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六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开始呕吐。

旁观的众人大喜:“活了!神了神了!活了!”

“他虽活了,但也废了,赶紧抬走。”秋姜收起银针,看向谢长晏——小丫头如此帮忙,估计也想提前出海,罢了,送佛送上西。当即环视众人道,“已经耽搁了半炷香,时间紧迫,其他人回归原位,听我号令,务必在天黑之前,顺利出海。”

“是!!”应者如云。

谢长晏仍在呆滞中,怔怔地仰头望着她。

秋姜看着她湿漉漉的衣服,提醒道:“你也别闲着,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谢长晏噢了一声,乖乖走了。

秋姜扬唇一笑,对胡智仁的小厮道:“喂,取个鼓来!”

***

当谢长晏换完衣服再回来时,秋姜正在甲板上敲鼓,率领纤夫们齐步前进:“一二嗨!一二嗨!”

不知是第几任琉璃曾对此有过研究,认为有节奏的口号能够控制呼吸,从而让整个队伍更有效率地持久运动。所以练兵、急训都偏爱此法。

果然,原本散沙般的临时纤夫们,被这口号一带,步伐稳定了许多,速度也快了许多。

谢长晏急冲冲地追上来,问道:“我做点什么啊?”

秋姜从腰间解下腰带一卷,把她卷上船来。

谢长晏人刚站稳,手里已被塞了根鼓槌。

秋姜往船舷上一坐,揉捏自己的肩膀道:“来的得正好,我敲累了,你替我来。”

谢长晏乖乖地敲起鼓来,但她似乎毫无乐感,敲的鼓点时快时慢,不一会儿,众人的口号声也变得时快时慢,脚步也跟着乱了。

秋姜一看不妙,连忙喊停,示意众人停下,然后复杂地看着谢长晏道:“若非你也急着出海,我真以为你是故意来砸场的。”

谢长晏显得很尴尬。

秋姜只好拿回鼓槌:“行了行了,你也就配干干体力活了,拉船去。”

谢长晏跳下船,正要继续帮忙拉船,远远的渡口方向驰来一队士兵,领头之人赫然是孟不离。

秋姜的眼睛眯了眯,心中迅速做出了判断:虽然孟不离是风小雅的随从,但风小雅并不能调动天子的私兵。所以这队私兵应是彰华派来的。那么目的不在她,而在谢长晏。

秋姜的心稳了,决定按兵不动,暂不急着逃。

果然,孟不离来到船前,示意士兵们加入纤夫的行列帮忙拉船,并未对船头的她多看一眼。

谢长晏则直勾勾地看着孟不离,看得孟不离不得不开口道:“上命,送你,一程。”

秋姜眸光流转,心想,燕王跟小丫头果然藕断丝连。

谢长晏的表情有点难过,但没说什么,继续帮忙拉船。

在秋姜的率领下,再加上士兵们的帮忙,一个时辰后,船只终于进入了泛着冰屑的海域。

众人欢呼起来。

胡智仁在岸旁向孟不离致谢,孟不离摆手道:“留间船舱,给……”回头想指谢长晏,不料谢长晏不知何时偷偷离开了。

眼看孟不离大惊失色,秋姜趴在栏杆上冲他笑了一笑:“小姑娘走了,大姑娘还在呀。那间船舱留给我呗。”

孟不离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寻人去了。

秋姜想,这人果然不急着抓自己,风小雅是算准了自己正月初一肯定会赴约么?

这时胡智仁上前行礼道:“这位姑娘,想要哪个房间?”

秋姜打量着他,听说夫人在首富胡九仙家也早就布下了棋子,莫非就是此人?当即笑了一笑,将鼓槌递到他手中:“留给别人吧。”说罢脚尖轻点,飞身下船,迅速离开。

胡智仁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么?

所谓的奏春计划,以她推测,目的是为了换掉燕王。已做的步骤是换掉了未来的皇后。未做的步骤是要杀风乐天。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夫人全未对她明说。

这不符合如意门的行事作风。

一个任务,必定会有一个从头跟到尾的执行者,还有一个潜在暗处的监视者。比如当年南沿谢家的雀巢计划,她是执行者,负责假扮谢柳,五儿是监视者,负责向夫人汇报进程。

可奏春里,夫人让她跟钰菁公主碰头,又让她去杀风乐天,却没有对她解说计划的所有步骤,这很诡异。如果另有执行者,为何这两件事不派那人去做,却交给她?是因为对她起疑?所以试探?

还有彰华,他既允了谢长晏的退婚请求,为何又派士兵送她出海?做得如此藕断丝连,是情难自控,还是在迷惑世家?

燕王跟钰菁公主之间,到底为何不合?彰华可是钰菁唯一的侄子,且老皇帝还活着,钰菁哪来的能力换皇帝?

秋姜心头划过无数个念头,越想越觉得其中说不通的地方实在太多。

而顺着别人的节奏走,从来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这件事上,她决定,主动出击。

***

秋姜回到渡口时,天已黑了,她可不想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再奔波二十里回玉京,便准备去厨子家窝一晚,明天再走。

厨子再次看见她,十分无语,却主动下榻,去角落里睡了。

秋姜冲他甜甜一笑道:“谢啦。”

“那个……”厨子诺诺地指了指某个柜子,“里面有酒。”

秋姜微讶,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壶酒,顿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够意思,好兄弟。”

喝了一口,比之前的酒好了许多。难道是刻意买来等着她的?

秋姜回眸看向厨子,厨子却将脑袋缩入被中,一动不动了。

“你有孩子吗?”她一边喝酒一边问道。

厨子沉默了半天,声音从被子里飘出来:“有。”

“几个?”

“两个……哦不,三个。一个丢了。”

秋姜的目光闪了闪:“丢了?”

“嗯,男娃,上山捡柴,没了。有人说被野狼叼走了,有人说被人贩拐走了……”

“找了吗?”

“没时间也没那个精力。我得出来干活,老人家腿脚不好走不出屋,两个孩子又小离不开娘。”

“那就丢了?”

“不然呢,还能咋办?”厨子将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一脸疲惫地看着她,“这都是命啊。”

秋姜想了想,将酒壶递了过去。

厨子迟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接了,另找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再把壶还给秋姜。

秋姜笑了:“你倒是个讲究人。”

“我看得出来,姑娘是个有身份的人。”

“哦?”

“百祥客栈来过很多达官显贵,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吏部尚书李放南李大人。他进门时总是先迈右脚,他说男右女左,侧身而行勿踩门槛,是一种古礼。李家子孙都是这么做的。姑娘也是。”

秋姜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脚。

“虽不知姑娘为何流落至此,也不知姑娘现在以何为生,但是……”厨子喝了酒,壮了胆子,“以姑娘的本事,若能用于正途,必会造福世人。就像我,白得了一道食谱,和一堆柴。”

秋姜勾了勾唇:“你是病鸟派来的说客么?”

“什么?”

“没什么。你太吵了,该睡觉了。”秋姜一按佛珠,白烟再次喷出,将厨子迷倒。

然后她一口气喝完了壶中的酒,将油乎乎的破毯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天塌下来,也要先好好睡一觉。

当做到“天塌下来,也能先好好睡一觉”时,就会发现,已经没什么难事了。

***

心大得不行的秋姜美美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厨子竟在灶里留了几个烤芋艿,还热着,想必是刻意留给她的早饭。

她便一边剥着芋艿一边溜达出门,看看能不能搭辆便车去玉京。结果还没走到车行,就看见了谢长晏。

谢长晏站在车行门前,深吸口气,脸上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决绝,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秋姜顿时好奇,偷摸进去看她想做什么。一听壁脚才知道,谢长晏正在给车行老板推荐一种特别的马车,想以此换取钱财。

咦?

堂堂大燕的前准皇后,居然缺钱?落魄到来车行乞讨?

最重要的是,老板根本不吃这套,让伙计将她赶了出去。

“滚滚滚!再来胡说八道,就报官抓你!”

谢长晏被扔在地上,灰头土脸,一脸挫败。

秋姜忍不住噗嗤一笑。

谢长晏听到声音转过头,就见她坐在马厩的栅栏上,好整以暇地跟着众人一起看热闹。

谢长晏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

秋姜叹道:“明明可以靠脸赚钱,非要靠脑子。”

谢长晏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秋姜慢悠悠地跟着她,继续道:“脑子虽然不错,眼光却是不好呢。”

“怎的不好?”谢长晏显得很不服气。

秋姜挑眉:“这是请教于人的态度吗么?”

谢长晏想了想,居然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一礼:“还请夫人赐教。”

夫人这个词莫名取悦了秋姜,秋姜笑道:“但凡扒手行窃,首选老人和怀抱孩子的妇人,其次选脸上写着心事眼神恍惚之人,再选呼朋唤友的富家子弟。因为这三类人最易下手。”

见谢长晏一头雾水,秋姜又道:“同理,骗子行骗,首选贪婪之人,其次畏缩之辈,最末才选愚昧之徒。为何?”

“容易?”

孺子可教!“所以,你要忽悠人送你马车,就得选好对象。”

“我不是忽悠,我是真心献策啊。”

“良策也要有慧眼识得才行啊。你画的那个饼太大,寻常商人第一从没想过,第二看到了也不敢吃。再看你选的这家车行,在此镇经营三十年还是这么点门面,说明什么?”

谢长晏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答道:“不思进取,墨守成规。”

“是啊,所以你向他献策,等于将美人送给了瞎子。”秋姜笑盈盈地看着她,“甘罗智辩,若遇到的不是秦始皇;冯谖弹铗,若遇到的不是孟尝君,又有何用呢?”

谢长晏整个人一震,若有所悟。

秋姜问道:“所以,现在你知道该做什么了?”

“知道。我去找姓胡的那个商人。”

这下轮到秋姜诧异:她怎么会想到胡智仁呢?“为何?”

“他于冻河之时第一个想出蹚冰出海,是个有主见有魄力更有执行力之人。我去向他献策,必能成功。”

秋姜不置可否地一笑。

谢长晏想到就做,当即去找胡智仁了。

阳光下,她的长发一荡一荡,高挑的身躯里满是活力。

秋姜望着她的背影,眸光却逐渐深沉:“胡智仁这条鱼,就要靠你这只饵帮我钓钓看了……小丫头。”

奏春计划肯定有执行者和监视者。

此等重大事件,夫人不会派普通弟子出面,所以,会来的只会是核心弟子。

而此刻在玉京附近现身的如意门核心弟子,只有她和四儿。

不是她也不是四儿,会是谁?

如意七宝中,她目前见过一儿、二儿、四儿和五儿。

三儿、六儿是谁,尚不得知。

胡智仁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是,他出现在此地就不是巧合。

秋姜一边想着,一边暗中跟着谢长晏,只见她真的去拜会了胡智仁。

胡智仁客客气气地在花厅接见了她,耐耐心心地听她介绍了她所构设的那种古怪马车,并毫不犹豫地取了十两金,表示愿意资助她造车。

谢长晏松一大口气,高兴地拿了金子告辞。

胡智仁微笑着亲自将她送到门口。他身旁的小厮满脸狐疑道:“公子,她说的是真的?这种马车真能赚钱?”

“……你可知此女是谁?”

伏在屋顶的秋姜听到这里,心想胡智仁果然认出了谢长晏。

胡智仁对小厮道:“听闻隐洲谢氏十九娘被选为帝妻,却以难堪重责为由推了这门婚事。如果我没猜错,就是这位谢姑娘。”

小厮很震惊。

“从天子身畔来的人的消息,怎能不听?你派人跟着她,若她有什么难处,暗中解决了。”

小厮道:“公子想施恩于她。”

“经商人家,怎能不知奇货可居之术。去吧。”胡智仁打发了小厮。

一切到此为止都很正常,但之后,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一口气,悠悠道:“屋顶天寒地冻的,七主何不下来喝杯热茶?”

秋姜一听,这是发现自己了啊,索性从窗户跳了进去,在他对面坐下:“昨日相见还不相识,今日就肯与我相认了?”

胡智仁亲自为她沏茶:“在下愚钝,未能第一时间认出七主,回来后琢磨再三,越想越不对劲,传讯问过四儿,这才确定,果真是你。”

秋姜眯起眼睛:“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三儿,还是六儿?”

“七主抬举,在下只是赤珠门一普通弟子,尚不是门主。”

秋姜想起去年曾听闻六儿执行任务时不慎受伤,如今看,他的伤怕是不会好了。所以,夫人想换掉六儿,升此人接替赤珠之名。

而要成为七宝,光武功超越门主是不够的,还要对组织有巨大贡献。她当年能成为玛瑙,靠的就是得到了南沿谢家的足镔配方。而此人的贡献……也许就是奏春计划。

秋姜迅速想通了此中玄机,再看胡智仁时,目光就已不同。

她反手将茶泼了,哥俩好地搂上对方的肩,笑道:“诶,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生得一脸福相,赤珠之号必是你的。今后你是六儿我是七儿,咱们就是好兄妹。好哥哥,咱不喝茶,喝点酒行吗?”

胡智仁忍俊不禁,忙让小厮取了酒来。秋姜喝了一口,眼睛大亮:“二十年的汾酒,美啊!”

“之前不曾听闻七主嗜酒,没想到竟是行家。”

“之前呢,是任务之中不敢碰酒。这次的任务好,必须擅酒,趁机大饱口福。”秋姜故意主动提及自己的任务,以看看对方到底知道多少。

胡智仁道:“风丞相确实嗜好美酒。”

秋姜放下酒杯,叹了口气。

“七主怎么了?”胡智仁帮她将酒满上。

“夫人让我速杀风乐天,可我试了好几次,根本半点机会都没有。”

“风丞相号称大燕当官的人里武功最好的;会武功的人里官职最高的。确实不好对付。”

秋姜一怔——风乐天会武功?不可能!她那次在陶鹤山庄与他见面,他分明脚步沉重,不会武功!

“但你身为儿媳,难道也没有下毒的机会?”

“父子两人都狡猾的很……只能等年夜饭时看看有没有机会了。”秋姜说着盯着杯中的汾酒,似想起了什么地问道,“你这边呢?奏春开始了?”

胡智仁含蓄地点头一笑:“目前一切顺利。就等风乐天死。”

秋姜心中一沉——杀风乐天,果然是奏春计划的一部分。风乐天是燕王最倚重的臣子,他死了,燕王就等于断了一条手臂。

眼看胡智仁并不打算深谈此事,她转移了话题:“你觉得谢长晏如何?”

“异想天开、大胆活泼。”

秋姜想,倒是跟自己的结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