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那样的人会看走眼么?秋姜不认为。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风小雅真的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整个事件都是她对不起他。

那么……

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看过亲人,祭拜完父母,探明所有的前因后果,回忆起一切后,我会回来的。

回来跟你了结跟所有的恩怨情仇。

秋姜在心中暗暗发誓,然后扭身离去,再没回头。

她一路逃到了璧国。

打听到冯莲这几十年都在白泽府当差,没有回家。

于是她又找到白泽府,这才知道姬婴已经去世了,这座坐落在朝夕巷的宅院,如今是丞相府,新主人叫薛采。

她跟门卫报上身份,求见冯莲,病中的崔管家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姬婴去世后,身为乳母的冯莲太过悲伤,也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老家已无亲人的缘故,破例容她葬在了白泽公子墓旁。

崔管家让东儿领她去了墓地,冯莲身为奴身,碑上没有她的名字。

秋姜万万没想到自己历经艰辛千里迢迢地来璧国寻亲,最终却是这个下场,旅途辛劳加上心力交瘁,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被东儿背回了相府。

崔管家看在冯莲的份上愿意收留她,秋姜也想留在璧国再找找父母生前的故人,继续打听从前的事,便签了活契留下来当婢女了。

她的才能令她很快胜任了相府的工作,而她的性格又让她能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人忙碌起来就不容易去思考痛苦,她很喜欢这里的日子,想着再干半年,攒够了去程国的运费后就离开。

没想到,现实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残忍——明明已经相隔千里,兜兜转转,却还是再遇了。

如今,她僵硬地抬着头,回视着风小雅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等待着谎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想她没什么可畏惧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押回那个活死人墓般的山庄罢了。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就还有盼头。

所以……来吧!

结果,风小雅的目光很随意地从她脸上掠了过去,转头对薛采道:“你打算让花子大人以什么身份替你出席?”

薛采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颐非已扑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药童怎么样?比如说江晚衣的师弟什么的……”

薛采面色微变。

秋姜自是听不出颐非是在用姜皇后的陈年旧事揶揄薛采,她只是感到很震惊——

风小雅居然、居然、居然……没认出她?

他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变化,也不再看她,很认真地注视着薛采,等着他的回答。

难道他不记得她了?

怎么可能?!

秋姜僵直地愣在原地。

之前千方百计地想躲避,希望这个人没有发现她,如今他真没发现她,她反而感到异常难受起来。

在秋姜一团紊乱的思绪中,晚宴继续进行。

颐非喝酒,薛采吃菜,唯独风小雅喝着茶,什么也没碰——他果然跟记忆中一样,是不沾荤腥的。

三人的交谈并不密集,许是有下人在场的缘故,话都点到为止。偶有几句争执,秋姜也没听进去。只知道最后当柳絮推她时,却是颐非醉了,薛采命她送颐非去客房休息。

柳絮很不高兴,她对颐非一直抱有幻想。然而,薛采冷冽的目光能洞穿一切私心,当他看了柳絮一眼后,柳絮便不敢再争,将颐非交到了秋姜手上。

秋姜只好扶着东倒西歪的颐非去客房。

走到一半,颐非忽然蹲下身呕吐,秋姜等他吐完,想再扶他起来,他却索性往地上一躺,睡了。

秋姜没办法,只好把他背起来,扛回屋中。

颐非在她背上咯咯笑,口齿不清地说:“你力气好大,居然能背得动我。”

秋姜点头:“我连马都扛过。”

“哟这么狠?什么时候?多高的马?”

“有次山路上,遇到一位姑娘,因为爱马被蛇咬了而哭泣。我替她扛马下山求医,她十分感激,给了我一片金叶子。”幸亏那片金叶子,她才有了来璧国的盘缠。

颐非叹道:“好心有好报。”

到客房后,秋姜打水给颐非擦脸。颐非笑着笑着,忽然收了笑,定定地看着她。

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绪。

有点悲伤,有点留恋,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怨念。

看得秋姜心中一抖。

秋姜道:“大人,睡吧。”

颐非回答:“咦?我不是一直没醒过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过去了。睡容恬静,在褪去轻佻的、张扬的、猥琐的笑意后,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秋姜帮他压了压被角,转身离开。刚打开门,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

那人头戴斗笠,身穿灰衣,不是别人,正是风小雅随行两名车夫中的焦不弃。

焦不弃在看见秋姜后,拱手行了一礼:“夫人,公子有请——”

秋姜的手在衣袖中握紧,莫名松了口气。

风小雅果然认出了她。

晚宴上之所以装作不认识,是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吧。

秋姜垂头,默默地跟着焦不弃离开。

床上明明沉睡过去的颐非忽然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黑瞳剔透,哪有半分醉意?

***

风小雅依旧住在马车里。

马车的车壁合起,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焦不弃将秋姜带到车门前,车门由内自开,车内温暖如春,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黑色的软榻旁有一只白玉脂瓶,瓶里插着一束白色鲜花,香气便是从此而来。

秋姜的睫毛微微一颤。她想了起来,这是姜花。

风小雅道:“坐。”

秋姜在他对面坐下。

风小雅看着她,目光怪异,专注,却又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她只是幅画,而他正巧在研究这画上的人是如何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无爱亦无恨。

秋姜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是,你当如何?”

好像……也只能束手就擒……秋姜握紧双手,沉默了半响后,却抬眼道:“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

要是的话,早抓了,不必如此迂回地在薛相和花子大人面前装作不认识。

风小雅将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就差你了。”

秋姜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休书。

诧异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风小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脸。

她忙将休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写着因为嫉妒无子,故而休之。

秋姜心想呸,之前席间听他和薛采他们的谈话,分明是此人想要娶女王,所以才把侍妾们全休掉。

不过,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她自由了?

他不但不计较她私逃之罪,还愿意放她自由?

秋姜不禁凝视着风小雅。

陶鹤山庄相见时她病得迷迷糊糊,并未看个真切。刚才宴上她心乱如麻,也没能好好打量。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好好地看他。

她的第一个结论是:此人果然是一个久经痛苦之人。

在燕国街头巷尾百姓皆知的版本里,风小雅生来不幸,患有融骨之症。那是一种非常罕见并让人无比绝望的病。因为骨骼无法正常长成,随着年纪的增长,骨关节逐渐肿大,出现不同程度的弯曲和增生,令整个人行动艰难,无时无刻不处于疼痛之中。

但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在于他并没有被此病拖垮,变成半身不遂的废人,而是另辟蹊径勤奋练武,坚挺地活了下来。

人们在提及他的名字时想到的全是此后的功成名就:他那名震朝野的宰相父亲,他那十一个出身卑贱却又貌美如花的妻妾,他那号称玉京三宝之一的乐技,以及燕国国君对他的无上宠爱……他活成了潇洒自由的样子,阴霾与病痛,都似已离他远去。

但秋姜看着他,就知道这个人的痛苦,巨大到常人无法想象。

严格自律、昼度夜思的人,才会这么正襟危坐,脊柱笔挺,像一把拉满了的弓。

而要让一张弓保持这个样子,半点不得松懈。

稍有懈怠,就会崩溃。

秋姜的第二个结论是:他真美。

在玉京,有一首民谣:“鹤来速关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别爹娘。”说的就是风小雅的美貌和风流。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长,鼻子高挺,脸庞消瘦,整个人像镀了一层白釉。因为过于精致,从而俊美无匹,又因为过于冷白,而显得脆弱易碎。

这样的人,会爱她?

爱她爱到生父因她而死也不处置她?爱她爱到都私逃出走了还肯放她自由?

秋姜虽没有从前的记忆,却直觉地不相信。

那么——为什么?

总有理由可以解释种种不合常理。

不找到那个理由,她不甘心。

也许是她注视的时间过长,风小雅有些不耐烦了,沉声道:“结束这场姻缘,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秋姜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休书,“墨香村的极品羊毫笔,文秀坊的云墨,千文一张的洒银卷莲纸,用来写休书,真是诚意十足。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毕恭毕敬地向风小雅行了个大礼:“休书已收,一别两宽。祝君……一切顺利。”

说罢打开车门跳下去。

风小雅忽然叫她:“秋姜!”

声音暗哑,似乎有些着急,她落地后回头,风小雅却又别过脸去,没有跟她对视。

他看得是那束姜花。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了。去吧。”

一直等在车旁的焦不弃突然上前,将车门关上。

另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奴仆走到她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姜皱眉跟着此人离开。她在心中得出了第三个结论:风小雅恐怕……真的很喜欢她。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越发焦灼——

我一定得找到记忆!

我得知道,我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秋姜回到客房,没等进屋,就听颐非扯着嗓子在屋里喊:“渴死啦——渴死啦——有没有人呀?”

她连忙取了茶端进去:“来了来了,大人请用茶……”

一个茶字还没说完,原本在床上翻来滚去的颐非突跳起蹿到她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秋姜手里的托盘,顿时掉到了地上。

茶壶一分为二,茶水流了一地。

***

秋姜被反绑在一辆花里胡哨的马车里。

马车跑得很快,车身颠簸得厉害。秋姜的头好几次磕在了车壁上,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颐非见她不哭不闹,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原本警戒的表情放松了许多,拿着从她怀中搜出的休书看了好几遍,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吗?第一次在薛府见到你,当时你给我拿汗巾,光看那卷汗巾的方式我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丫头,怀疑你很久了。果然不出所料,原来你是风小雅的小夫人。”

“侍妾。”秋姜纠正他,“不是夫人,更不是什么小夫人。”

“听起来很幽怨的样子啊……”颐非啧啧道,“也是,你那夫君真是我生平仅见的绝情之人。普通人家养猫猫狗狗,养个两三年也都有了感情舍不得丢弃。而他,十一个老婆,说休就休。”

“因为他知道,如果成功的话,他可以娶上百个千个。”

颐非悠悠道:“那他就太小看颐殊了。颐殊如果是会放纵丈夫纳妾的女人,就根本当不上女王。”

秋姜不想深谈这件事,便看着飘荡不定的的窗帘,试图从缝隙里看到点窗外的风景,可惜马车实在跑得太快,快得她根本来不及分辨外面有什么。她不禁问道:“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你猜?”颐非朝她眨眼睛。

“我猜不到。”

“恐怕不是猜不到,是懒得猜吧。”颐非笑眯眯地打量着她,“明明是颗七窍玲珑心,却要伪装木疙瘩,也挺不容易的。”

秋姜学他的样子笑了笑:“在伪装这方面,大人是我的前辈。我怎敢班门弄斧?”

“看看,獠牙露出来了……”颐非一边吃吃地笑,一边靠近她,忽然用很低沉的声音说道:“其实,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秋姜的心格了一下。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颐非的眼眸扑闪扑闪,很欠抽。

“别告诉我你是凑巧卖身进的薛府,薛采何许人也,他的住处,你一个新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进来?那小狐狸年纪虽小,眼睛可亮得很,连我都能看出你有问题,更何况身为主人的他?”

颐非忽然伸手,拈起她的下巴,打量着这张不漂亮却十分顺眼的脸,笑得越发深邃起来:“说吧,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交易?”

秋姜的瞳孔在收缩。

“他是不是让你在他府里等风小雅?因为他知道,风小雅一定会来的。风小雅要娶颐殊,就得休掉全部妾室。而你,是那十一个中唯一的漏网之鱼。而只有风小雅来了,薛采才有机会跟他谈条件。他们谈的条件是什么?他们想要利用我做什么?别拿一半的疆土这种话来搪塞我,我不是三岁小孩,欺骗和诱哄,对我没有用。”

“那什么对你有用?”秋姜反问。

“事实。”颐非懒洋洋地往车壁上一靠,惬意地舒展开四肢,用最舒服的姿势跟她说话,“把事实告诉我,由我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帮、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

秋姜垂下眼睛,颐非也不催促,任她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秋姜终于抬起头来,问道:“除了卷汗巾,我还有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颐非得意一笑:“太多了。比如你看似柔弱其实会武功啦;比如你背我去客房时周围埋伏了三个人在保护你啦……”

秋姜听到这里欲言又止。但颐非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比如三更半夜风小雅却把一个婢女叫到马车上去说悄悄话……”

“然后你就知道了我是风小雅的人?”

颐非纠正道:“然后我就肯定了你是薛采的人。”

秋姜沉默。

颐非笑道:“好了。我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说了,接下去,是不是该由你来为我解惑了?”

秋姜叹了口气。

颐非道:“你不敢出卖薛采么?确实,他是挺难缠的,但是,我也并不比他好多少。我现在对你客气,是因为觉得你有用。但如果一颗棋子不能为我所用的话,再怎么好用也是徒劳。你说对吗?我的脾气不太好,耐心有限。所以,在我们出城之前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等出了城墙,如果你还不坦白的话……”

颐非笑,没有往下继续说。

与此同时,秋姜看到车窗窗帘的缝隙里,有白光在闪烁。

璧国帝都的城墙,与其他各地全不一样,因为,它是真真正正用白璧镶嵌而成的,在月夜下便如仙镜一般,散发着朦朦胧胧的折光,极尽奢华灿烂。也一度被抨击为劳民伤财。正因为璧国总是把钱浪费在了这种门面功夫上,所以才导致近些年来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而此刻,外头的光便正好宣告了这一点——城墙已在眼前。

秋姜咬了咬唇。

颐非以手支颔,凝眸而笑:“倒数开始,五、四、三、二——”

秋姜无奈地开口:“不是我不想说……”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