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苦笑。

她当然知道,那些姑娘有个统一的名字,叫风筝。

意思就是被“风”小雅牵引着的“筝”。

风小雅在哪,风筝们就在哪。

别看她们年纪小,但各个武功很高,平日里负责保护风小雅的安全。

说来风小雅也是个怪人,比如他明明随行带了这么多姑娘,但真正侍奉他衣食起居的,却是他的两个车夫——一个叫孟不离,一个叫焦不弃。

他们为他洗澡、梳头、穿衣、赶车……做一切本该由婢女来做的事,风小雅从始至终一根手指都不用动。

真是懒到没边了!

秋姜一边心中暗讽,一边跟着张婶到了后院。有个货郎等在院中,看见她们,立刻迎了过来:“姑姑,怎么样?”

“酒呢?”

“在这。”货郎打开担架,里面果然有两壶酒,“姑姑你放心,都是好酒,外头卖至少要一百五十文,给您就只收八十文。”货郎殷勤地将酒壶递上,张婶示意他将酒壶递给秋姜,秋姜却不肯接。

张婶诧异:“怎么了?”

秋姜咬唇,“张婶,这酒……不行……”

张婶还没说话,货郎已叫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我的酒不行?我的酒怎么就不行了?这可是十年陈的竹叶青!特地从宜国名酒乡进的!”

秋姜摇头:“不……不是……”

张婶的脸色开始有点不好看:“什么意思?”

秋姜怯生生地看着她:“花、花子大人给了一百文钱。”

“那又如何?”

“相爷席间没有备、备酒,说明只有花子大人一个人喝。”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东儿她们跟我说过,花子大人很挑剔的。他能给一百文,说明,要的就是值一百文的好酒。”

货郎不满道:“你的意思是我两壶酒不值一百文?姑姑,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只收八十的!换了其他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急啊……”张婶转向秋姜,厉声道,“别磨蹭了,快把钱给他,带酒回去交差,省得客人到时候嫌你慢!”

“我如果带这两壶酒去,更会被骂的……”秋姜坚持。

张婶倒吸口气,第一次发现她还有这么不听话的一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秋姜伸手接过其中一壶酒,摇晃了几下,再打开壶盖,壶内的酒上浮起一片泡沫,又很快地消散了。

秋姜将酒泼到地上。

琥珀色的液体在青灰色石面上流淌了一地。

货郎和张婶双双变色。

没等张婶发怒,秋姜已先道:“张婶你看,竹叶青酒本应是略带翠绿的金黄色,清澄透明没有杂物,且泡沫持久不散,方是好酒。这壶酒泡沫消得如此快不说,更有这么多悬浮物。我不用喝,就知它不好,等入了花子大人的嘴,被他尝出是劣酒,我受责罚没什么,坏了相府的名誉可事大啊。”

张婶张了张嘴吧,很是尴尬。

秋姜叹气道:“不如这样,劳烦这位小哥再去外头买两壶好酒来?一百文还是给他,我一个子儿都不要。量少点也没事,但要对得起这价。”

“也……只能这样了!你还不快去?”张婶踢了货郎一脚。

“是是是,我马上就去换。”货郎说着接了秋姜的铜钱,飞快地跑了。

张婶打量着秋姜,缓缓道:“你这丫头,懂的倒是多,还能分辨酒的好坏。”

“奴婢的娘亲会酿酒,奴婢耳熏目染,所以会这些……”

“懂的多没什么,当丫头的,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张婶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秋姜忙道:“奴婢懂的!今日那位小哥帮奴婢买酒,是给了奴婢一个天大的人情,奴婢会记着的。”

张婶微微一笑:“果然是个聪明人。”

***

“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颐非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薛采。

薛采为自己倒了杯茶,素白的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风小雅微微一笑道:“你没有听错,璧国的候选者确实是他。”

颐非拍案:“禽兽啊!竟然连九岁的小孩都不放过!”

薛采似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

颐非道:“你肯定是不会去的!”

“嗯。”薛采点了点头,“所以你替我去。”

“诶?”颐非怔住了。

薛采一本正经道:“你阔别故土两年,不想回去看看么?”

颐非眸光闪烁,忽有所悟:“别兜圈子了,你们想要干什么,又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三皇子果然爽快。”风小雅给了随从一个眼神,沉默寡言的孟不离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扔向颐非。

颐非接住,打开一看,扇面上画的是地图——程国的地图。

他面色微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助我娶到颐殊,我得到程国后,图上红色区域,就全是你的。”

地图宛如小蛇长长一道,程国本是海岛,面积狭小,如今更被红墨一分为二,以程国帝都芦湾为分界线,下面的三十六郡十二州,全划入了红色范围。

颐非望着那半片殷红,陷入沉思。

风小雅缓缓道:“颐殊当年用不入流的手段劫持了你父王,杀了你的两个哥哥,抢了皇位,又让你颠沛流离有家难回……换了谁都不会甘心。可惜,你一无人手二无钱财,宜国燕国都已明确表示了不会帮你,你如今虽在璧国安身,只能糊口而已,想要逆袭,难如登天。所以,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颐非看着地图,清瘦的脸庞一旦敛去了笑意,就显得很是深沉。

“胡九仙虽然有钱,但老矣;程国那五大氏族是什么货色,你心中比我清楚;薛相又不参与此事。那么,你不觉得我是八位候选者中最有希望成为王夫的么?”风小雅微笑浅浅,明眸如星,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能跟这样一个人说话,都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但颐非心里却觉得更不舒服了。

他慢慢地合起扇子。

“你那十一个老婆怎么办?”

风小雅轻描淡写道:“休了。”

够狠!颐非注视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伤杀力的阴柔男子,想着有关此人的生平传闻,不禁大为感慨——

风小雅。

燕国前丞相风乐天的独子。

众所周知,燕国的先帝摹尹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走前把儿子彰华托付给了最信任的臣子风乐天。而风乐天不复所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辅佐着彰华,令四海安定,稳稳妥妥后,才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

因为这个缘故,燕王一直感念这位重臣的好,对风小雅处处照顾。尽管风乐天早放下话说要退隐就得退得干净彻底,不让儿子做官,可风小雅虽无官职在身,得到的恩宠却丝毫不比任何贵胄子弟少。

燕国人全知道,他们的君王平生有三爱——

一爱薛采。

二爱如意吉祥。

三爱就是前丞相家的风小雅。

风小雅人如其名,是个名斐燕国的雅士。他精乐律,擅工笔,通禅道,懂享乐,还最是怜香惜玉,虽有妻妾无数,但对每一个都爱如珍宝。

男人们都想结交他。

女人们都想嫁给他。

总之在燕国的民间传说里,他是个完美得不行的贵胄公子。

然而,此刻跪坐在锦榻上的男子,却是无情的,充满野心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巨大的侵略性……他虽然在笑,笑意却不抵达眼睛;他虽然在求颐非,却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

颐非看看风小雅又看看薛采,忍不住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去。果然一只狐狸一头狼,早商量好了要算计他这只小绵羊啊!

颐非一挑眉,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惬意:“你什么都考虑周全了,我好像没别的可以选了,那么……就请多多关照了。”

“三皇子果然痛快。”

颐非豪气干云地挥一挥袖:“酒呢?酒还没来么?”

“来了来了——”回应他的,是柳絮一连串的催促声,“快点啊,阿秋,花子大人都等急了!”

秋姜提着酒快步低头走进来。

颐非接过酒坛,拔开盖子一闻,面露喜色:“好酒……”

柳絮笑道:“大人喜欢就好!”

颐非打量着秋姜:“一百文能买到这样的好酒,你这个小丫头不错啊。”

柳絮忙道:“大人的事情我们肯定上心的,而且相府的人去买酒,酒肆老板多少给点优惠,不敢糊弄。”

“是么?我平日里去买酒,可没见他们这么老实。”

柳絮掩唇:“凡夫俗子,又怎认得出大人的尊贵呢?”

“真会说话……”颐非仰起脖子,将酒一口气全倒进了嘴巴,惊得柳絮睁大眼睛,正待劝阻,薛采开口道:“上菜。”

柳絮只好先布菜,一扭头,见秋姜还木头似地站在原地,便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秋姜只好跟着布菜,一盘清蒸鲈鱼端到车壁搭成的案上时,风小雅皱了下眉,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她。吓得秋姜手一抖,两双筷子清脆落地。

她连忙弯腰去捡:“我、我去洗筷子!”

一双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筷子,颐非笑眯眯地睨着半弯着腰的她,弹了弹筷身道:“这筷子不错啊……怎么不是以往的银筷了?”

秋姜怔了一下,咦?以前用的是银筷子?没人告诉她这点啊!

虽然没有抬头,但可以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她不敢起身,只能继续保持着那个吃力的姿势卑微回答:“那个、鲈、鲈鱼清香鲜嫩,配今年新竹劈制的竹筷更、更为适宜。”

颐非扑哧一笑,转向薛采道:“没钱就没钱呗,还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这小婢女真有意思。”

“多、多谢夸奖……”秋姜只能看着自己的鞋尖。

颐非将脏了的竹筷递给她,秋姜连忙伸手接,结果那筷子在空中转了个弯,反而抵在她的下巴上,然后力度缓缓向上,秋姜被迫抬起脸来。

颐非笑眯眯道:“长得也很漂亮。”

他眼睛瞎了吗?秋姜心想,自己这种长相也能叫漂亮?

果然,一旁的柳絮很不满,嘟哝了一句:“花子大人真会鼓励人。”

而就在秋姜的这么一抬头中,风小雅的目光已飘过来,和她撞了个正着。

秋姜顿时手脚冰凉。

完了,她想。

折腾这么久,终究没能逃脱。

那个人……看见她了。

她名义上的所谓夫君,看见她了。

第二章 迷雾

秋姜在陶鹤山庄的时候,是真的以为此生就这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煎熬着度过。带着茫然,带着愧疚,带着悔恨。

她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时,做了一个很不安的梦,梦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注视着她,看上去十分哀伤。他说:“走吧。”

走?她能去哪里?

“去你想去之地。”

可哪里是她的想去之地?

就在那时,一记巨响震碎梦境,她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外有亮光。

秋姜艰难地爬下床,过去推开窗户,就看见空中闪烁着美丽的烟花。

她听见阿绣在院外雀跃地对月婆婆说:“过年啦!过年啦!月婆婆,恭贺新年,万事如意!”

过年了?

秋姜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烟花,听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声,烟花是山下的人放的,在她的位置却看得最清楚。

火焰在空中绽放,有时是蝴蝶,有时是流星,还有几束是花,姜花。

秋姜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紧了窗棱。

“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的庵堂里养病。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脑海中,有个声音如此道。

秋姜的头剧痛起来,她捂住脑袋,那个声音仍在继续:“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秋姜满头大汗地抬起头,看见窗棱被她抓出了无数道指甲印。

冯莲……帝都……亲人……

她默默地重复着这些关键信息,眼中有什么被点亮,跟烟花一样嘭地燃烧了起来。

她从那晚开始决定逃。

她要回娘家看一看,起码,看看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

就那样,秋姜一边装病麻痹月婆婆和阿绣;一边更加刻苦地活动身体积蓄力气。

第三年的春天,她已完全恢复了行动力。与此同时,脑海里也记起了更多东西。比如,下山的路怎么走;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果林;哪里有人家;哪里有驿站。

她每天节省一点口粮,攒够了三天的分量后,在中元节那天晚上趁着夜雨离开了。

阿绣跟月婆婆呼呼大睡,山庄里没有其他守卫,她也没有迷路,就那样一路顺利地下了山。

她想起了如何捕捉兔子;如何寻找松鼠藏起来的坚果;如何利用水源掩藏踪迹;如何跟路人打交道……这些技能像被淤泥裹住的珍珠,当淤泥一点点被擦去时,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脑中。

她甚至去了一趟玉京,在草木居外的茶铺里坐着喝了一盏茶。那条巷子的尽头有很多人在弹奏,茶铺老板说一开始是些慕名来听鹤公弹琴之人,后来发展为彼此较艺,如今已是玉京的一道盛景,叫做——听风集。

她从茶客们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风小雅的事迹,可关于她的,就只打听到了一句“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她心想传闻果然有虚。首先她并不貌美;其次,她也不会酿酒和参佛。当然,后者有可能是她忘记了,但前者,秋姜对着擦得锃亮的茶壶照了照自己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眉目寡淡的平凡人。

而且也没人知道风乐天已死,大家都说老丞相游山玩水去了。

秋姜听着听着,黯然离开。

我……的过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真的是在庵堂长大的吗?为什么没有养出贤良的品性,会做出气死公公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还是,我是遇到了什么,被逼无奈才说出公公跟大夫人有染?

我的父母,真的是死于火灾?他们生前对我,又怀抱了怎样的期盼和希望?能为了我而背井离乡,必定很爱很爱我吧?

还有风小雅,他娶了孤苦无依的我,是我的恩人么?可他父却因我而死,他心中必定怨我恨我……

我是真的做错了?还是被冤枉的?

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怎能就此蒙冤含屈坐以待毙?

秋姜走得很远了,最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木居。

草木居是座很普通的三进院落,坐落在天璇大道的巷尾,占地不过半亩,白墙黑瓦很是朴素,门楣却是当今天子亲题。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的燕王彰华跟太傅谈及风小雅和姬婴两人孰美时,风乐天谦虚,说了一句:“小雅阴郁似雪,姬婴磊落如月。雪会冻死人,月却能照亮夜啊。”

彰华并不认同,事后挥笔写了八个字,命人送交风小雅,让他挂在门上。

如今,这八个字就挂在草木居的大门横梁上。

“浮光折雪,草木间人。”

意思是:“世人道你阴郁,像光束落在雪上;但你分明是茶,暖香绵长。”

自此,风小雅荣登燕王三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