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者为王。

背叛组织者死。

如意门,只有这两条门规。

如果不能证明七儿背叛了如意门,那么,就不择手段地打败她吧!

红玉想到这里,抖了抖手中的匕首,问道:“七儿,你敢应战吗?”

***

颐非在隔壁房间,看见了这一幕,也听到了红玉的这一问。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而比起秋姜跟红玉的对峙,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朱小招要带他来看?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朱小招一眼,朱小招感应到他的目光,冲他一笑,依旧是三分亲切三分热情三分体贴外带一分含蓄的神秘。

颐非打了个寒颤,心想不愧是香粉堆里打滚的生意人,笑得真恶心。

***

秋姜没有看红玉,她只是看着手中的毒箭,颤抖和悲痛都已停止,现在只剩下一片平静。

“红玉,在迎战前,我先纠正你三点——一,我不是江江。”

“狡辩!你若不是江江,早被风小雅杀了!”

“正因为怕他杀我,所以才有了江江。”

红玉的脸色骤白,似想到了什么。

而秋姜眼中只有平静,在匕首的锋刃下看上去,像是某种怜悯。

这种怜悯的感觉更加刺激了红玉,她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江江是假的?”

“江江是真的。但夫人发现风乐天在找这么一个人后,自然不会留着这个大麻烦。”

如意夫人再次出声道:“风小雅想要找江江,所以编造出四国谱在他手上的谎言。而我将计就计,派七儿伪装成江江接近他,为燕国的奏春计划做准备。”

秋姜淡淡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燕王,必须先砍掉他的两条臂膀:一个风小雅,一个风乐天。我一开始,就是奔着他们父子去的。”

“所以,秋姜的姜,根本不是姜花的意思,是江江的暗示。我在风小雅那牺牲了三名得力弟子,就是为了让他相信,七儿就是他那个被略卖的未婚妻。”

“他信了。所以他父亲死了。即使他父亲死了,他也不能杀我。因为,他认为我是江江。”秋姜至此,露出了一个极尽残酷的微笑,即使是红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人,看见了这个微笑,都不寒而栗。

***

一墙之隔的颐非也在不寒而栗。

此事其实与他没有直接干系,但这一路行来,作为风小雅的同盟者,和秋姜的同行者,他们两个之间的爱恨纠葛全部落入了他的眼睛。

他像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看客,看了一出跌宕起伏错综复杂的大戏。

戏中二人,男的痴,女的惨,让他也无可避免地跟着情绪忽起忽落。

可现在,居然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如意门的骗局?!

虽然他猜出秋姜可能不是江江,但万万没想到,秋姜是故意冒充江江。也就是说,从头到尾,风乐天和风小雅这对父子都被她和如意夫人耍得团团转。风乐天献出了头颅。而风小雅……赔上了心。

杀人诛心。

世间最恶。

这就是如意门?

这就是如意门最最出色的细作——鬼血玛瑙七儿?

颐非看着镜子里扭曲变形的秋姜,忽然发现,她的的确确就是一幅画,每个细节都是矫揉造作地画上去的。

他从没认识过画皮下的人。

***

“那又如何?”红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就算你不是江江,又如何?”

“那说明我的任务十分成功,我如今归来,如意门就应该是我的。”

“就凭现在的你?”

“这是我要纠正你的第二点——我看起来很虚弱,但只是假象。”

红玉面色微变,沉声道:“我不信!”

“你可以试试。”

“如果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我就把玛瑙的名字还给你。今后听你的,你说什么就什么。”

“一言为定!”红玉刚说完,就扑了过去。

秋姜距离她不到一尺,再加上她已没了佛珠,红玉很有信心一击必中。

杀了七儿,如意门就是她的!

红玉的动作极快,几乎可以说是她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她故意挑着眉心的位置扎,因为她看那朵姜花很不顺眼!

然而,她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在她刺中秋姜的眉心前,一道白光从她后背刺入,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红玉的匕首碰到了秋姜的眉心,但也仅仅只是碰到,再然后,脱手坠落,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低下头看着心脏处冒出头的剑尖,再扭头看向身后——如意夫人的手上握着一把剑,剑柄上有两根很长的丝带,而锋利的剑身就插在自己的身体里。

红玉颤声道:“为、为什么?”

明明是她和七儿的决斗,为何夫人要出手?

她没有提防夫人,因为夫人已没了内力,更因为近一年来她们两个生死相依,同甘共苦。

她万万没想到,夫人会选择杀她……

“我老了……”如意夫人松开剑柄,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绿衣已不再,细腰依旧。

这是秋姜时隔五年后,再次见到如意夫人。她跟刀刀描述的一样,有一张假脸。因此,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五官还是那么完美,头上戴着乌黑如墨的假发。但是……

她确实老了。

衰老从她微微蹒跚的步伐、微微佝偻的脊背,和连香粉都无法遮掩的腐朽体味中流泄出来,像一只年久失修的鼓风箱,随时都会破碎。

“所以,你不想把如意门传给我,你非要传给她?”血源源不断地从红玉的身体里流出来,同时流出来的,还有她的眼泪,“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年,只有她忠心耿耿地守在夫人身旁;

山崩那天,她背着走火入魔的夫人赤足走了三天三夜才逃出生天;

她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偷窃杀戮,偷到的食物都先给夫人;

她像照顾生母一样地照顾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固然是为了得到她的权力,但也确实付出了真心。

可在自己和七儿之间,夫人还是选择了七儿……

红玉眼中的震惊和悲伤变成了愤怒:“你不公,我不服!”

如意夫人眸底似有叹息:“傻孩子,如意门中,怎么可能有公平?”

“但强者为王,你是门主,更不该破坏规矩!”

如意门内,一切靠实力说话,就像养蛊一样,七宝全是一路拼杀冒出头的,这也是红玉敢在夫人面前挑战七儿的最大原因。

但这一次,如意夫人破坏了这条门规。

秋姜忽然笑了,笑得充满了恶意:“这就是我要纠正你的第三点——你认为,我为了当如意夫人,杀了所有的女的竞争者。事实正好相反——是为了让我当如意夫人,所以没有第二个女候选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一开始,从我出生起,我就注定了是下一任如意夫人。”

秋姜说着,走到了如意夫人身边,跟她并肩站在一起。

两人的侧影被唯一的壁灯镀上了一层金边,红玉突然发现——这两人,长得有点像。

鼻梁的弧度,下颌的位置,竟像镜子的两面,完全一样!

“她是……你的……”红玉忽然有了个很可怕的想法,这想法令她再次颤抖起来,“女儿?”

秋姜轻笑了一声:“不是。”

红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秋姜又道:“她是我姑姑。”

***

颐非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镜子。

然后他扭过头,求证般地望向朱小招。朱小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证实了这句话。

七儿,是如意夫人的亲侄女!

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如果一个门派要延续,血缘的确是最安全的保证。

只是此事,红玉并不知道,而朱小招却是提前知道的?为什么?

颐非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那种不详的预感也就越来越重了。

***

红玉定定地看看秋姜,再看看如意夫人,半响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嘴里流出了无数血沫,可她全然不顾,继续放声大笑。

秋姜淡淡道:“现在,你服了吗?”

“我服,我当然服,有什么能比得上血缘呢?就像皇帝老子一样,大臣再忠心,皇位也是要传给自家儿子的……”红玉轻蔑一笑,看着眼前的这对姑侄,“我佩服你,夫人。我真心佩服你。如意门的训练这么苦,考试这么难,任务这么恶心,我们这些命不好的人,没的选择,只能承受。可你连自己的侄女都舍得塞进来跟我们一起混,让她杀父!杀友!杀公爹!杀丈夫……”

红玉说到这里,重新将目光对准秋姜,看着她,就像看着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赢了?你错了。输的人是你啊。因为我马上就能从这见鬼的地方解脱了。而你呢?你得活着,等待源源不断的敌人来找你报仇,等待野心和欲望将你一口口反噬。我祝福你,七儿。我祝你顺利接任如意夫人之位!带着如意门千秋万代!永远活在这个冰冷、恶心、满是血腥的地狱里!无父,无友,无夫,无亲人!”

说完,她就用力握住心口上的剑尖,将整把剑从前方拔了出来,连带着拔出的还有长长的丝带。

血如浓浆般随着丝带的抽扯喷了出来,可她却似毫无感觉,继续一把把地扯着。

剑器上的丝带足有三尺长,她拔了好久。

越到后来,动作越慢,眼看就要全部拔出来时,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啪地跪倒在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人也朝前栽倒,倒在了如意夫人脚边。

如意夫人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不忍之色:“红玉……”

红玉冷冷道:“我叫玛瑙!沈玛瑙!”然后她用力一拔,最后一截丝带也终于抽离了她的身体,带着血肉落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她的呼吸停止了。

如意夫人再次咳嗽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的缘故,她觉得自己的心软了许多,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有些承受不住。

秋姜则用脚踢了踢红玉的尸体,挑眉道:“一个侏儒,血倒是挺多。”

如意夫人看着她,心中五味掺杂,十分复杂。

这么多年,她终于成功地把七儿磨炼成了最好的继承人,可这一刻,七儿的冷血却连她都感到了恐惧。

“我只剩下你了……”如意夫人无比悲伤地说道,“我也快走了,我们家……就剩下你了。”

“有什么关系?”秋姜道,“我会找人生孩子。女孩子,继续接管如意门。男孩子,继续当皇帝。”

她的表情云淡风轻,甚至还带了点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说明天天气会很好。

但这两句话听入颐非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恨不得现在就撞破墙冲过去质问,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此刻过去,就没法再听闻真相。

所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前,盯着镜子里模糊成条的秋姜,听着传音孔里传来的咳嗽声,等待着。

秋姜……到底……是谁?

她是皇帝家的人?哪个皇帝?父王吗?燕王吗?璧王吗?还是宜王?

然后他注意到秋姜手中依旧握着那根毒箭,答案如同跃出海面吐息的海鲸,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

“你要先找到品从目!”如意夫人的视线也落在了秋姜手中的毒箭上,“为你弟弟报仇!为我报仇!为如意门,清除背叛者!”

“知道了。”秋姜淡淡道。

如意夫人很不满意她此刻的平静,却又觉得这样的平静正是如意门最需要的。她心中充满了矛盾,只能呼哧呼哧喘着气,颓然地坐了下去,就坐在红玉的尸体旁:“叫四儿进来处理吧。”

隔壁房间,朱小招听到这里,拍了拍颐非的肩膀,示意他该走了。

颐非最后看了镜子一眼,什么都没说,乖乖跟着朱小招离开。

朱小招将他送出大门,楼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颐非上了马车,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然后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姜花的味道。

姜花就放在一个人的膝盖上,八月天很热,但他却穿的很多,一身灰蓝色的长袍看起来很厚,很破旧,好几处都露出了棉花。

但他非常非常好看。

他差不多是颐非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老人。

“从目先生是个很高很好看的男人,跟你差不多好看,但他老了,你还年轻。”刀刀对风小雅描述过的特征,风小雅自然也告诉了颐非。

此刻,颐非注视着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心中因为之前遭遇的惊讶已经太多,所以尽管此刻品从目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也不觉得如何了。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马车便开始行动了。

颐非不问他为什么出现,也不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他只觉得很疲惫,莫名地想喝酒,想狂歌一曲,又或者是脱了衣服跳进湖里好好地泡一泡。

品从目忽然轻轻一笑,如青山碧水竹叶清泉,带着怡然自得的从容。

“你知道她是谁了?”

“知道。”颐非深吸口气,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是姬忽。”

忽,一个勿一个心,意忘也。

无心之人。

难怪秋姜总是说,她是无心之人。

颐非此生可算是大起大伏,经历过不少风浪。

他遇到过很多女孩子。有聪明的,有漂亮的,有厉害的,有高贵的,还有很特别的。

他遇到的第一个很特别的姑娘,自称虞,是东璧侯江晚衣的师妹,脸上有一块丑陋的红斑,弹得一手好琴,笑起来时睫毛会轻轻颤动,瞳上有月的弧光。

后来,别人告诉他,那个虞姑娘不是药女,她叫姜沉鱼,是璧国国君昭尹的妃子。

他遇到的第二个很特别的姑娘,便是秋姜,薛采的婢女,风小雅的十一夫人,如意门的七宝玛瑙,性格变来变去不好说,但一路下来,颐非自认为看人看心,觉得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好姑娘。

结果没想到,秋姜不是江江,她叫姬忽,也是璧国国君昭尹的妃子。

姬忽是谁?

世人皆知,姬忽是璧国世家姬家的嫡长女,白泽侯姬婴的姐姐,从小天资过人,文采翩然,号称四国第一才女。

一篇《国色天香赋》名斐四国,被璧王看中,求娶入宫,是端则宫的主人。

她离经叛道,隐于深宫,不见外人,活得十分潇洒肆意。

她才华横溢,爱喝酒,据说歌也唱得极好。

她的事迹广为流传,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这样一个人,摇身一变,成了如意门的七宝。

颐非想到后来,不知为何,只想笑。

世间最荒谬的事情,似乎总能被他遇上。

虞姑娘是。秋姜也是。

于是他便笑了笑,再抬眼看向品从目时,眼神说不出的漠然:“为何让我知晓?”

越不可思议的事情意味着越是秘密,而秘密,是不能被太多人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