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的眼眶红了起来。

“表哥,我知道我不好,我又骄纵又任性,还抢谢长晏的马。鹤公不喜欢我,我能理解的。但是,我好喜欢他,真的真的好喜欢。他心那么软,最见不得女孩子受委屈。那么,现在的我,没了爹爹,没了娘,也没了活路的我,他能不能可怜可怜我,娶我当十二夫人?”

“好,朕答应你,把你赐婚给小雅。”

“真的?”荟蔚郡主眼中绽出了光。

“嗯,朕这就抱你回去。”

“谢谢表哥!”荟蔚郡主的笑容忽然一僵,变成了愧疚和悲伤,“对不起,表哥……我太笨了,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昨夜,我想阻止娘,但也没做到。我娘做了好多好多错事啊,她没能等到你,亲口跟你说对不起,我替她跟你说……”

“好,朕接受了。”

“表哥你真是……你以前都对我很冷漠的,是不是也像鹤公一样,觉得我太可怜了,所以才什么都答应我啊?谢谢啊表哥……我啊,真的太可怜了啊……太可怜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头一歪,在彰华怀中咽了气。

彰华伸手为她合上了眼睛,然后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谢长晏环顾四周,真如郑端午所言,长公主死了,荟蔚郡主也糟了毒手,只是拖到了现在,等到了彰华才咽气。可是孟不离呢?孟不离在哪里?

“不离逃走了。荟蔚说,不离假死,等胡智仁走后,就逃出去报信了,不弃,你带人去找他。”彰华睁开眼睛,吩咐道。

焦不弃连忙走了,临走前点燃了焰火。

彰华这才放下荟蔚郡主的尸体,走到谢长晏面前,目光从她的外衫一路看到她伤痕累累的脖子。

谢长晏笑了笑:“看来,你要再给我穿一次衣服了。”

彰华脱下自己的外袍,换掉焦不弃的衣服,换衣时看到谢长晏胸口上、腰上、腿上、胳膊上全是瘀青,还是变了脸色:“怎么回事?”未等谢长晏回答,他就猜到了,“胡智仁?”

“这个……”

彰华眼中闪过一丝后悔之色,低声道:“原来如此。他的目的……是你!”

“不不不,他真正的目的是想制造长公主被孟不离杀掉的假象,从而从燕国安全脱身。”谢长晏将自己的遭遇简单地说了一遍,略过受辱细节,重点讲了郑端午。

然而,彰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有抑不住的威压从他身上传出。这让谢长晏意识到——彰华,是真的生气了。

 

 

第139章 云散风流(3)

“我、我真的没事。不就是被狗啃了几下吗?幸好端午哥及时出现。不过他为什么要带胡智仁走呢?真是贪图胡智仁的钱吗?”

“当然不是。”彰华有些心烦意乱,“他是赫奕的暗探。”

“什、什么?”

“胡九仙早就怀疑胡智仁有问题,请赫奕调派一名最厉害的暗探,帮助他调查此人。郑端午本就在查胡智仁,正好遇上我们,借机来燕。”

“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离开梭飞船后。朕恢复了记忆,怀疑此人别有居心,他打不过小雅,只好吐露真言。于是下船后,朕就放他离开了。正因为想着有他暗中跟随胡智仁,先不动那个畜生,结果却……”彰华的手指发出了“咔嚓”的声响。

“可我真的没事。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

上一次,胡智仁在船上对她用强时,谢繁漪进来打断了。她当时虽然没什么反应,后来却在彰华怀中哭了个昏天暗地。

也许是因为彼时还对胡智仁抱有期待。

也许是因为发现姐姐是背后的阴谋者而无法忍受。

又也许是因为她害怕彰华知道这件事而不喜欢自己……

总之,那些忐忑的、复杂的、纠结的心情,都在上一次宣泄完毕了。这一次,再遭遇这种事时,便沉稳了许多,很快就挣脱掉恶心的情绪了。

可彰华比上一次还要生气。他冷声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朕,绝不会饶过此人!”

然而,虽然彰华立即调动五府兵马,连同千牛卫们一起寻找胡智仁和郑端午,想赶在他们出海前拦下,还是晚了一步。

滨州水军很快传来了一个消息——他们发现了郑端午的船,但当统领登船时,发现船上空无一人,而是留了一封信。

信的落款,竟是赫奕。

统领不敢私拆,连忙快马送回玉京,呈到彰华手中。

彰华打开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谢长晏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寻遍四国,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被朕找到了《列女传仁智图》,最难得的是保存完好,丝毫没有损坏。一口价一百万缗,汝买是不买?”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谢长晏不禁道:“若真是顾长康的真迹,这个价虽贵,但也不值得生气啊。”

彰华冷笑道:“他卖的是画吗?是人!”

谢长晏若有所悟:“仁智……智仁?胡智仁!”

彰华将书信投入了火盆,抬头,却看见谢长晏两眼弯弯,似笑非笑。

“你既当初知悉了郑端午的真实身份,就该想到他必是要擒捕胡智仁回宜的,那是他的职责所在。”

“可你看郑端午像奉公守法之人吗?”

谢长晏一叹。确实,人有千面。谢繁漪有另一面,长公主有另一面,连郑端午都有另一面。人生如戏,幻幻真真。

“那便算了吧。来日方长,只要胡智仁还活着,总有机会从赫奕手中抓回来。”

彰华收敛了表情,慢慢地开始磨墨,然后提笔,给赫奕回信。

信上只有一个字——

“买!”

谢长晏“扑哧”一笑。

彰华瞪了她一眼。

谢长晏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奏书,带着几分歉然之色地放到他面前:“那个……这个……”

彰华打了开来。

谢长晏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笔被扔在地上的响动声。

谢长晏喊道:“老师说了若你不在一个月内给他拨款他就收拾包袱去赫奕那儿了,赫奕许诺给他比求鲁馆多十倍的院子和人手还有……”

“让他滚!”执明殿内,传来彰华的暴怒声。

守在门外的吉祥吃惊地看着跑出来的谢长晏。

谢长晏朝他眨了眨眼,抱着脑袋跑掉了。

吉祥探头往殿内看了一眼,看到头疼无比靠在榻上想事情的彰华,心中叹了口气——陛下生气的次数好像变多了……不,不是变多了,而是他以前都生闷气,总是把自己关在蝶屋里不见人。但现在……他的情绪有了宣泄的对象,所以就显得常常生气了。

“哥哥,看见没?如果你在天上看见了现在的陛下,会很高兴吧?”吉祥忍不住抬起头,注视着蔚蓝色的天空,微微一笑。

然而,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如意在云层上暴跳如雷,指着地下的谢长晏破口大骂:“她怎么就敢那么气陛下!她跟蛙老一对不要脸的师徒,天天就只知道花钱花钱花钱,管陛下要钱!我可怜的陛下,太可怜了,果然没我陪着就是不行啊,呜呜……”

吉祥惊醒过来,心脏“扑通扑通”跳了半天,想笑,却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一水二金三风。

一水是太上皇,二金是他和如意,三风是风乐天、风小雅和一个从头到尾不知情的荟蔚郡主。

如今,只剩下他和风小雅了。

幸好,还有个不在其中的谢长晏。

幸好啊……

燕王的一百万缗钱送过去,却又被宜使中途退了回来。原因很简单——胡智仁弄丢了。

谢长晏震惊:“怎么会丢的?”

前来复命的正是郑端午,他低头直立,脸色既不阴沉冷酷,也不贪婪干笑,而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心虚着。

“陛下,我是说宜王陛下,上月被冰璃公子邀去了璧国,陛下便让我押着胡智仁去江都跟他会合……”

谢长晏想,难怪他们封锁了去宜的所有海路,却没拦住人,原来此人去了璧国啊。狡猾的赫奕!

“结果,刚到江都,船就沉了。我被如意门的人困住,好不容易脱身,胡智仁却丢了。所以……陛下命我将钱退回来,顺便给燕王陛下一个交代。”

彰华沉声道:“你能给我什么交代?”

郑端午抬起头,面色肃然:“我会继续追踪,将他再次抓获!”

彰华冷笑:“多久,一个月?一年?十年?若你一直抓不到,如何?”

郑端午的脸色变了变:“陛下,想如何?”

“很简单,在抓获胡智仁前,你都要留在燕,不得回宜。”

“唉?”

“若发现胡智仁在宜,也得朕的手谕,才可离开燕。”

郑端午一脸为难:“这不太好吧?”

“你若做不了主,便写信给赫奕,让他跟朕谈。”

郑端午呆了半天,愁眉苦脸地离开写信去了。

谢长晏望着他的背影,转了转眼珠:“陛下是不是想说,宜国也多能人异士?”

“此人武功不错,性格机警,手段老练,还尽忠职守,忠心耿耿。赫奕摆了朕一道,朕就要他一个人,不吃亏。”

彰华跟谢长晏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两人同时一笑。

一旁默立着的吉祥不由得想:陛下和谢长晏可真是越来越有狼狈为奸之相了……

一盏茶后,郑端午回来了,把写给赫奕的信交给吉祥,请他代发,然后直视着燕王道:“我同意了。在擒获胡智仁前,我都留在大燕。”

谢长晏心想此人竟然这么快就想通了。

“不过,我有条件……”郑端午话题一转,“得先把那一万双靴子折换成金给我。”

谢长晏扭过头,看着彰华:“你确定此人真的忠心耿耿,尽忠职守?”

彰华也呆了呆,半晌后,无奈地看着她:“你许的靴子,你想办法吧。”

“什么?我去哪里想办法?”

“管你老师要。”

“怎么可能?老师会气疯的啊!”

彰华起身就走:“朕上朝去了。”

“陛下!陛下!”谢长晏追到殿门口,没追上,只好扭身为难地看着郑端午。郑端午扬了扬眉毛:“后无戏言。”

“可我不是皇后。”谢长晏突然理直气壮,“皇后是我姐姐。你管她要吧!”

话音刚落,就有两名宫女匆匆从殿外跑来:“谢姑娘,皇、皇后派人送东西给你!”

“什么?”谢长晏愣住了。

之前,为了追踪长公主,彰华将谢繁漪放了。谢繁漪就此离开了玉京。监视她的暗卫们回报说她一路南下,回了隐洲。此后便没有更新。

也因如此,彰华还没有撤掉她的皇后名分。又因为太上皇驾崩,服丧期间不能有喜事,故而也没给谢长晏名分。谢长晏这段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去年那会儿,白天去求鲁馆,晚上回宫,对宫女太监们来说,她跟风小雅一样,虽白衣之身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谢长晏走出殿外,便看见了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箱子旁垂手站着一个人。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孟兄!”

此人竟是孟不离。

“孟兄,你的伤好了吗?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孟不离望着她,突然屈膝跪下双手抱拳:“幸、不、辱、命!”

谢长晏一愣,继而会意地打开箱盖,然后就彻底呆住了——

箱子里,静静地躺着胡智仁的尸体。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

上面写着:“欠你两条命,先还你一条。还有一条,如意门亡日再还。”

谢繁漪的字。

 

 

第140章 云散风流(4)

原来当日孟不离假死骗过胡智仁耳目,待胡智仁离开后唤醒濒死的荟蔚郡主,见她显见是活不成了,就当机立断自己逃脱。本想回宫通风报信,却在林外遇到风小雅,遂得救。

但他牢记当初在谢长晏失踪后对燕王的承诺,因此伤势稍好就不告而别,继续追踪胡智仁去了。期间遇到谢繁漪,两人联手找到了胡智仁的藏身之处,谢繁漪引开如意门弟子,而孟不离跟胡智仁一番恶斗后终将他杀死。

谢繁漪让他将胡智仁的尸首带回,顺便还带了一样东西给谢长晏。

那是一个小盒子,就放在胡智仁身边。谢长晏打开一看,是皇后的凤印。

“陛下,你说三姐姐是什么意思呢?”

深夜,灯下,彰华一边亲自检查着胡智仁的尸体,一边回答道:“她杀了你两次,所以欠你两条命吧。”

“那么,她说还我一条,就是把胡智仁还我。另一条是什么?”

“如果朕没猜错,应是她自己。”彰华直起身,洗了手,盖上盖子,“如意五宝,至今已知颇梨和赤珠都死了。”

谢长晏注视着字条上的后一句,眼眸微深:“那么,如意门什么时候亡呢?”

彰华接过字条,也凝视着上面的字,最终一笑:“快了。”

不日,宫中传出消息——皇后谢繁漪因太上皇之死过于悲痛,患病离世。与此同时发生的还有一件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小事:宜国锦绣县衙役郑端午趁夜摸入皇宫,割了一个叫胡智仁的商人的头颅——据说此人杀害了宜国的市舶使李大人——回国复命去了。燕王怒,命人追捕,未果,修书一封怒斥宜王越权抢人。

一年后,丧服期满,燕王下旨立谢长晏为后。此举果然又引起了一片热议,说什么的都有。

而作为当事者之一的谢长晏,则端坐执明殿中,看着宫女们一样样抬进来的大婚贺礼。

礼物都是文武百官送来的,布帛金玉大多无趣得很,谢长晏正有点无聊时,吉祥看着礼单喊道:“求鲁馆公输蛙献礼——”

谢长晏顿时精神一振:“拿上来拿上来!看看老师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肯定与众不同……”

宫女将一个细长的匣子呈上,里面是一卷画。

谢长晏笑道:“难道又是什么特别的舆图吗?”当即打开,声音顿止。

画面中,延绵的蓝色冰川中,一道瀑布奔流直下,却是鲜红色的。滂沱气势,直扑而来。

后面的落款是“华贞七年元月初九绘于极北之川”,署名“十九”。

“啊……”谢长晏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是那个人,那个跟她一起被龚小慧救起的银门幸存者十九。他竟然真的去了!真的去看那些奇特的风景了!

好羡慕……不过等等,这是别人送的,凭什么挂着公输蛙的名字啊!

“就只有这个?老师没有别的给我?”

吉祥叹了口气:“还有一封讨钱的奏书,被陛下随手撕了。”

谢长晏哈哈一笑:“撕得好!陛下在哪里?”

吉祥犹豫了一下,才道:“陛下去万毓林竹屋了。”

谢长晏若有所悟,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谢长晏来到竹屋时,屋里没有人。

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彰华,想起一事,便走出屋子来到瀑布旁。

湖水绿如碧玉。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果然放着彰华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

谢长晏想了想,也脱掉外衣扎起头发,跳了下去。

在湖底,她看到了抱膝而坐的彰华,正在闭目不知想什么。

谢长晏游过去,抱住了他。

彰华睁开眼睛,看到她,微微一怔,然后带着她浮出水面。

“朕没事。”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停了停,又道,“舒服多了。”

谢长晏拉他上岸,拿着衣服回竹屋内,帮他擦拭身体穿上衣衫。

彰华静静地看着某个地方,谢长晏扭头,发现是那堵原本挂着《齐物论》的墙,如今墙面空了,却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子。

她心中有些歉然:那幅字一直放在红船上,红船炸沉时也就没了。

彰华缓缓开口道:“父王出生时,也是双生子,但他的弟弟,朕的皇叔十分荏弱,还未开始喝水,便先开始喝药。父王从小目睹皇叔的痛苦。十岁时,皇叔终于挺不住,在病榻上痛不欲生地哀号,求皇祖父赐他一死。皇祖父不答应,他号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咽了气。父王在一旁被吓坏了……”

竟有那样的过往!谢长晏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