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闪闪凑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颐非的目光闪了闪,揉了揉自己的脸道:“没什么。”

云闪闪却轻笑起来,朝他眨了眨眼:“我知道,你心里失望对吧?人家为了救前夫,可是选择杀你哦。”

颐非惊讶地看着云闪闪。

云闪闪觉得自己猜中了,当即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救风小雅不是正常的嘛!你也别难过,女人世上多得很,只要你跟着我和我哥,事成之后,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云闪闪目前还不知颐非的真实身份,还当他是丁三三,只不过是被他哥收买了,替他家做事,因此如此安慰。

颐非看着这张一无所知的脸,轻叹了口气:“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你说我吗?那是当然,小爷的福气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颐非笑了笑,起身走到帘前,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看向外面——

秋姜跟风小雅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两人,一个是海底针,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极深,不允许他人窥探;一个是痴情种,百虐不悔,坚信对方是有苦衷的,非要大海捞针。

神仙打架,却把他搅合其中,逃不开,脱不得,受了牵连。

再看袖里乾坤,不知何时滚到了角落里,黑漆漆的洞口,却不偏不倚地对准了舱帘方向,对准了站在这里的他。

似有一道无形之箭飞射出来,刺入他心。

颐非的手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捂住了心口。在有选择的时候,除了娘和松竹山水琴酒,没有人会选他的。

这个道理他早已明白,不是么?

期待太多的人,得到的,就往往是失望。

因利益而生的纠葛,怎么比得上真情实意?

颐非松开手,帘子再次落下,他走回到角落里重新坐下,不再看,也不再听。

***

小船漂浮在水面上。

——像极了她跟风小雅初见时做得第一道菜“一苇渡江”。

宿命走了一圈,重新回到起点,秋姜忍不住想,这可真是因果轮回。

眼看风小雅抬脚,要朝她走过来,她下意识喝止道:“站住!”

风小雅笑了,脚步却真的停下了。

秋姜捏着手指,好半天才一根根地松开,叹了口气道:“我救你,不是你所想的那个原因。”

“你知我如何想?”

“你必定觉得,我……对你有情,所以不忍你死。但不是!”

风小雅只是看着她,脸上的浅笑在阳光的招摇下,晃得有些刺眼。

“我不杀贱民。而且,你活着,比死了有用……还有……”

她没能说完,因为风小雅已走过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在一片擂鼓般的心跳声中,风小雅低声道:“还有,你要当如意夫人……我明白。”

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香味,那是姜花的味道,秋姜原本要挣扎的手,便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垂落在身侧,无法迎合,却也无法拒绝。

真是……孽缘啊……

“我父是不是告诉你,拿着他的人头回程,如意夫人就会把位置传给你?”

秋姜一抖,抬眼震惊地看向他。

“我父是不是跟你说,他已经一败涂地,但是……”风小雅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凝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后半句道,“你,却有机会。”

轰隆隆——

耳朵里再次响起轰鸣声,眼前的脸模糊了,变成了风乐天,记忆也仿佛回到了大年三十那天——

那一天,风乐天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我已经一败涂地,但是你们,还有机会。”

她将那番话深埋于心,根本不敢回味,偶尔想起,也只当是梦境一场。但实际上,那不是梦。

“如意门已成立一百二十年。正如你所言,组织庞大,人手纷杂,跟各国朝堂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使是如意七宝,彼此之间互相竞争互相监视又互相合作,想要分而破之,事倍功半,几不可能。但如果从内部解决,则不同。”风乐天说这话时,笑得两眼弯弯,每条纹路里都藏着洞悉与理解,还有难言的悲伤,“你一旦成为下一任如意夫人,如意门的一切就是你说了算。这条路满是荆棘,但你已走了九十九步,就差最后一步。”

现任的如意夫人已经老了。

这些年,秋姜杀光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并让如意夫人走火入魔,不得不经常闭关休养。

她是公认的下一任如意夫人。

只要完成风小雅的任务再回去,如意夫人就不得不把门主之位传给她。

可风小雅的任务无法完成,那么能够累积功劳的,便只有风乐天的死了。

“我行将朽木,活不久啦。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用这把老骨头,送你一程。”风乐天伸出手,将她的手包拢住,温热的体温似能将一切融化。

我是……无心之人啊……

秋姜提醒自己,可是这一次,这句十年来都百试百灵的咒语,失了效。

她的眼中升起一片雾气。

“人口略卖,皆为利益。只要有人买,就一定会有人卖。灭了一个如意门,还会有下一个如意门。我所做这一切……”她声抖、人抖、心也在抖,“也许毫无意义。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不试试,她不甘心。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有人在痛苦中挣扎,不甘心就此沉下去,想要做点什么,改变世界。

更何况,这是……她的原罪。

***

耳朵里的轰鸣声渐渐远去,秋姜抬起头,眼神重新转为坚定:“你既已知道,为何不早点唤醒我?”

她终于承认了。

四年前的大年初一,她先借风小雅之手除去二儿、五儿和六儿,然后有人会黄雀在后出现,将她和风乐天的人头带走,帮她回如意门向夫人邀功。

可是,那个事先说好的人没有出现。

而她,却被风小雅使了“化蛹术”,再醒来后,莫名失了忆。

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她这么急着回如意门,除了寻找如意夫人外,更是为了调查此事。莫非,此事也跟风小雅有关?

风小雅闻言,却摇了摇头:“我是直到刚才,才能确认这一点的。”

直到她不惜一切地跳下海来救他,他才能确认她是真的有苦衷。因为,七儿既是如意门最出色的细作,谁能保证她跟风乐天的对话不是假的呢?没准是借机哄骗风乐天自愿献出人头。

这其中的真真假假,除了生死之际,实在无法分辨。

秋姜也自知这一点,便提了另一个问题:“那么,我为什么会失忆?”

风小雅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不知道。我……赶在最后一刻钟,才做出救你的决定。”

在那之前,他犹豫挣扎了整整二十四个时辰。

那时候仵作正在检查风乐天的遗体,另有收敛师等在一旁要把人头缝回去安葬。他坐在父亲和秋姜中间,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只要醒来,就会发现是假的。父亲还好好地活着喝酒吃肉,秋姜还在堂屋里种着姜花。那时候一切都看起来还有希望。

但最终,海誓山盟变成了笑话。

口口声声说要他活下去,要自己跟她厮守一生的女人,割下了父亲的头颅,并且毫不留情地扔到他面前。

风小雅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件事:为什么要活下来?

为什么十年前不死?

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年的煎熬,一次次地重复失望、痛苦和打击?

命运在苍穹上对他始终充满戏弄地凝视着,仿佛在问他:活着,有意思么?

风小雅在那一刻,决定放弃。他叫来孟不离和焦不弃,把卖身契还给了他们:“你们自由了。想去哪便去哪罢。”

孟不离和焦不弃顿时惶恐起来:“公子?你这是要?”

他垂眼看着秋姜的睡容,淡淡道:“我不准备唤醒她了。等父亲的尸首收敛好,你们把我们三个葬在一起吧。”

也算团聚。

“公子!万万不可!!”他们惊慌地想要阻止他,他却心意已决,任凭二人哭泣哀求,都一字不言,一动不动。

直到仵作检查完毕,洗净手走到他面前,沉声道:“鹤公,在下发现令尊的肺部长满肿瘤。”

他在呆滞中,好半天都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反是焦不弃先反应过来,狂奔到他身边,按住了他的双腿道:“公子!可能另有隐情!”

有时候,人在绝望的时候,给一点火星大的希望,就会改变一切。

焦不弃的这句猜测在当时,救了风小雅,也救了秋姜。

既然最坏的结局都已发生,那么,为何不再等等?

风小雅看着落在膝上的焦不弃粗糙的双手,忽然想,死其实多容易,可要活,何等艰难。这二人都是从如意门的地狱中逃脱,活到现在,等到了自由,难道他就懦弱得只能往死中求解脱么?

就算要死,也要先解脱,再死。

风小雅立刻命令召集所有仆人,询问他们父亲生前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有何异样。然后,一点点细节,一句句话语,汇聚一处,形成了一张通向真相的蛛网。

父亲,最多只有一个月寿命。

他生前,跟秋姜独处过好几次。

他总跟秋姜一起喝酒,相谈甚欢的模样。

他写给秋姜的春联“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似乎另具深意。

如意门损失了三个精英弟子,还有一个被他扣下了……

风小雅亲自审讯那个名叫刀刀的少年,发现他对外界的一切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出生在如意门,从会拿筷子起就开始拿刀,因在刀法颇具天赋,十岁便杀了第一个人。只服比他武功高的人,其他一概不理会。如意夫人反而极爱他这样的性子,提拔到身畔伺候。

据刀刀说,如意夫人年纪大了,逐渐不爱动弹,以往还会亲自外出巡视各国据点,这几年都是七宝们回来向她禀报。

她疑心极重,谁都怀疑,尤其是七儿。

因为有传闻说如意门这些年陆续折损的女弟子,都是七儿下得手。

夫人一边欣赏她,一边忌惮她,一边防着她。所以七主外出办事,暗中都有三个人监视。三人之间彼此不认识,不允许互通讯息,每个月都要写信回禀。

风小雅问他是否知道都有谁在监视秋姜,刀刀说只知道其中一个是四儿,因为做饭很好吃。

风小雅再问他:“你觉得七儿会是下一任的如意夫人吗?”

刀刀回答:“会吧,从目先生最喜欢她。”

“从目先生?”

“品先生。”

风小雅自是知道如意门有个叫做品先生的头目,跟如意七宝不同,他是负责略人的,是所有人贩子的老大。

江江当初就是落到他手里,通过考验,被送进了如意门。

只是,他第一次听说品先生还有个称呼——从目先生。似乎在门中颇有话语权,能干涉如意夫人的很多决定。再想细问,刀刀却是答不上来了。

他甚至描述不清二人的长相,只道:“如意夫人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但头发是假的,眉毛是假的,牙齿是假的,笑起来脸是僵的,感觉哪都是假的。从目先生是个很高很好看的男人,跟你差不多好看,但他老了,你还年轻。”

风小雅最后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刀刀沉默许久,才道:“我想要一把世界上最快的刀。七主有足镔,但差了一位锻造大师。”

“好。我现在要把你送往监狱,罪名是杀害更夫。只要你乖乖在牢中待足十年,届时我送你一把当世最快的刀。”

刀刀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你若死了呢?”

风小雅笑了一下,指着一旁的孟不离和焦不弃道:“那么,他们把刀带去给你。”

刀刀就真的去坐牢了。

燕王对此举大为赞赏,感慨万千:“这年头,世家江湖全都滥用私刑草菅人命,难为你还记得国有律法。”

“那么陛下,何时更新大燕律法?略人之恶,父亲生前没能推行新政惩戒之,小雅愿继承家父遗志,祝君一臂之力。”风小雅说罢,俯身深深一拜。

那一年风小雅,拖着病重之身各种奔走。

那一年的燕王,因为谢长晏而牵引出了多年前的旧事,正式下决心要铲除如意门。

那一年的谢长晏,决定去大海的另一端看看如意门所在的程国;

那一年的秋姜,用内力催化后发起高烧,全身僵硬。大夫声称需去寒冷干燥之地静养,才能慢慢恢复行动力。于是被送上了云蒙山,醒来后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第二年,也就是华贞六年年初,燕王终于力排万难,颁布了新令,禁止民间略卖人口。一经发现,无论是否已卖,都处以磔刑,知情收买者与同罪,不知情者黥为城旦舂,举报者赏帛三匹。十岁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愿,皆视为略。

新政颁发后,切肤组织人人弹冠相庆,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如意门的青花组织受到重创,决定正式开始实施燕国的奏春计划:谢长晏假死遁世的堂姐谢繁漪,带着燕王的孪生弟弟谢知微,同钰菁公主秘密相会,想用谢长晏引出燕王,趁机谋朝篡位。

如意夫人依旧闭关不出。

如意门内一团混乱。

然后,品先生出现,稳住时局,并且,帮助颐殊公主谋夺程国的帝位。

风云际会的华贞六年,也就是图璧四年,风云际会的三王齐聚芦湾,成为后来史书上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最初构设这一切的两个人,一个失忆待在山上想要恢复行走。另一个,回去的路上死了,终究没能归程。

下册

第十九章 行道

秋姜垂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头,凝视着风小雅道:“我要回如意门。”

风小雅道:“我陪你去。”

“不。”秋姜摇头,“你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不然,怎么对得起胡九仙帮你设的这个局?”

风小雅一怔:“你知道?”

“胡九仙不愿去程国,故意借快活宴,配合你和颐非演了一场戏。这场戏的结局,是不是玖仙号沉没,胡九仙虽然获救但重病不起?他提前一步激女儿离开,甚至放任我做手脚,将胡倩娘送入云笛之手,也是因为你们早就约好了的。”

风小雅目光闪动,“还有吗?”

“他还帮你们引来周笑莲和马覆,如此一来,程国五个候选者,你们搞定了三个。剩下的杨烁和王隋玉,入程后再见机行事。你跟颐非商量好了,表面上,是你选王夫吸引外界视线,内地里,是他联手世家改朝换代。作为交换条件,你甚至要求他帮你监视我、考验我,或许,还想再次改造我。”

风小雅一笑,满是叹息:“你真是我生平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正如我觉得,只要我当上如意夫人,就能彻底结束如意门一样,你们觉得,换颐非为程王,才是彻底消灭略人组织的方法。燕王,姜皇后,和未来的程王颐非,三王联手,唯方将会有一番新景象。”

“没错。这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秋姜闭了闭眼睛,神色却是难掩的萧索,半响后,惨然道:“世事如此无常……谁能想到……璧国,竟会搞成这样……”

昭尹为了一己之私,灭了薛家不算,还打压姬家,扶植姜家。姜老狐狸竟生出个姜沉鱼那样的怪胎,当了皇后,得了璧国的权杖。

而被姬婴看好的颐殊因为脱离如意门的控制,变得荒淫残暴,令程国陷入了更加不堪的境地,倒让当初姬婴不看好的颐非,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秋姜忍不住想:莫非老天见她没能赶上去年的三王会程,所以特地补偿她重新来过?

一念至此,心中突生希望:是啊!虽有无数悲愤、痛苦、遗憾,幸好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秋姜迅速做出了决定:“你们尽管按照你们的计划走。我先自行回如意门,随时配合你们。”

“如意门现在不知什么情况,你独自一人太危险,我们一起。”

“不行。带着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风小雅的眸光黯了下去,体内不断跳动的六股内力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她说得没错。他每次动用武功后,都需要大量时间休息,平日里也要时时刻刻保持平静,免遭反噬。这样的他,于秋姜而言,确实是个拖累。

“那带着我呢?”船舱中,忽然传出了颐非的声音。与此同时,舱帘挽起,佝偻消瘦的“丁三三”就那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他的腰间重新系上了那根被卖掉的薄幸剑。

秋姜冷冷一瞥,他便收了笑,弯腰开始咳嗽起来,认认真真地扮演好角色。

秋姜真不知是气还是笑,问道:“你不随云笛回去处理大事?”

“玖仙号沉没,云笛关心弟弟安危,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抢救,再载着幸免者们回芦湾,那般人多眼杂的,我跟着他,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我么?”

“那周笑莲和马覆怎么处理?”

“云家船救了许多幸免者,独独找不到周马二人,只能向女王请求支援。我那妹妹大概会派她的新宠袁宿处理此事。当袁宿坐着战舰出海四处寻找时,你说他会想到周马二人其实就在云家船的密舱里囚着么?”

好计!秋姜认同这一点,最明显的地方,确实是最容易疏忽的地方。而且,袁宿想必是个棘手的人物,将他从颐殊身侧调走,也更方便云笛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