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在船上曾问过秋姜她到底是谁,秋姜回答说风乐天为了知道这个秘密,事后献出了头颅。那么他呢?此刻的他,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璧国姬氏,野心勃勃。一百二十年前,姬敞跟着季武一起打下了图璧江山,但季武无后,姬氏以自家血脉取而代之。不但如此,还暗中创建了如意门,用青楼赌场敛财,靠死士细作壮大。”

颐非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关于姬家,世间有很多传说。传说他们家有连城璧和四国谱,一个是巨大的财富,一个是天下的机密。有了这两样东西,姬氏可以永远兴盛。

但去年姬婴归国途中被杀,璧王昭尹一病不起,皇权落到了姜沉鱼手中。

而在姬婴死前,他做了一些在外人看来非常奇怪的事情:他陆续罢免了族内弟子的官职,让他们迁居,不允许他们回京,并把自己的府邸和下属全部赐给了薛采。

百年姬氏,就此退出朝堂,退出了众人的视线。

颐非低声道:“如意门……就是四国谱么?”

“如意门把一百多年来掌握到的机密全部记在四国谱中,只有如意夫人知道四国谱在哪里。为了保证对如意门的绝对控制,每一任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的嫡女中选出。”

难怪秋姜,哦不,姬忽,说如意夫人是她姑姑。

也就是说,如意夫人也是姬家的女儿。

难怪秋姜,哦不,姬忽,说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会是如意夫人。因为姬家这一代的嫡女,只有她一人。

其实再细想一下,把“姬”这个字拆分开,就是一个“如”加一个“门”字。

如意门,是姬氏的衍生物。

“可我还是不明白。据我所知七儿九岁时就进如意门了,那么姬家的那个姬忽,是谁?”

“是她的婢女。”

“那《国色天香赋》呢?”

“别人写的。”

“谁能替她写出天下第一的才名?”

“言睿。”

颐非顿时无声。

言睿是姬婴的老师,也是唯方第一名儒,只是那样一个人,也会替人捉刀?

“姬家既然要送女儿接掌如意门,让姬忽彻底死去不是更好?为何还要找人扮演她,让她入宫?”

“为了扶昭尹登基,姬家需要一个女儿,以联姻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态度。”

确实,昭尹是在娶了薛家的嫡女和姬忽后才最终赢了太子、晋王和弘王,坐上了王位。

颐非皱眉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是你杀了姬婴?”

品从目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我若说那是意外,你信吗?”

颐非盯着眼前这个风神娟秀,虽然不会武功,却莫名给人极大的震慑感的老人,沉声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开始的问题——为何让我知晓?”

品从目回视着他,眼神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灾难发生时,人们都会带最重要的东西逃,我炸毁螽斯山,故意放红玉和如意夫人,还有小招走,就是想知道四国谱在哪里。”

颐非确认了心中的猜测——朱小招其实是品从目的人,是他安插在如意夫人身边的。

“如意夫人没有带上四国谱?”

“没有。她是空着手逃的。此后一年,她们不停地换住处,每个地方我都仔细检查过,没有。”

“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我认识如意夫人半辈子,她不想说的,从没有人能问出来。”

“所以你改变主意,打算从从秋姜哦不,姬忽……”颐非说着这两个字,觉得嘴巴莫名有些发苦,“那里入手?”

“人通常会在两种情况下吐露最大的秘密。一,极度信任;二,将死之时。我本以为小招能够继承如意门,没想到他做牛做马一年多,如意夫人仍只字不提。所以,想知道四国谱的下落,目前看来,只有姬忽才行。”

“你让邓熊杀我们。”

“如意夫人生性多疑,姬忽不能回来得太顺利,必须要让如意夫人和红玉确信你们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品从目说到这里,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我若真要杀你们,你们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颐非的手攥得更紧了,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放松,也跟着笑了一笑:“如此说来,多谢不杀之恩。”

品从目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你是聪明人,而且运气也很好。我知道薛采、风小雅都在帮你。甚至姬忽,也很看好你。”

“他们不是帮我。他们是在跟我做交易。”

“你还很清醒。这一点很好。清醒的人,往往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品从目说到这里,从坐榻旁捧出一个匣子,打开放在了颐非面前,“这是我的条件。我觉得,我比他们都有诚意。”

颐非看到匣子里的东西,呼吸不由自主一窒。

“薛采一心想让姜沉鱼坐稳江山;风小雅一心想找回江江除掉如意门;姬忽一心想要接掌如意门重振姬家。他们也许都能助你夺回皇位,但你要付出的是疆土,是利益,是尊严,是很多很多东西。而我,只要四国谱。为了得到四国谱,如意门的一切,任你取用。”

匣子里,厚厚满满,全是地契、房契、商铺契和奴仆的卖身契。

如意门一百二十年的精华沉淀,尽在此中。

颐非只觉嗓子干哑得厉害:“举国财富,只为了换四国谱?”

“是。”品从目的眼神透过他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四国谱是我的执念。我必须在死之前得到它。而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眉眼清透,举止优雅,整个人显得无比干净,年轻时必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即使他现在老了,也老成了女人们最喜欢的样子。

颐非忍不住想,自己老了的话,肯定没法像他这么好看。

然后他笑了起来,神色越发放松,将匣子的盖子盖上,推回到品从目面前:“确实很有诚意。但是,我拒绝。”

品从目的表情顿时变了。

他收敛了温雅,缓缓道:“为什么?”

“程境内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拿来跟我交易?”

品从目微微眯眼。

“而且,正如你说的,你都老得快死了,也许今晚一觉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我为何不选择旭日,而选夕阳?”颐非的笑又贱又坏,充满刻意的恶意,是一种让人看了会迅速愤怒的笑。

品从目却没有生气,而是悠悠道:“有点意思啊,小家伙。”

“谢谢,我一向很有意思。”

品从目的手在软塌上轻敲,车壁上顿时冒出了四个箭头,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指向颐非。

颐非叹了口气:“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

“既然你拒绝,我只能把你送给女王,退而求其次地继续选她。”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箭头发出咔擦的机关扣动声。

咔擦声后,万物仿佛静止。

箭头依旧卡在孔里,没有射出来。

品从目挑了挑眉。

颐非噗嗤一笑:“听说你虽不会武功,但精通机关、毒术。秋姜哦不姬忽的那串佛珠就是你做的。你如此放心地跟我同坐一车,我猜这辆车里肯定藏了很多东西。”

“所以你动了手脚?”

“我什么也没做。”颐非无辜地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但,只是停下来,然后是诡异的安静。那些暗中跟在车旁随时待命的死士,并没有出现。

颐非笑得越发开心:“看来,旭日在时,不选择夕阳的人不止我一个。”

马车的车壁突然朝外崩裂倒下,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震响。

车外,是一栋小楼的前院。院子空旷,除了他们,只有车夫。车夫坐在车辕处,身形格外矮小。他将帽檐往上拉了拉,露出了同样稚嫩的一张脸。

品从目看到他,表情终于变了:“薛采?!”

车夫正是薛采。

品从目看了颐非一眼:“有点意思……”他突朝箱子踢了一脚,箱盖弹开,里面的契书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

颐非有一瞬的分神——没办法,面对如此多的钱,很少有人能真的不动心。

颐非自觉可以控制的欲望,在这一瞬让他恍惚了一下。

而就这么一下,一条飞索从远处甩来,卷住了品从目的腰,将他拉走。

颐非立刻飞扑上前,抓住了品从目的一只脚,正要拖拽,那只脚的鞋子里弹出一把匕首,划向他的面门。

颐非不得不松手后退。

绳索拉着品从目消失在视线中。等他追过去时,前方就是拱形屋顶的大门,外面狂风肆虐,他一下子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而且风雨中天地一片浓黑,什么也看不见。

颐非啐了一声,只能转身回到院内,瞪着依旧坐在车辕上的薛采不满道:“你为何不出手?”

“本以为你的武功足以应付,但我没想到,金钱的力量实在太大了。”

颐非的老脸不由得红了一红,看着散落一地的契书,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弯腰去捡。

薛采继续坐在车辕上看他捡,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

颐非捡啊捡,觉得不太对劲,拿起契书仔细对着阳光照了照,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薛采突然一笑。

颐非手一松,契书再次如蝴蝶般飘走:“我就知道如意门的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不管是秋哦不,姬忽,还是品从目!”

契书是假的,上面的印是用朱砂画上去的。

薛采笑得两眼弯弯,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活泼感。

颐非瞪着他:“你既来了,为何不早出手?为何就自己来?还有你知道吗?秋姜就是姬忽……”

薛采收了笑,眼神再次变得深邃而复杂:“我知道。”

颐非震惊:“你知道?!!”

“主人……”薛采垂下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去世前,告诉了我四国谱的真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如意夫人是他的姑姑,而秋姜……是他的姐姐。”

颐非气得鼻子都歪了:“那为何不早说?”

“主人说,姐姐既已前尘俱忘,就不要再打搅她。他们两个之间,起码有一人可以摆脱命运,是上天之慈。”

颐非哑然。

白泽侯姬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颐非看来,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倒霉蛋。

他对父母十分孝顺,对帝王十分忠诚,对朋友十分义气,对情人十分专一,对所有人都很和善……看似完美无瑕。然而,孝是愚孝,忠是愚忠,朋友全都受其牵连,情人更是被他大方地“让”出去了。

最后,还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一堆烂摊子。

颐非很不认同姬婴,而且,因为姜沉鱼仰慕姬婴的缘故,他还有那么点难以启齿地嫉妒姬婴。可随着姬婴离世,沉鱼称后,一切都已俱往矣。此刻再想起姬婴,其他情绪都已淡去,只剩下感慨万千。

不管怎么说,姬婴是个好人。

所以,这个好人在得知姐姐失忆后,为她做出了一个满含深情的选择:哪怕是在云蒙山上做个可怜的弃妇,也比回如意门好。

我无法摆脱,但你可以断舍。

我已绝望,你要幸福。

我已死,你要活。

姬婴本想用五年时间来慢慢处理姬家,处理如意门。在他的计划里,也许还有等姬忽的身体好了后,把她接下山另选归宿的安排,但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猝死而中止。

他留下了很多很多遗憾。

他没来得及跟很多很多人告别。

他的一生,就像夜泉下埋在沙泥中的璧玉,想靠水流的力量冲掉上面的淤泥。然而,没等洗净,就已脆弱地提前碎裂。

薛采想到自己的这位前主人,心头一片悲凉。

颐非默立半响,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箱子,问:“接下去什么安排?”

薛采反问他:“你想如何?”

颐非不知为何,满脑子想得都是秋姜当初在沙滩上背着他时那对流血的耳朵。那对耳朵在涔涔流血,流得他心慌意乱。

他本来的计划是跟着秋姜回如意门,处理完如意门的事情后,带着如意门的力量前往芦湾,那会儿风小雅和云笛应该已把王夫候选者们全部处理干净了,就等选夫宴上布下天罗地网,反将颐殊一军。

然而,秋姜变成了姬忽,变成了如意夫人的亲侄女,变成了真正的下一任如意夫人。那么,她之前的所有行为全都有了另外的定义。

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定义。

“我想见见姬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颐非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想问问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采低声道:“主人去前,曾拜托我:若姬忽一直失忆,保她一生平安。若她恢复了记忆,就……”

“杀了她?”颐非心头一跳。

薛采看着他的紧张,便一笑道:“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放过她三次。”

颐非莫名松了口气,却又因此萌生出更多的烦躁来。

***

颐非跟着薛采走进小楼。

楼里竟已汇聚了十人,全都身穿绣有白泽图案的衣服,看见薛采齐齐叩拜:“主人!”

薛采点点头,对颐非道:“为了赶在飓风前到潋滟城,我只带了这十人。”

品从目跑了,他毕竟是地头蛇,很快就会集结人手反击,所以行动一定要快!

颐非便带着这十人匆匆赶往如意夫人所在的小楼。

一路上颐非做了无数个试想,在见到秋姜后第一句该如何开口。可没等他想好到底怎么办,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用想了。

因为——小楼在燃烧。

熊熊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梁柱,街上却一派安静,没有任何人出现救火。

大火很快蔓延开来,将旁边的楼也烧着了。

颐非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此刻的景一样——外面狂风暴雨,里面火烧火燎。

无数期待、忐忑、疑惑都被这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小楼起火,只证明一件事——秋姜要“消失”了。

就像当年南沿谢家的“谢柳”消失时一模一样。

谢柳也好,秋姜也罢,最终的最终,只是幻觉一场。

明镜菩提真亦幻,提笔无意不可诗。

第四卷 前世·蛇环

第二十四章 预言

芦湾司天台的观星塔的最高层,站着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年。

少年负手立在塔上,塔极高,足有九九八十一层,能将整个芦湾城尽收眼底。夜月下的芦湾形如一条盘踞吐芯蓄势待发的大蛇,其中两个腥红的眼睛,便是程国的皇宫所在。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晚风吹着他的袖子和下摆,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一旁驻守的侍卫,和塔下等候的仆婢加起来有近百人,怕惊扰少年,全部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看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那些人便跪了一盏茶。

最终少年将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遥指着蛇身的某个方位道:“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

众人大惊——要地震?!

少年转身走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矮几前,矮几虽矮,但十分大,长宽都是九尺九寸九分,上面赫然是一盘舆图。

如果谢长晏在这里,就会觉得跟公输蛙送给她的那张玉京舆图很像,只不过,更大,也更为精致。

而舆图所显示的,是整个程国。

而上面的五个地方,被各加了一个水晶罩。五个罩子联起来,像一个星星的形状。此刻,其中一个罩子里的屋舍模型已经烧毁了。

如果颐非在这里,就会看出烧毁的那一处,正是潋滟城的三濮坊。

少年的手依次从五个罩子上划过,就像划了一个星星一般,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最终起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