之。
当她回到隐洲,告诉知幸这个计划,却被他拒绝了。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知幸吵架。她费尽口舌游说他,逼迫他,他都不同意。
最后,她愤怒地转身离去。
再也不跟他说话。
封妃的圣旨很快送来了,婚期也定下了。她给自己挖了个坑,不但没能借坑逃离,反而真的要嫁给彰华了。
可是知幸依旧不肯屈服。
随着出嫁之日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凉。于是,她第三次来到湖边,跳了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时,人在知幸房中。
于是她知道,自己终于赢了。
她以死相逼,终令他妥协。
“你啊……救了我三次呢。我这条命,是你的。”七年前,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如此道。
七年后的天牢,她再次抚摸着眼前这个挚爱的男子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是你的。现在,到了还给你的时候了。”
“不。”谢知幸伸出手,也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纵我此生,诸多不幸,若只是为了遇见你,那便已值得。繁漪,你自由了。”
谢繁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间,似意识到了什么,刚惊悸地喊了一句“知幸”,谢知幸就从她怀中软软地滑了下去。
“知幸!知幸!”谢繁漪神魂欲裂,想要撑住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谢知幸紧咬牙关,额头冒出了一颗颗汗珠——以谢繁漪对他的了解,他的头疼又发作了。可这一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用滚动来消减疼痛。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怀中,轻轻哆嗦。
“知幸,你的毒不是解了吗?不是解了吗?”谢繁漪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是解了。所以……”谢知幸很努力地朝她笑了一笑,“现在不过是我的大限到了……我们都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起码,我不是被你误杀死的,别难过。”
一滴眼泪从谢繁漪脸上滑落,滴到了谢知幸脸上。
“我、我……”谢繁漪突然站起来,想要把他抱起来,“我带你去见太上皇!你见见他!你把想问的话问了再走!不要带着遗憾走!”
然而谢知幸的目光涣散了起来,唇角的笑意也一点点地淡去了。
“挺住,知幸!你不是一直想见太上皇吗?你不见你的父王一面,不问他那句你惦念了这么多年的话吗?”
“没人会、会选……一个必、必死之人的……”谢知幸极力眨动眼睛,换回了些许清明,温柔地注视着谢繁漪,轻轻说,“除了你……”
除了你,繁漪,没有人会选我。没有人会爱我。
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谢繁漪拼命拍打牢门:“来人啊!快来人!知幸!知幸,别这样,你再忍一忍,你马上就能见到你父王了!你马上就、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怀中的谢知幸,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
谢繁漪双腿一软,抱着他跌坐在地。
“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
“好。你死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样活下去。”
宛如一场噩梦,终于做到尽头。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真正苏醒。
然而,若苏醒后的世界里,没了这个人……
谢繁漪慢慢地俯下身,将脸颊贴在了谢知幸脸上。他的肌肤还带着温度。再等等,就让她再在噩梦中,待一会儿吧……
一墙之隔的密室里,谢长晏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惊呆了。过了好半天,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
她咬着下唇,神色恍惚:“我、我错了……我竟是以小人之心猜错了二哥……”
她以为他在惺惺作态,她以为他选择见谢繁漪是为了图谋后事,她以为谢知幸已变成了一个为了报仇而丧心病狂的人。可是她刚刚看见了什么?
从头到尾,二哥哥都是被逼的。
他因对谢繁漪的爱,而被逼着推到了替身的位置上。
他到死也没见太上皇最后一面,没有问他最想问的问题。
他在太上皇和谢繁漪之间选择了谢繁漪,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挣扎着来见她,告诉她自己的死跟她无关,告诉她要遵守承诺好好地活下去……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体力荏弱的二哥哥,主动帮她剥柚子……他那么努力、那么认真,却没有成功,最后还换来了谢繁漪的一声笑。
二哥哥……是五伯伯养大的孩子啊。
就算最终做了错事,但那刻在骨子里的温柔和纯善,是改不掉的……
谢长晏难以抑制地悲伤,回头看向彰华:“这不是一场好戏……”
彰华的表情也很复杂,有惊讶有悲伤,然后一瞬间,变成了紧急:“糟了!”
他扭身就走。
“陛下!二哥这边……”
“怎么办”三个字噎在了喉咙里,谢长晏也想到了一件事,面色大变地跟着冲了出去。
然而,她没能追上会武功的彰华,只能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去了陵光殿方向。
等她终于赶到陵光殿时,殿门前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全在哆嗦颤抖,但又不敢发出声音。
她的心猛地一沉,轻轻走进殿内。
大殿中央的地上,一个人双膝跪地,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胸膛上插了一把匕首,血流了一身,已经风干变成了深褐色。
那个人,穿着道袍,纵然初见,但谢长晏知道——他就是太上皇摹尹!
彰华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看着摹尹的死状,一动不动。
谢长晏上前,抓了抓他的手。
第135章 哀乐相生(3)
彰华目光一颤,仿佛这才清醒过来。他先是伸出手,将摹尹睁着的眼睛慢慢合上。然后一下拔出了那把匕首。摹尹的躯体僵硬地倒下来,被他接住。他把他抱到榻上。
然而,摹尹死了许久,肢体都已僵硬,即使被放到榻上,依旧保持着跪姿,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彰华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后,“咔咔”几声,卸了他的关节,这才将双腿掰平,为他盖上了被子。
谢长晏看着放在榻旁的匕首,呼吸一紧——是那把杀方清池的匕首!不是在李宛宛手里吗,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是……谁干的?”
“是长公主。”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不是彰华,而是从外走进来的风小雅,他的脸色也很难看,手中还抱着一件被血染红的蓝衣——谢长晏认出来,那是李宛宛昨日穿的衣服。
“二夫人怎么了?”
“她死了。她跟太上皇一起,被长公主杀了。长公主跟荟蔚一起逃走了。”风小雅看向彰华,眸中似有叹息,“最后我们竟是都被她骗过了。”
彰华跪在榻前,握着摹尹的手,眼眸沉沉,没有回答。
风小雅缓缓道:“我们一直以为此局的主导者是谢繁漪和谢知幸,长公主是为了给方清池报仇才成为他们的帮凶。但实际上……长公主才是主谋。”
是她告诉谢知幸真实身世。
是她将谢繁漪推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是她扶植跟她有一腿的袁定方,从而控制了五州府兵……
明明怎么看她都是罪魁祸首,但因为谢知幸的离奇身世,和谢繁漪所表现出的强大气场,令人反而疏忽了长公主在这个局中的真正地位。
风小雅低头看着染血的蓝衣,手指起了一阵颤抖:“宛宛曾撞见长公主跟秋姜碰面。那时候我就应该有所警觉——就算长公主看不出来,可又怎么瞒得过秋姜的眼睛?她们肯定早就知道宛宛有问题。所以,宛宛以为她在监视长公主,实际上,是长公主在利用她的眼睛,误导我们……”
又是秋姜!
如果秋姜跟长公主是一伙的,那么,用秋姜失踪来令风小雅有所顾忌,想必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那么现在的形势是什么?秋姜接应长公主逃走了?
“我错了。”风小雅无比愧疚地看着彰华,几度张嘴,才艰难出声,“当初,我不该阻止你……杀她。”
若当时任由彰华杀了秋姜,不但父亲的仇得报,更不会落得现在这般收场……
风小雅立在原地,谢长晏正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就见他飘了下去——像一件衣服一样,蓬松柔软地落在了地上。
彰华终于转身,快步赶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随即面色大变:“吉祥!快去请东璧侯!”
风小雅反抓住彰华的手,气息紊乱:“我不要紧。先抓、抓回她们!”
“她逃不掉的。你不能出事!”彰华眼中依稀有了眼泪,“你若死了,朕将秋姜碎尸万段!”
“你……你……你啊……”风小雅无奈一笑,然后他便晕了过去。
吉祥很快就领着江晚衣来了。
宫女们收拾了另一张榻出来,彰华将风小雅放在榻上,由江晚衣为他施针。
然后,他扭身走到谢长晏面前:“朕已下令全城搜捕姑姑,有很多事要亲自调令,你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朕一起?”
“我跟你一起。”
“好,走。”彰华也不废话,转身就走。
谢长晏深吸口气,强压下乱如麻团的心情,追上了彰华的步伐。
执明殿中,彰华带着谢长晏走到玉京的舆图前。谢长晏看到这个比求鲁馆的还要精致数百倍的舆图,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姑姑兵权已失,没法调动大军,就算召集到如意门的人,人数也不会很多。但此刻距离父王被杀起码已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足够她逃出玉京。我们的搜捕范围太大,会很艰难。”如此时刻,彰华的神色反而越发平静,悲伤和痛苦仿佛都留在了陵光殿内,来到这里的,是一个不会为情所困的帝王。
谢长晏看着这样的他,心却在隐隐作痛。短短半个时辰内,弟弟死了,父王死了,最好的朋友随时会离世。而凶手,是自己的亲姑姑……二十二岁的彰华,其实经历了比六岁和十五岁时更可怕的遭遇啊!
“我派五州府兵分三路,其中,姑姑最可能逃往程国,所以,一路安排在这儿。其次,她的姨母在宜颇有权势,她也可能去投奔,所以,一路安排在这儿。剩余的,以玉京为中心扩散搜捕。通缉令已发,谁能提供长公主的线索,加官晋爵!”
谢长晏愣了愣,没想到彰华竟在通缉令上直言长公主叛国潜逃,把皇家丑闻赤裸裸地掀开了。
“朕不是父王。父王顾忌的那些,朕不在乎。”彰华虽说得镇定,但提及亡父,他的眼眶还是红了一下。可他恢复得极快,一眨眼后,又变成了不动声色的模样。
“此外,侍卫回报时饮不见了。荟蔚带走了时饮,而时饮,是匹很醒目的马。”
谢长晏分析道:“障眼法。我若是长公主,不会在逃命时带这样一匹马,再好的马也不行。”
彰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没错。”
“我们只能这么被动地找吗?”谢长晏看着偌大的舆图,连图都这么大,更何况现实。大海捞针,那针还会各种藏匿,总觉得希望渺茫。
“你有什么想法?”
谢长晏咬了咬唇:“长公主一人之力是逃不掉的,肯定有如意门的人在帮她。如果三姐姐说的是实话,如意夫人已经死了的话,那么现在如意门的人,要不就是听秋姜的,要不就是听三姐姐的。长公主久在燕国,就算也是如意门的人,也不可能是核心人物——没有核心人物可以常年不回总部。”
彰华的眼睛亮了起来,猜到了她的意图:“你想要放谢繁漪出去?”
“二哥已死,谢繁漪已不成威胁。放她走,有两种可能:一,她想东山再起,为二哥报仇,那么,她就要借如意门之势。放她回去,一山难容二虎,她跟秋姜和长公主之间,必有一番争斗。二,她万念俱灰只想平安度日,这时就要我们当坏人,放出风声说她给了我们如意门的名单,逼如意门追杀她。只要如意门出现在她面前,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老巢,抓住长公主。”
第136章 哀乐相生(4)
彰华沉吟片刻,点点头:“此计可行,就这么办!”
他立即叫来侍卫们,吩咐了下去。等到一通布置完毕,时近午时。宫女捧来饭食,谢长晏接过来,端到彰华面前:“我知道陛下现在吃不动,但是……”
彰华却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接下去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哪怕再没胃口,也要吃下去。谢长晏凝望着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吞饭菜的彰华,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陛下,我们经历了那么那么多事情,每件事都在告诫我们:哭是无用的。要尽快解决问题,必须冷静、沉着、坚强。
可是……可是啊……
谢长晏突然上前,抱住了彰华。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拥抱彰华。
彰华呆了呆,然后,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谢长晏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他的发顶,轻轻道:“陛下,想哭吗?”
彰华动了一下,似想抽身。
谢长晏笑了起来,声音跟拂过他头发的手一样轻柔:“我有个很好很好的……哭的方法。”
宫女们端来两个装满水的水桶后,躬身退了出去。
谢长晏边用带子把头发扎起,边走到其中一个水桶前,瞟了彰华一眼,深吸口气,将整张脸埋入水中。
她抓着桶壁,在水中睁开眼睛,看见一道道光弧一样的水纹,它们弯弯曲曲地萦绕在四周,安静极了。
然后她默默地数着心跳声,数到无法忍受时,才直起身,带着满脸的水珠朝彰华眨了眨眼睛。
“我从小就知道我爹是在海里没的。所以我从小就练泅水,久而久之,便爱上了在水里的感觉。每当我不开心时,就跳到湖里,抱膝沉到湖底大哭一场。等我出来的时候,满脸水珠,谁也不知道我哭过。”谢长晏嫣然一笑,“陛下试一试?”
彰华凝视着她,正当谢长晏觉得他大概不想尝试时,他俯下身将脑袋浸入了水桶中。
谢长晏在心中慢慢地替他数着数。
一、二、三……
哭吧,陛下。
哭确实什么用也没有。既不能让时间回溯,制止太上皇的错误;也不能抓住长公主,让她立刻得到惩罚。甚至,很多时候哭过的身体,又疲惫又空虚,更加难受。
可是,喜怒哀乐皆为人性。
是上天赋予万物之灵的人类一种很好的补偿方式。因为我们的心灵太脆弱,很容易受伤,而眼泪是独一无二的一种药,能把那些看不见的伤口慢慢修复。
所以,哭吧,陛下……没关系的。
像我当年一样,怀疑你的真实身份而跳入冰湖大哭一场。
像我当年一样,母亲被杀后跳入海中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