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一边闪避一边冷笑道:“还有你,孟不离,不能说话憋死你了吧?”

孟不离一僵。他本是如意门弟子,风乐天在追查江江的下落时,故意声称要给体弱多病的儿子买护卫,请人牵线找上如意门。风乐天提的要求是话少武功好。可孟不离生性活泼,极爱说话,于是如意门便给他灌了服毒药,毁了他的声带。自那后,他发音艰难,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你所效忠的人,毁了你的嗓子,奴役你为仆。你没有自由,没有自我,活得根本算不得人。你养什么猫,你该养狗啊!给根骨头就摇尾乞怜的狗!”

孟不离暴怒一声,出剑更厉。

秋姜却闪避得越发轻松:“把你们养大的,是如意门;教你们本事的,是如意门;放你们生路的,是如意门。你们两个恩将仇报,竟帮着一个残废对付我,狗还记得原主人呢,你们两个,连狗都不如!”

孟不离越发焦躁,破绽渐多。焦不弃在一旁忙喊道:“不要听她的!她想让你心乱!”

秋姜的目光顿时扫向了他:“孟不离是个天阉,这辈子是没戏了,焦不弃你却不是,难道不想着娶妻生子?杀了风小雅,你就自由了!”

“少废话!”焦不弃放开风小雅,拔剑加入战斗。

秋姜以一敌二,却半点不弱,还有空扭头对风小雅道:“你怎么不动手?哦,你不敢。你既不敢自杀,也不敢杀我,果然是废物呢……”

风小雅颤抖得越发厉害,看着她,看定她,犹如望着深渊一般,近不得,退不得,回应不得,不回应也不得……

“呲——”地一声,焦不弃的剑划破了秋姜的衣袖。若非她躲得快,这一剑已将她的手砍了下来。

秋姜皱了皱眉,忽然看向某处道:“你还不出来帮我?”

黑暗中,有人幽幽叹了口气:“如此场面,在旁看着,是好戏;加入了,可就不是好戏了。”

“我死了,你就没戏看了!”

“也对。”话音刚落,颐非突然出现在了风小雅身后,一把扣住他的咽喉。

孟不离和焦不弃大惊,双双停了下来。

颐非劫持着风小雅,笑眯眯道:“风水轮回转啊鹤公,上次我劫持秋姜,你来救。这次,我劫持你,救秋姜。”

风小雅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时,之前的悸颤、慌乱、痛苦等情绪全部消失,像被雪覆盖的大地,只剩下一片冷然的白。

颐非突然预感到某种不详,像机警的猎物般后退,但已来不及,一条细丝不知何时绕上了他的脖子,一动,就拉出了血痕。

“别动!”秋姜连忙提醒。

风小雅却没有趁机追击,而是手一抖,将细丝收回了佛珠里。

颐非心有余悸地抹上脖子上的血痕,差一点,他的脑袋刚才就掉了。

风小雅拿着佛珠,走向秋姜。

秋姜却后退。

“不是要我还你么?”风小雅淡淡道,“伸手。”

颐非这才知道这个古怪玩意是秋姜的,不禁苦笑道:“小姑奶奶,下次杀手锏落人家手上时,记得提醒一声啊。”

秋姜没理会他的话,直勾勾地盯着风小雅,他前进一步,她就后退一步,从内心深处涌起恐惧。

风小雅的武功比她高许多。一直以来,她所倚仗的不过是此人把她认作江江,对她怀有深情。可一旦这份情谊没有了,与这样的人对上,她毫无胜算。

风小雅见秋姜不敢接,唇边露出一丝轻蔑冷笑,随手将佛珠戴回到手腕上。

“我不杀你,并不是因为对你余情未了。”他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就像这串佛珠一样,留着,是因为有用,而不是喜欢。”

颐非有点想笑,但看了眼秋姜凝重的表情,只好忍住了。

“同理,你活着,比死了有用。我父确实是你杀的,但我的仇敌,不是你,或者说,不止是你。”风小雅的脸在阴暗的光影中异常的白,双瞳则浓黑如墨,黑白二色出现在那样一张琼林玉质的脸上,更显惊心动魄,“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还活着,我的答案就是——如意门不倒,我绝不死。”

秋姜一动不动,似是被震到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气氛死一般沉寂。

颐非看看她又看看他,忽然拍起手来:“说得好!如此看来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自己人自己人……”

说着上前,哥俩好地想要打圆场,结果船身突然一个巨震,隔壁房间里的所有能动物件全都不受控制地横飞出去。

秋姜使了一个千斤坠钉在地板上,却听颐非说:“动手!”

秋姜一愣,万万没想到颐非这就开始。

颐非扑向风小雅,风小雅立刻闪避,但又是一个巨震,船身反了个方向倾斜。颐非趁机一把擒住他。

然而手臂入手,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灼热,烫得颐非立刻松了手。

孟不离和焦不弃双双上前,挡住颐非的攻击道:“公子快走!”

颐非看向一旁一动不动的秋姜,又说了一遍:“动手!”

秋姜一震,终于清醒过来,飞身上前拦住风小雅。

屋内又是一阵叮铃哐啷乱飞乱跳。

四下飞腾的物件里,两人目光相对,秋姜忽觉风小雅的脸模糊了,变成了另一张脸——圆圆的、弥勒佛般慈祥的、风乐天的脸。

她心一抖,出手便慢了一拍。

风小雅撞破墙壁飞了出去。

秋姜连忙跟着跳下去。

***

狂风呼啸,船身跌宕,秋姜冲出三楼船舱,飞落直接跳到一层甲板上。

只见一楼甲板被炸得四分五裂,蓄满清水的池塘不见了,露出个巨大的黑洞,还在着火冒烟。船工们手忙脚乱地奔走其中,扑火救人。

一时间人头攒动,竟看不出风小雅去了哪里。

船尾又是一记爆炸,船身再次震动,船帆上的一根横木突然断裂,掉下来打中了站在船头控制招叶的扳招手,该船工连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飞了出去。

眼看那人就要栽进海里,一道黑影闪过,却是躲在暗处的风小雅飞过去拉住了船工。他的另一只手抓在船舷上,栏杆承受不了重量,瞬间折断。

这时秋姜赶到,眼睁睁地看着风小雅和船工一起掉下去,电光石火间,风小雅手不卸力,直接将船工抛回甲板,自己则摔进水中,就像一滴水,没有激起浪花就被大海瞬间吞没了。

风小雅会水吗?!

船夫趴在甲板上,劫后余生地失声痛哭。

哭声萦绕在秋姜耳旁,她只觉耳朵里又是一阵嗡鸣。

“江江——”

我不是江江!

“你是个好孩子……”

不!我不是!

心中一个声音无声地呐喊着。秋姜的眼瞳由浅转浓,身体先意识一步做出反应,一把抄起旁边的绳子缠在桅杆和自己腰间,纵身跳了下去!

冰冷的海水瞬间从口鼻间涌了进来,秋姜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寻找。巨大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往身上撞,压得每根骨头都生疼。

在哪里?

去哪里了?!

心急如焚之际,终于看见十余丈外有个黑影在往下沉。

风小雅果然不会游泳!

秋姜双腿一蹬,朝他游过去,眼看就要能追上,绳索一僵,却是长度到了极限。秋姜咬牙,索性解开绳索,继续游过去。

绳索悠悠荡荡,像是某个即将露出水面的真相,慢慢地浮上去了。

而秋姜也终于抓住了风小雅。风小雅本是闭着眼睛的,至此才睁开来。

水纹让一切扭曲,扭曲的画面里,风小雅竟似在笑。

秋姜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挫败感,但此时想不了太多,只能抓着他拼命往上游。

然而,气息却是不够了。

下沉太深,又负荷了一个男人的重量,秋姜只觉胸口快要爆炸,一口气终于没憋住,喷了出去。

她连忙捂住口鼻,狠狠咬牙,咬到了满口血腥,痛觉一下子令她清醒起来。

她可不是谢长晏,跳水救人做事不顾后果!对于如意门长大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正在危急时刻,风小雅伸手将一样东西递给了她——她的佛珠。

秋姜立刻捏动其中一颗珠子,飞弹出那根镔丝来。

镔丝疾飞出去,却没钩中什么,荡了回来。秋姜咬牙再次弹出去,来点什么!来点什么!!

也许是强大的求生欲带来了幸运,她依稀感觉镔丝那头缠住了什么,当即借力抓着风小雅游过去。

脑袋终于浮出水面,秋姜拼命呼吸。

就在那时,她看见自己钩中的东西,是一截掉落的船舷栏杆,足有一人多长。

木制的栏杆飘在水上,刚才害风小雅落水,这一刻,却救了他们。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好心有好报?

秋姜把风小雅平放在栏杆上,抽空喘了口气。

视线中没有大船的影子,也不知是他们飘离的太远,还是船已沉了。他们尚未脱离危险,可趴在栏杆上的风小雅,却仍在笑。

秋姜抹了把脸上的水,“你笑什么?”

风小雅收了笑,极为专注地盯着她,问:“为什么救我?”

“你还有用,而且我不想被燕王追杀。”

风小雅便又笑了。

秋姜听着他的笑,觉得恼火得不行。偏偏这时,风小雅又问:“我父……真是你杀的?”

“说了一万遍了,是的,是的,是的!”

“骗子。”

轻轻两字,却让她的心咯噔一跳。

“我找仵作解剖了我父的尸体,父亲五脏衰竭,肺部长满恶瘤,就算没被割头,也活不过一个月。”风小雅凝视着上半身趴在栏杆上的秋姜,伸出手将湿漉漉的头发从她脸上拨开,动作又轻又柔,“你和我父,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脸庞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的秋姜再也遮不住表情,海水太冷,冻得她的嘴唇都在抖,而比身体抖得更厉害的,是她的心。

就在这时,一条小船出现在视线中,紧跟着,一根绳索飞过来,卷在了秋姜腰间。

风小雅惊呼道:“放开她!”

秋姜只觉身子一轻,再一沉,被扔在了小船的甲板上。

小船上,颐非将绳索慢慢地缠回手间,对着风小雅冷冷一笑:“她没事,有事的好像是你啊,鹤公。”

秋姜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小船船尾绑着二人,正是周笑莲和马覆,两人全都闭着眼睛昏死过去,云闪闪正看着他们。

也不知颐非是怎么做到的,竟没知会她一声,就真的活擒二人炸了船。

想到这里,她心中又一沉——剩下的,就只有风小雅了……

颐非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秋姜一看,那不是公输蛙的“袖里乾坤”吗?

“求鲁馆的火药真的很好用,那么大的船说没就没。现在,就让我再试一试这把弩,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神乎其神。”颐非微笑着,将袖里乾坤对准了风小雅。

秋姜下意识地跳起按住他的手,颐非扭头,目光至冷,她突然清醒过来,连忙松手。

颐非嗤笑了一声:“一日夫妻百日恩,女人心思多变,我能理解。”

秋姜抿了抿唇道:“他可以死,但不能死在你手上。”

“哦?为什么?”

“你是要当程王的人,如果风小雅死于你手,燕王不会善罢甘休。”

“这个理由找的不错。”颐非笑眯眯地贴近她的脸,亲昵轻佻地说,“可惜……我并不想当程王呀。”

秋姜面色微变。

颐非再次将袖里乾坤对准风小雅,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按键。这一瞬间极短,但看在秋姜眼中却极长,长得足够将很多事情都想起——

“我一直想见你。”

“我想救你。”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

“我只后悔一件事……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一日,没能干干脆脆地走。”

“活下去,我试试。”

一幕幕,都是他说这些话的样子。

秋姜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再次出手,而这一次,她从颐非手上夺走了袖里乾坤,然后将黑漆漆的箭孔对准了颐非。

颐非挑眉道:“你果然临阵倒戈。”

秋姜脸色素白,并不说话。

“说什么程国的事程国人自己解决。说什么要回如意门当如意夫人。这就是你所谓的合作?”颐非朝她走了一步,索性将衣襟一扯,露出赤裸的胸膛,“来啊!动手!往这射!”

秋姜依旧不说话,也不动。

颐非再次冷笑:“原来你既不舍得杀他,也不舍得杀我呀。”

秋姜沉声道:“不要逼我。”

颐非则用比她更低沉的声音道:“我就逼你!要不他,要不我。今天,只能活一个!”

秋姜只觉原本就咬破了的口腔再次溢出血来,腥甜的气息令得她烦躁难安,偏偏颐非又朝她走过来,随之同来的是巨大的威压。

杀风小雅,还是杀他?

颐非自然比风小雅有用的多。只有颐非才能帮她顺利回程,夺回如意门的权杖,成为如意夫人。他如果死了,一切就要重头开始,会更加艰难。

而且杀了他,就得杀云闪闪灭口,否则云笛追究起来,后患无穷。还有周笑莲和马覆,怎么处理?她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帮手怎么成事?

不!不行!不能杀颐非!

秋姜脑中波涛起伏,剧烈碰撞,但手指却坚定地按了下去——她的洞口,对准的是颐非。

“咔擦”一声。

机关扳动了,但箭,并没有飞出来。

秋姜连忙再次按动按键,咔咔咔,只有声音,没有箭。

她顿时明白,自己上当了。

立在前方的颐非脸上有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竟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但他很快轻笑了一声,手中绳索飞出去,这一次,卷住风小雅的腰,将他拉回了船上。

风小雅定定地看着秋姜,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激动。

颐非亲自扶着他站稳:“恭喜啊,鹤公。她选了救你。”

秋姜的手一松,袖里乾坤啪嗒落地,她的心,也似跟着落到了地上,变得说不出的疲惫:“这是对我的,又一次考验么?”

她早该知道,颐非和风小雅才是一伙的。

风小雅不停地试探她,颐非也不停地试探她,然后这一次,他们两个联起手来试探她。

逼得她,终于露出了原型。

海面上的太阳很晒,她只觉热得不行,衣服已经蒸干了,热汗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顺着头发往下淌,像是谁在替她哭一般。

然而秋姜眼中一滴眼泪都没有,有的只是愤怒。

眼看着一点点重新变得冷静冷酷的秋姜,颐非心头一阵乱跳,忙道:“你别胡思乱想,我这一次,可是真的为你好。”

秋姜用一种平静的、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颐非苦笑起来:“算了,还是让鹤公来说吧。”说罢,他转身叫上云闪闪,把周笑莲和马覆抬进了船舱。

船舱很小,塞了四个人后就没剩下多少空地。

云闪闪嘀咕道:“我哥怎么还不来啊?”

“不是说好了看见黑焰就赶紧赶来的么?”

“这小船上的食物我看了,只够我们几个吃三天的。大海这么大,可别彼此错过了……”

他说了半天,发现无人应答,不禁回头看向颐非:“喂,问你话呢!”

颐非盘膝坐在角落里,背对着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