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时到戌时。

那个个子还没她肩膀高的孩童,穿着白衣,鞋子上绣着凤凰,就那么大喇喇地往主座上一坐,舌战群儒,雄辩滔滔,直将一干书生们,辩得哑口无言。

胡倩娘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兴奋;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惊讶;

第五日去,是钦佩;

第六日去,是叹服;

而到了第七日,则是彻彻底底地来了兴趣。

她是胡不归的女儿。

打出生起,命运就与凡人不同。按父亲胡九仙的话说——便是一国的公主也没有她矜贵。

富甲天下,其实是很可怕的字眼。因为无所缺,也就无所求。

这个世界上能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然而,那一刻,胡倩娘望着眉目漠然、年仅九岁的薛采,却像看见了世间最稀罕的珍宝,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种名叫渴望的东西在她内心深处发了芽,长出嘴巴,开开合合间,叫嚣着两个字——

我要。

我要!

我要这个人。

她打定了主意,抱起琴,就在众人以为大势已定的第七日戌时时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声道:“且慢。晚生不才,想与丞相一较琴艺。”

满堂皆惊。

薛采设台,与人比的是经略之才、为相之术,而她却要与他比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琴艺,其实胡倩娘自知也是无理取闹,但心中不知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会答应的。

他如果真是传说中的那个冰璃,就应该允诺她,并狠狠地击溃她,才不负傲世之名。

来吧,薛采,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那个可以凌驾我、压制我,让我也与世人一样对你俯首称臣的人。

薛采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说什么?”

“我要与你比琴。”胡倩娘朝他走近了几步,在拉近的距离里,他的五官变得越发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浓长——一个九岁的孩子,竟长了一双看不出深浅的眼睛。

她心头一颤,表面却不动声色,“丞相不是说,这七日内无论谁来挑战你都可以的么?我,就来挑战看看丞相的琴艺。”

四周议论纷纷。

薛采睨着她,半响,冷冷一笑:“好。”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变成了抽气声。

而她心中的芽却抽长着,开出了花。

薛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我不答应你,你肯定会对外宣称我设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赛规定,比出来了,也根本做不得准算不得数,从而进一步将我这七日来的辉煌成绩全部抹杀——对么?”

对,对,你说的都对。胡倩娘有些着迷地望着他。

薛采一字一字沉声道:“所以,我绝对不会如你所愿。你要比琴是吧?来啊!那就来比吧!”

他如她所愿的接下了挑战。

也如她所愿的赢了我。

直到今天她还记得那天薛采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权势也是一种实力。你若没有超越我的实力,凭什么想要取代我?”

一个明明不会弹琴的人,却用一种绝对强势的方式赢了精通琴技的她,别人以为他用的是武功、是权势,但只有胡倩娘自己知道——那是傲气。

让她宛如饮下毒酒般既致命又销魂的,是他的傲气。

百年难见的傲气。

胡倩娘回想到这里,感觉自己的脸很凉,伸手一摸,眼泪竟不知不觉中流了一脸。

她自那天起便决定要嫁给薛采。可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异想天开。

便连父亲,也觉得她不可理喻。

“不就是大六岁么?你的那些姬妾通通比你小二三十岁!为什么男人比女人大可以,女人比男人大就不行?”她记得自己当时气急败坏地反驳,也记得父亲的眼神冷如冰霜:“我可以用钱逼迫她们,你可以吗?”

是啊,纵是天下首富的女儿又如何?薛采……可是一国之相啊……

父亲骗她。她根本没有公主矜贵。所以,程王颐殊可以明目张胆地指认薛采为夫婿候选人,而她胡倩娘说要嫁,世人都道是桩笑柄。

胡倩娘擦掉脸上的眼泪,却越擦越多,正在委屈时,忽听船夫尖叫起来。

她心中不悦,训斥道:“鬼叫什么?没看见我在想事情么?”

“小、小姐!漏、漏水了!!!”

胡倩娘大吃一惊,连忙回身,就见船底不知哪里漏了,正汩汩地往里进水。船夫找了个水桶拼命往外勺水,然而倒的没有进的快,很快船身就开始下沉了。

胡倩娘气得直跺脚:“出发时你不检查的吗?”

“我检查过了,是好的呀。而且当时您催得急……”

“废物!快放焰火求救!”

船夫手忙脚乱地从某个箱子里找出焰火,面色顿变:“沾水了……”

胡倩娘放目眺望,此刻她们距离“玖仙号”已经很远了,但她水性极好,应该能游得回去,她一咬牙,翻出水靠穿上:“拆船!抓着木板游回去!”

刚要拆船,船夫忽然看见一物,面色大喜:“不、不用游啦!那边!那边有船!”

胡倩娘扭头,就看见遥远的海边,出现了一艘战船,旗帜上绣着“云”图腾。

她松了口气。

***

玖仙号上,气氛仿佛冻结。

只因风小雅这句“骑象出行”。

谁不知道此乃马康生平最耻辱的事情,如今被风小雅毫不留情地扔到马覆脸上,这位名誉程国的后起之秀脸色明显一僵。

他眯起眼睛,沉声道:“听闻鹤公武艺精绝,世间罕见……”

风小雅笑了起来:“你要与我决斗么?”

马覆将抱着的古琴横托胸前,神色极为严肃:“长琴不才,请鹤公赐教。”

客人们一听有架打,立刻精神振奋,睁大了眼睛看热闹。

艾小小连忙打圆场:“宴席已经准备完毕,不如大家先用膳……”话没说完,胡九仙给了他一个眼色,艾小小心头一怔,当即收音,但心中疑惑渐浓——老爷不阻止?成心想要客人们打架么?

葛先生也是唏嘘不已。他可是快活宴的老客,总共参加过四次,往年宴客纵有矛盾,表面上还能和和气气虚情假意,今年倒好,撕破脸直接开打了。风小雅和马覆按理说都不是一点就燃的爆竹脾气,现在三言两语就要大打出手,莫非真是气场不合?

艾小小使个眼色,本在歌舞的美人们全都退了出去,让出空旷的大堂来。

马覆手在琴上轻轻一拨,金玉之声铿锵响起,他的眉眼一片肃杀。

风小雅收了笑,示意焦不弃离开自己。

焦不弃虽有迟疑,但还是照做了,退后了几步。

颐非低声对秋姜道:“来押注谁赢?”

云闪闪一听,立刻道:“当然是风小雅!”

颐非凉凉扫了他一眼:“你还有钱押?”

云闪闪立马不说话了。

秋姜则在皱眉,片刻后道:“薄幸交上去了?”

“交上去啦。放心吧,晚宴吃得差不多时就会开始卖了,耽误不了你的事。”

秋姜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显得对风小雅和长琴之间的决斗毫无兴趣。

颐非转了转眼珠,不再说话,专心看向场内。

那边,马覆沉声道:“我的琴,虽不及长琴太子有五十弦,但也有十五根。每一根上都有玄机。鹤公要小心。”

风小雅淡淡回应:“好。”

他的话音刚落,马覆就长袖轻挥,手指宛如点水的蜻蜓一般在琴上弹了起来。伴随着急促的琴声,周遭人全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以马覆为圆心迅速扩散,连忙将各自的几案又后挪了些许,免得被殃及。

而身为目标对向的风小雅却安然不动。

琴上一根弦断,笔直朝他飞去。眼看那根断弦就要刺中风小雅的眉心时,他左手一翻,突从滑竿下拔出一把伞。

伞面砰地旋转打开,风小雅的人也跟着飞了起来。

那是一把浅蓝色的油纸伞,在弥漫的雪花中,看起来像一朵优雅绽开的兰花。

马覆手指不停,第二根、第三根弦急速飞出。

在场的客人都是身份尊贵颇有见识的,却无一人说的出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那琴声十分激跃,听得人血液沸腾莫名烦躁,恨不得也冲上去大开杀戒。

颐非原本散漫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低声道:“天界大战,阪泉之争,长琴一曲炎怒,令万物凋零……这是炎怒曲。”

云闪闪扭头:“你知道曲名?”

颐非道:“不止,你且看着,会有火……”

他刚说出火字,飞舞在空中的两根断弦就蓬地一下跳起了火光,火光宛如巨龙,紧紧追逐着风小雅的伞,看起来,便犹如双龙夺珠一般。

火龙虽急,雪伞更轻。

如果说马覆的攻击呈现的是力量迅疾之美,那么风小雅的防御则是风流灵动之美。他就那么漫不经心地一点、一踩、一跳,就让火龙的攻击全部落了空。

颐非忍不住赞道:“好武功。”回头又看秋姜,心中感慨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风小雅如此武功,照理说当世已无人能在他身侧杀人,偏偏娶错女人,最终让枕边人祸害了自己父亲。

风乐天竟是死在秋姜之手,虽不知其中是否另有原由,但也足够令人唏嘘。

场中马覆眼看久战不下,又一振琴弦,变了曲调。

琴声由急转缓,由重转轻。之前分明万马奔腾,突然间,鸟语花香,就剩下了一只小鹿在欢快奔跑。

颐非悠悠道:“唔,这是放鹿曲。”

第四根弦脱离琴架,盘旋着朝风小雅刺去。

风小雅手一抖,伞面嗖地合起,他整个人也轻飘飘地落到了甲板上,然后立住不再四下飞跃,而是以伞为剑,将攻击一一接住,并反弹回去。

颐非叹道:“刚才以柔克刚,现在以静制动。不愧是鹤公。”

云闪闪问道:“也就说马覆要输了?”

颐非摇头:“那倒未必。坂泉、涿鹿两场,长琴一方本就是输的。但到了不周山,就……”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这句点评,马覆的曲子又变了,变得忽急忽慢,不可捉摸起来。

与此同时,剩下的十一根琴弦同时脱手,漫天遍地地朝风小雅飞去。

眼看风小雅整个人都被罩在弦中,难以脱身,所有人都看得心中一紧——

他突然不见了。

就那样——凭!空!消!失!

马覆一惊,连忙抱着琴跳过去。

宛大的甲板上有一个洞。

原来是千军一发之际,风小雅踩破地上的木板,顺势掉了下去。

比试至此,马覆也实在拉不下脸跳下去继续纠缠,只好冷哼一声,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回到位子上。

云闪闪啐了一声:“小爷饭都不吃了就给我看这个?没劲。”

众人也跟着议论纷纷。

艾小小哈哈一笑道:“不愧是鴜鷜长琴,两大图腾的主人。这一场比赛真是不分上下、精彩纷呈,令我等大开眼界!今日就先点到为止吧,时候不早,咱们赶紧开宴,菜凉了厨子们该哭了!”

丰肌秀骨的美貌侍女们将美酒佳肴一一端上,大厅西侧有一高台,花团锦簇的帷幕后方,八音迭奏,舞姬们重新回到场内翩翩起舞,婢女们陆续开始上菜,艾小小则转身去了舱底。

颐非刚要跟秋姜说话,扭过头,却发现秋姜已不见踪影。“什么时候走的?”他问云闪闪,云闪闪瞪大了眼睛:“连你都没发觉,我怎么会知道?”

***

艾小小来到甲板下,正要进破洞所在的舱室,被提前一步下来的孟不离拦在门外:“公子、更衣中,稍候。”

艾小小连忙应是,跟他一起等在外面。

一门之隔的室内,焦不弃帮着风小雅将外袍脱去,只见里面的亵衣已被汗水浸透。

风小雅的身子摇了摇,站立不住。焦不弃连忙扶着他平躺在地,拿了汗巾帮他擦汗。

“公子,你觉得怎样?”焦不弃关切地问道,“要我让不离进来一起帮您吗?”

风小雅紧闭眼睛调整呼吸,体内内力紊乱,令他痛苦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焦不弃从怀中取出一支香点着,奇异的香味很快扩散开来,风小雅的呼吸慢慢地稳了些许。

焦不弃守在一旁,他知道如今正是公子运功的关键时刻,不可有任何打搅,因此格外戒备。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焦不弃立刻回头,却只看见了花白的头发,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就晕了过去。

来人抱住焦不弃倒下的身躯,轻轻放在地上,她已足够小声,但闭着眼睛的风小雅还是听见了,耳朵动了动,一张脸徒然涨红,额头青筋鼓起,显得面目有些扭曲。

就在这时,一双微凉的手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庞。

原本躁动不安的风小雅先是一僵,然后神奇地平静了下来。

那双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输入他体内,伴随着满室的熏香,像夜月下起伏却又平静的海水,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将凌乱的贝壳、海蟹等杂物冲走,最后留下平坦如毯的沙滩。

风小雅觉得整个人在极度紧绷后再极度放松,都快要睡着了。

突然,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一旁的香只烧了三分之一。

室内只有躺在地上的焦不弃,并无第二人。

焦不弃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我睡着了?等等!刚才有人来过!”可等他跳起,看清周遭的情形后,迷惑道,“那老头呢?”

风小雅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不是老头。”

“那是老太婆?”焦不弃搜查室内的物件试图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是秋姜。”

“什么?!她也在船上?!”焦不弃大吃一惊。

风小雅抚摸着手上的佛珠。他之前在胡倩娘房间感应到秋姜的气息,现在则确认了——秋姜确实也在船上。不但如此,她还恢复了记忆。

他同马覆比武,有两个目的,第一是试探对方底细,看看能否直接淘汰对手。马覆的武功比他想象得高,真动手时需要尽快速战速决才行。第二就是想看看秋姜会不会对此有所反应。

而秋姜真的出现了,并帮战后内力紊乱的他梳理了气脉。

这个方法父亲生前只教给了她。她会用,说明恢复了记忆。

可是……她若真恢复了记忆,为什么……没有趁机杀他?毕竟,如意门冷血无情的七儿,在四年前没有被他感化,反而杀了他父,跟他已是死敌。

还有,秋姜在,那么颐非呢?是不是也在?

他们两个本该直接去芦湾,为何上了此船?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风小雅看着佛珠,思考着最后一个问题——秋姜为何不趁机取回此物?这本是她的东西。这是否说明当时的她……

心乱了?

***

艾小小回来时,正上到第七道菜。

颐非摸着下巴道:“莫非风小雅受伤了?”

云闪闪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光是换衣服的话,不需要这么久呀。”几乎是他话音刚落,换了衣服的风小雅就坐着滑竿回来了,脸色苍白神情阴郁——但因为他一直如此病态,反而让人无法分辨到底有没有受伤。

云闪闪期盼地看向已在用膳的马覆,好希望他们继续再打一架。结果两人却谁也不看谁一眼,面容平静的仿佛刚才的比武并没有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