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智仁又补充道:“身上有一种被宠爱的特质。大概是先被她母亲宠溺着长大,后又被燕王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缘故,让人也很想惯着她依着她。”

秋姜敏锐地愣了一下——胡智仁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男人对女人感兴趣时才有的危险的、充满某种不可说的意图的表情。

但胡智仁很快收敛了那种眼神——事实上,若非秋姜,寻常人也察觉不出他的这点异样,恢复成温文尔雅的模样:“七主是跟着她来到我这的吧?七主对她也有兴趣?”

“本以为是大燕皇后,自是有兴趣。现在不过一小姑娘,就不觉有趣了。我主要还是来见你的。”秋姜笑着举杯道,“我独在大燕,没有人手。唯一的联络人四儿,懒得要死住得又偏。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方便……”

胡智仁笑道:“如有差遣,尽管直言。”

“爽快。那敬你一杯,未来的六哥。”

“我也祝七主一切顺利,早返圣境。”

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秋姜喝完酒,又从胡智仁那要了辆马车和车夫,舒舒服服地躺着回京了。

马车极稳,锦榻的被褥都用木樨花香薰染过,柔软得像云层。

然而秋姜躺在榻上,却半点享受之色都没有,反而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胡智仁说话滴水不漏,她旁敲侧击半天,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讯息。目前只知道:一,他确实是赤珠门弟子,还没取代原来的六儿。二,他和她都是如意夫人派到燕国来执行任务的,但彼此独立,互不干扰。三,奏春计划里针对风乐天的一项,是夫人单独拎出来给她的,没安排别人。四,胡智仁应该只是奏春计划的监视者,而不是执行者。

为什么?

秋姜深思一番后,觉得是因为他身份不够。

胡智仁再有钱,也不过是一低贱商人,这个身份兴风作浪可以,但想撼动大燕政局,换掉皇帝,不可能!

所以,必定还有另外的执行者。会是谁?是已经出现了,但被自己忽视掉了,还是至今还没出现?

而所有的疑惑,归根结底一个原因——如意夫人并没有真的将她当做未来的继承人。

她还在考验她。

秋姜忍不住伸手捶打自己的眉心。这个汾酒喝着绵软,后劲却足。她酒量极好,千杯不醉,还是第一次这么头疼……当即吩咐车夫:“找个药铺停下,买份醒酒汤来。”

头发花白,身躯佝偻的车夫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后,将车停下了。

秋姜靠在车榻上继续捶头,顺便掀帘朝外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中一抖。

“复春堂”!

车前的药铺,竟叫复春堂!

她抿紧唇角,亲自下车,走进药铺。

药铺很大,内设诊室,有大夫坐诊。车夫正在跟伙计买醒酒药,转头看见她进来了,不由一怔。

秋姜给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理会自己,然后继续负手而行,走走看看。

难怪风小雅会来此买药,这大概是玉京除了皇宫外药材最多最齐的地方了。共有伙计八人,包药的纸张十分雅致,右下角印着一个“王”字。

秋姜的眉毛挑了挑,忍不住招来一名伙计问:“此地换主人了么?”

伙计茫然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姑娘是说原来的掌柜江运么?他早不干啦。把铺子盘给了王家。”

“为什么?”

“听说家里出了变故,谁知道呢……”

这时另一名伙计插话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他女儿丢了,他就把铺子卖了,到处找女儿去了。”

前一个伙计好奇道:“那找到没有?”

“那就不知了,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伙计问道,却见秋姜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便跟前一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双双转身继续干活去了。

秋姜凝视着前方与墙等高的药柜,一行行草药的名字从她眼前划过,仿佛看见那个叫江江的小姑娘在柜前爬上爬下地翻找,而她的父亲便在一旁笑着指点她……

——可偏偏,不是记忆,只是幻觉。

秋姜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地回车上躺着去了。过了一会儿,车夫捧来醒酒汤,她一边喝汤一边若有所思地问他:“为何刻意停在复春堂?”

车夫沉默片刻后,答道:“鹤公说,带你故居走走。”

“你是风小雅的人?”

“是。”

“胡智仁知道么?”

“不知。”

“胡智仁有额外交代你什么么?”

“他只让我伺候好您,顺便看看您去哪里。”

秋姜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年过六旬、忠厚木讷的车夫,忍不住笑了:“双面细作,难为你了。”

车夫再次沉默。

秋姜凝视着他,忽问:“你是被胁迫的么?”

“什么?”

“为何听命于风小雅?”

车夫目光闪烁,秋姜提醒他:“你要知道我这样的人,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一眼就能看出来。”

车夫犹豫了许久,用左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右手虎口。秋姜注意到,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块皮没有了,应是若干年前被刀切走了,如今已成旧疤。他就那么抚摸着那道疤痕,轻轻道:“我的大儿子阿力三十年前丢了。”

秋姜呼吸微停。

“我还有三个儿子要养,走不开,没法去找他。这三十年来,时常梦中看见阿力哭。如今,儿子都成家了大了,我也可以松口气了,便加入了‘切肤’。”

“切肤?”她看了眼那个疤痕——切肤之痛的意思么?

“都是丢了孩子的人,做什么的都有,加入后,彼此交换情报,留意路人,盼着能有一天把孩子找回来。鹤公,也是我们的一员。”车夫说到这,用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眼神看着她,“他没有胁迫我,我们都是自愿的。”

秋姜沉默。

车夫放下车帘,回到车辕上赶车去了。

秋姜注视着手里的醒酒汤,片刻后,长长一叹。

脑袋还是昏沉沉的,车身一晃一晃,眼皮沉如千斤,她被晃荡着,手指忽然一松,药碗掉到铺着锦毡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无边的黑暗劈头盖脸地朝她笼罩下来,秋姜闭上了眼睛。

***

等她再醒来时,人还在马车里。

马车是静止的,不知停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了,车夫拿着绳索走进来,见她醒了,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竟醒得这么快,连忙上前用绳索把她紧紧捆住。

秋姜看着他,却是笑了起来:“鹤公让你捆我?”

“不是。”

“那你这是做什么?”

车夫脸上闪过挣扎和犹豫,最终红着眼睛抬头:“我听胡智仁叫你七主。你是如意门中有身份的人。”

“对。然后?”

“想必那个叫什么如意夫人的,愿意用阿力换你。”

秋姜明白了,这是想用自己当人质换他丢失多年的儿子呢,不由叹道:“第一,你如何知道阿力还活着?第二,你凭什么觉得夫人会愿意换?第三,你用我换你儿子,那‘切肤’里其他人的孩子就不管了?”

车夫的嘴唇不停颤抖,最后大吼起来:“我顾不得其他人!我只要我儿子!你是那女魔头的得意弟子,阿力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她肯定会换的!”

秋姜注视着他手上的伤疤,幽幽一叹:“切肤之痛啊……”

“你闭嘴!总之,你快写信给那个女魔头,我把阿力的相貌特征报给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秋姜身上的绳索一节一节、像变戏法似地断了。

车夫惊愕地睁大眼睛。

再然后,得了自由的秋姜伸手拢了把头发,朝他笑了一下。

车夫如遭重击:“你、你……你没被迷、迷倒?!”

“如意七宝若这么容易就被迷药放倒,可活不到现在。”她之所以假装昏迷,不过是想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现在确定了,不是风小雅的授意,而是此人擅自的行为,便懒得继续做戏了。

车夫大叫一声,朝她扑过来,秋姜伸出一个手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他便倒下了。

极为不甘地倒在了车榻上。

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不甘地瞪着她。

秋姜伸出手,摸向他虎口上的伤疤。车夫顿时筛子般地抖了起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所谓不切肤不知其痛。你丢了儿子,所以着急、悔恨,内疚,三十年了仍想求一个结果。可到头来,也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秋姜喃喃,“同理,江江丢了,风乐天跟风小雅才那般着急,耗费心力地找她。”

风小雅设局找她,找到她后,提出的要求是:“留在我身边,我保你平安。”

他想救她。

他只救她。

其他人,他看不见,也不管。

可如意门中,除了个别是被亲爹亲妈卖了的,绝大部分是人贩私略的。如意七宝哪个不曾是伤痕累累命运多蹇的孩童?

所以,虽然风小雅为江江所做的一切,经常会令她悲伤,却并不感动。

如意门已存在一百二十年,达官贵族皆对它听而任之,毫不作为,为什么?

孟不离、焦不弃,是如意门所出;老燕王的小易牙,是如意门所出;璧国右相姜仲的暗卫,是如意门所出;还有程王的随从、颐殊公主的婢女,颐非皇子的死士,皆是如意门一手训练出来的……

秋姜想到这里,嘲弄地笑了起来:“皇亲贵胄,俱获其利,怎舍其死?所以看不见老父寻子,背驼手抖;看不见母亲哭儿,眼睛泣血;看不见荏弱孩童,被麻木地押作一排,挨个抽打,连哭泣反抗都不会……到头来,所谓的切肤,也不过是,找回自己的孩子就好。”

车夫被这番话震撼到,后悔内疚彷徨全都融在了一起,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你看不见。我不怪你,因为你只是个……贱民。”但那些人看不见,那些身居上位者看不见,就是罪,是毒瘤的根源所在!是让如意门屹立不倒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我不杀贱民。”秋姜轻声又说了一遍这句话后,径自下车。

车外是条僻静小路,白雪之上立着一个黑衣人。

秋姜的呼吸瞬间停止。

两人相隔不过一丈,寒风吹着雪花飘到二人面前,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染上眉睫,既真实,又虚幻。

世界仿佛静止,又仿佛乱成了一片。

在如此苍茫一片的世界里,风小雅轻轻开口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第十三章 真假

马车车夫的失控,不过是一场试探。

风小雅,先让车夫带她去复春居,搅乱她的心。然后,让车夫暴露身份,观察她的反应。最后,用车夫的冒犯,试探她的底线。

而秋姜,在此过程中,首次表现出了她的怜悯、宽容,和凉薄表象下的深思。

她并没有真的被如意门变成怪物。

在她内心深处,始终遵循着“不乱杀人”的底线,同情着失去孩子的人群,更对所有被拐入门的弟子们怀有感情。

风小雅想起他之前收到的关于七儿的情报,那是个狡猾、冷血、无情的杀人工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所见到的秋姜,一开始也确实表现得如此。可是,他一直在凝望她。凝望到,终于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会放弃逃跑的机会,回头来救他。

她会在谢长晏陷入困境时,颇为多事地指点她。

她会给厨子留一条生路,没有杀人灭口。

她也没计较车夫意图绑架她去换儿子的行为,只是哀叹所有人的切肤之痛,都是自私之痛……

她是一只伪装得极好的刺猬,尖锐的竖刺之下,一颗心,柔软细腻。

风小雅定定地望着她,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又像是很早很早前,就已熟知她。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对我坦言的原因么?”

即使我和父亲都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说要救你,想让你摆脱如意门。你仍不肯。

因为,你想要的,原来不止是自己的自由,还有那么、那么多。

秋姜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时失察,没有发现风小雅就在车外,中了他的计,以为车夫真的是个愚蠢无知的老父,一心只想救自己的儿子。所以,不小心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她十分不习惯这种感觉。

这么多年,她始终把心思藏得很好,连如意夫人也不曾察觉。

却在风小雅的“寻找江江”的这个局中,因为心软、因为失望、因为愤怒、因为种种不该有的起伏情绪,而露了端倪。

太狡猾了……

故意说出正月初一等我的话,好让我放松警惕,以为你真的暂时放弃了对我的监视,在某个所谓的老地方等着我自投罗网。

但其实,你一直一直跟着我,步步为营地算计我,诱我说出真心。

真是、真是……太狡猾了。

秋姜的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

风小雅忽然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

秋姜第一反应就是想挣脱,但风小雅握得很紧,她竟没能脱手,只好被他拉住,继续前行。

秋姜心头震撼:此人这是要去哪?还有,为什么走着去?他能自己行走那么久?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遍地,风小雅穿着黑色狐裘,走在前方,他的脚印落在雪地上,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她再次挣扎,反而被他拽得更紧。紧跟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快走了半步,与他并肩走在了一起。

风小雅什么都没再说,就那么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雪地里的脚印变成了平行的两道。

秋姜低头注视着这两道平行的脚印,心中五味掺杂,像个沸开的铁锅,不停地冒着气泡,最后只能叹一句罢了。

被发现就被发现吧。

这股子火,憋在她心头已太久太久,久到无法发泄,久到无人可说,久到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秋姜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了摸佛珠。

两人走了大概一里地后,来到一个小村落。

如此大雪,村落里竟有集市,家家户户门前都支着棚顶,铺着草席,席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这里……是哪里?”

“幸川的下游,归巢村。”

集市里有很多人,却没有热闹的感觉,大多数人的神色是麻木的、疲惫的,偶尔精光绽现露出些许期待,但也很快就淹没了。

秋姜走在人群中,忽然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少了一块皮肤。

有的是手,有的是脖子,有的是腿……都像那个车夫一样,留着疤。

她立刻明白过来:“切肤?”这里是“切肤”组织的大本营?

风小雅点了点头。

秋姜再看那些人,原来他们根本不是在赶集,而是在交换信息。

“每月廿一,失孩者至此登记,记录孩童特征,再下个月过来询问。他们彼此留意,彼此帮助,这些年来,共找回了三十六个孩子。”风小雅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轻轻道,“你说得对,官府不作为,光靠切肤之痛的当事人,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秋姜想起车夫那句“鹤公也是我们的人”,不由得好奇地打量风小雅——他也割掉了一块皮吗?哪个部位?

“我父并不是不想作为,而是……力不从心。”风小雅眼瞳深深,蕴满悲伤,“十年前,为了救我,他把所有的内力都给了我。”

秋姜一惊——难怪胡智仁说风乐天会武功,可她看到的却是个不会武功的胖老头。

“人身除了正经十二脉外,还有奇经八脉。他找了六位高手,为我注力控制了十二脉,但剩下的八脉,实在找不到第七个人,只能自己上。”

所以,他现在体内是七股力在互相制衡?!

“六位高手每人只需分一半内力给我。但我父却是全部,不如此不足以控制八脉。失去内力后他迅速衰弱,体虚畏热,大冬天仍汗如雨下,脑子也大不如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所以一直强撑着。陶鹤山庄是他给自己修建的退隐之所,但十年了,仍没机会辞官。因为,陛下离不开他。”风小雅说到这,回头看着她,“而我,更是废人一个,每天睡下后,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醒过来。”

秋姜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