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我们,确实,也做不了什么……”风小雅沉默半响,声音突然一转,“但幸运的是……有人在帮我们。”

秋姜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前方——错落有致的村屋,干净整洁的街道,井然有序的人流……这一切绝非偶然,也非自发,而是有人在暗中组织的!

是谁?

秋姜脑海中迅速闪过了很多线索,得出结论:“你的……夫人们?”

离开草木居,消失在大众眼前的夫人们。传说中被送上云蒙山,但却不在陶鹤山庄里的夫人们。具有独特本领、经历过人生劫难,从而获得新生的夫人们……

“这就是‘切肤’的缘起。”

他们是一群有切肤之痛的人,聚集在一起,一点一点,聚沙成塔,用绵薄之力,对抗着如意门。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武功,甚至没有体面的身份,干着下九流的活计,更有像之前那个车夫一样,腰弯背驼,行将朽木。

他们组成了眼前的一切——

大雪纷飞,风寒地冻,万物蛰伏的世界里,却有这样一处集市,扫开雪,撑着伞,人们汇集起来,用从身体里呵出的气,来温暖那少得可怜的希望火苗。

最终找回了三十六人。

分明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萤火之光。却因为有那三十六个孩子的存在,而拥有了莫大的意义。

秋姜望着眼前的一切,半响后,才扭头回视着风小雅:“你的计划是什么?”

“以四国谱为饵诱你来到我身边,娶你为妾,然后以不喜为由将你送上云蒙山,过得几日让你因意外而死。秋姜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秋姜的睫毛颤了几下,却没表达出任何情绪:“然后呢?”

“然后,你重归于江江的身份,同你父团聚,想行医也好,想务农也罢,在大燕之内,总能为你留个安身之所。”

“那你呢?夫人没有得到四国谱,又折损了七儿,不会罢休。如意门会如跗骨之蛆地缠着你。”

“我自有办法。”

“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死。把我安顿好后,当如意夫人再找上你时,你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干脆利落地走掉,她就彻底没了办法。”

风小雅的目光闪了闪,意外地沉默了。

秋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此人竟是真的这么打算的!忍不住讥讽道:“以你之命换我新生,我好感动呀。”

风小雅直视着她,低声道:“在那之前,我确实……不敢死。”

秋姜一僵,笑声立止。

风小雅眼神平静宛如深夜中的大海,却令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战栗。

为了找回你,接受洗髓之术,忍受蚀骨之痛,强撑无力之身……地活到现在。死于我而言,才是解脱。

——这是风小雅未曾说出的话。

而她,已彻底明白。

秋姜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又动,最后轻轻道:“你不后悔么?”

“我只后悔一件事……”风小雅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一日,没能干干脆脆地走。”

如果那天走掉,就不会有第二天的事情。

百姓们不用去幸川放灯,江江不会走丢,父亲不必耗尽内力救他。那样父亲就能更好地辅佐彰华,有精力推行新法严惩略卖打压如意门……

一切都是他之孽。

是他贪生,不肯死,最终拖累了这么这么多人。

风小雅的视线模糊了起来,他有些立不住了。身体疼痛得像被千万根针扎个不停,又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烫热难忍。脊柱很想歪曲,四肢很想蜷起,想要向无形之力臣服……

就在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摸上了他的脸。

温暖的、纤长的、美丽的手。

风小雅一个激灵,脊背重新挺直了。

他有些怔忪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秋姜。

秋姜就那么捧着他的脸,一个字一个字道:“好,那就按你计划的做吧。正月初一,我因对公爹不敬,被送上云蒙山,染病而亡。”

风小雅刚要说话,秋姜又道:“而在那之后,我不会回去当江江。我要来这里,帮助这些人,把三十六,变成三十七、三十八……甚至更多。”

两人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风小雅突然一把抱住她。

紧紧地抱住。

拥抱和碰触都令他更加疼痛。可他却觉得,这种无休无止的疼痛第一次拥有了意义。

江江回来了。

她在他面前。

她在他怀中。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

“你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调查如意门,查到了什么?”

两个时辰后,秋姜跟风小雅回到了草木居。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风小雅明明已经十分疲倦,但却舍不得跟她分开,因此命焦不弃取来了美酒。

秋姜果然看到酒就留下了,一边温酒,一边与他说话。

风小雅平躺在榻上,回答道:“如意门是百年前一个自称如意夫人的女子所建。她用雷霆手段,降服了程境内的流民草寇,令他们归顺。再然后,规定章程,以掠贩人口、训练死士歌姬为生。因为向各大世家输出极为可靠的死士美人,从而获得了他们的支持。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神秘强大的如意门。”

“那么,第一代如意夫人是谁?查到了吗?”

风小雅摇了摇头:“年份太长,已无可考。”

“那么,这一代如意夫人是谁?查到了吗?”

风小雅露出些许尴尬之色,仍是摇了摇头。

“我来告诉你。我接下去说的每个字都很重要,你要听好……”秋姜拿起酒壶呷了一口,看着温黄的炉火,思绪有些飞扬,“一,如意夫人,只是个代号。每一任如意门的掌权者,都叫这个名字。二,如意夫人是女人。因此,如意七宝也多以女性居多。”

风小雅意外地扬了扬眉:“据我探查到的,如今的如意七宝,除了你,其他皆是男子。”

“对。因为女的都被我杀了。”秋姜说这话时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说天气很好。

但却听得风小雅心头剧烈一跳。

他的手下意识握紧,再慢慢地松开——这不是她的错,她在如意门中,要生存,只能如此。

“这半年,你拼命观察我,考验我,试探我,想证明我还是个人,还心存善念……”秋姜虽是对他说话,但平视前方,目光穿过墙壁仿佛在看着遥远的什么人,“但别忘了,如意七宝,各个擅长伪装。也许我所表现出的,甚至我现在所说的,都是假的,故意展现给你看的。”

风小雅沉默片刻,方道:“我自己会判断。”

秋姜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道:“因为如意七宝目前只有我是女的,所以大家觉得我会是下一任如意夫人。但是,如意七宝是随时可以换的。也就是说,在七宝之外,夫人还看中了几个弟子,里面必有女子。我‘死’之后,那个女子,就会被提拔为新的七儿。”

风小雅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百足之虫……”

“钰菁公主跟夫人素有往来,她们酝酿了一个叫做‘奏春’的计划,如果我没猜错,是针对燕王的。但执行者不是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人。你要提醒燕王,务必小心。”

风小雅终于躺不住了,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为何对我交代这些?”像……是遗言。

秋姜一口将壶内的酒咕咚咕咚全干了,然后把壶一扔,摇摇摆摆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他一推。

风小雅始料未及,被推回到榻上,再次躺平。

秋姜横跨上去,坐在了他腰上。

“你……”风小雅的耳朵腾地红了。

秋姜伸手开始解他的衣带。

风小雅试图挣扎,被她按住,一时间,震惊到了极点,也慌乱到了极点。然而紊乱中还有那么一丝莫名的欢喜、忐忑的期待。

“你、你不必如此……”风小雅放弃抵抗,低声恍如叹息,“我……”

他的外袍被脱掉了。

风小雅忍不住闭上眼睛。

然而,秋姜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风小雅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动,便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发现,她在看他的心口——心脏上方,有一块皮肤被割掉了,愈结成了铜钱大小的疤痕。

他的心陡然一紧,但身体却放松了。

秋姜盯着那个疤看了许久后,捂了把脸,颓然倒向一边,躺在他的身旁。

风小雅心乱如麻。有很多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如何问起。

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你是不是……不舍得我死?

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

风小雅的眼瞳由浅转浓,忽又变成了悲凉。身体里七股内力各种乱窜,他的手脚都提不起丝毫力量,如此废物的自己,就算有个不错的皮囊,温良的性情,又怎样?

风小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头侧过一点,看向秋姜。秋姜却已闭着眼睛睡着了,温热的含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痒而真实。

许久之后,他伸手拉过被子,将她和他一起罩住。

“睡吧。”

愿你此后梦中,没有苦难,唯有欢喜。

愿你千锤万练,百折不屈,仍能回到人间。

***

腊月廿九时,玉京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

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红窗纸,写起了春联。

而这一天,秋姜走进堂屋时,发现姜花竟然冒出了花骨朵,再有几日便能开放了。她蹲下身,抚摸着幼小的花苞,喃喃道:“老蛤蟆竟真有两下子啊……”

当即就要找风小雅来看,结果风小雅不在住处,仆婢回答说一大早就进宫去了。

秋姜只好折返,途经风乐天的院子,发现他在院子里摆了长案,正在写春联,一旁还有个红衣美人为他侍墨。

风乐天看见她,笑着招了招手:“十一啊,过来看看这三幅对联,哪幅最好?”

秋姜负手走进院中。随着距离的拉近,红衣美人的面容也清楚了起来。此人长眉大嘴,额头宽大,颧骨高耸,五官有着女人罕见的硬朗,看得出是个做事极有魄力之人,再联想到她对风乐天的恭敬和亲昵,当即笑着向二人依次行礼:“公爹。大夫人。”

这位红衣盛装的美人,想必就是风小雅的正妻,有女白圭之称的龚小慧。

龚小慧没有笑,带着几分探究和倨傲地将秋姜细细打量了一番,点了下头便做回应了。

秋姜没有介意她的反应,走到风乐天身旁看向那三幅写好的春联,指着中间一幅道:“我最喜欢这一副。”

对联写的是“拥篲折节无嫌猜,输肝剖胆效英才”。

风乐天哈哈一笑,将这幅卷起,递给一旁的随从:“去贴我院门上。”

随从应声而去。

风乐天又将另一幅“山水有灵惊知己,性情所得未忘言”递给龚小慧:“这幅给你。”

龚小慧连忙跪谢道:“多谢公爹。”

风乐天再看向秋姜:“这最后一幅给你?”

最后一幅写得是“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确实挺配她的名字。可惜……秋姜想,可惜我并不叫秋姜。

但她没说什么,温顺地接过了对联:“多谢公爹。”

这时随从端来清水,龚小慧亲自绞了帕子,一边为风乐天净手一边道:“父亲,我从青海侍珠人手中买得一颗极品紫珠,磨粉后服用,可延年益寿。”

风乐天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珍珠这种东西还是你们小姑娘吃吧。给我这糟老头,纯属浪费。”

龚小慧放下帕子拍了拍手,两个银甲少女便推着一辆独轮车走了进来,车上赫然摆了十二坛酒。

风乐天和秋姜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然后注意到彼此垂涎的表情,相视一笑。

“怎么办呢?”龚小慧叹了口气,“已加到酒里了。父亲不要,那我就……”

“等等!”风乐天连忙按住车轴,“都送来了就不要浪费了!来来来,十一咱俩对半分!”

“是,公爹!”秋姜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提议道,“不如叫厨房切块鹿肉来,咱们围着火炉喝酒炙肉?”

“啧啧啧……”风乐天给了她一个“你最懂我”的眼神,亲自搬着酒坛进屋去了。

秋姜正要跟进去,龚小慧有意无意地拦在她前方,低声道:“父亲身子不好,悠着点。”

“是。”

“还有……”龚小慧面色凝重地盯着她,似还要说什么,一名银甲少女走进院来道:“夫人,账房先生们都到了。”

龚小慧只好转身离去。

秋姜想,原来是年底要对账,这位大夫人才回来的啊。而这些银甲少女,表面上是风小雅的侍女,其实是龚小慧的。按理说,她跟风小雅有名无实,为何却对自己充满敌意?唔……难道是多年夫妻假戏真做出了感情?还是……她知道自己是如意门弟子,所以心生厌恶?

秋姜一边想,一边抱着酒坛走进屋,随从端着切好的鹿肉和火炉进来,风乐天则摆好了矮几软塌,邀她对坐。

秋姜夹起几片鹿肉放在铁架上,随意聊天道:“公爹今日休沐?”

风乐天淡淡一笑:“我已向陛下辞官啦。”

秋姜一怔——这么快?但一想他为自己修建的退隐之所陶鹤山庄已建好多年,又觉得不快了。

只是这个时候辞官……燕王会头疼吧?

燕王去年虽成功打压庞岳两大世家,开科举选拔人才,但毕竟时间太短,羽翼尚未丰足。而其他世家,因为目睹庞岳之亡,人人自危,反而联手起来意图阻挠新政。这个时候宰相换人……不是吉兆啊。

再看风乐天,见他不停擦汗,呼吸急促,声杂而气浊,确是有病之躯,但眼神温和,笑容满面,又感觉不到虚弱之相。如果说,风小雅的病态是绷直外放的,那么他父亲的病态则是克制内敛的。

不愧是父子。

秋姜想到这里,亲自为风乐天将酒斟满:“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吗?可请名医看过?”

“我才不看。他们会劝我戒酒忌肉,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风乐天说着夹起一片烤得外焦里嫩的鹿肉放入口中咀嚼,满足地吁了口气。

秋姜心想,此人如此嗜酒好吃,难怪胖成这样。

风乐天又感慨道:“活着本身,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再不找点开心的事,怎么熬一辈子?”

“公爹身为大燕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如此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风乐天眸光微沉,轻轻一笑,“我十五志于学,三十九岁封相,算是风云人物了吧?可我父陨于天灾,我妻死于人祸,我唯一的儿子,更像一个无底洞,投多少心血下去,都不见希望……再看我自己,看似位极人臣风光无限,但将来史书写我,必不会赞我,为什么?”

秋姜心头触动,有些难掩的惊悸。

“二十年前灭戎之战,虽扩大了燕的版图,但死了三十万将士,为了打仗强征粮草兵役,又饿死了两百万百姓,至今边疆六州仍是荒芜一片,千里无人烟。掌权三十载,养出了庞岳两条毒蛇,虽借新帝雷霆之势将其覆灭,但如今国库空虚人心不稳,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我已无力再战。更有略人之恶,在燕境内泛滥成灾,可久居高堂,花团锦绣迷惑了我的老眼;靡靡之音塞住了我的耳朵,若不是江江丢失,还不知要被蒙蔽到何时……百年后史书写我,最多夸我一个无私,却无智、无德、无大才。”风乐天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秋姜上前为他拍背,他摆了摆手,继续道:“亏我壮年时自比管仲姜尚,到老了才知连许昌都不如,都不如啊……”风乐天咳嗽地越发急了,说到后来,噗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血沫如梅花般溅落于地,风乐天和秋姜都盯着那口血,好久没说话。

如此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乐天才抬起头,对秋姜缓缓道:“是我们这些长辈太没用了,没能给你们创造一个盛世,反而留了个大烂摊子,要你们背负……”

秋姜一震,颤抖地抬起睫毛。

“你是个好孩子。”风乐天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种说不出的慈爱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听到那句话后的秋姜,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时间,手都在抖,带着不敢置信,带着极度惶恐。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

秋姜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是梦?!!

她一愣,松了口气。对啊,风乐天怎么可能对她说那么古怪的话,原来是梦……

秋姜找了木屐穿上,走到窗边,外面天已经黑了,不知谁家在放烟火,噼噼啪啪,煞是好看。

秋姜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焰火,竟看得痴了。

一件外袍轻轻地罩在她身上。她回头,看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的衣服还残留着外界带来的寒意,秋姜伸手去摸他的手,果然也是冰凉冰凉的:“回来了?”

“你在等我?”

“嗯。跟我来。”秋姜牵着他的手,提了盏灯,小跑着走进堂屋,姜花的花骨朵果然又多了一些,“今早看见,便想邀你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