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非当机立断,立刻转身逃,却不料底下早有布置,一张大网突然张开,正好接住跳下去的他,把他紧紧捆了起来。

颐非在网中对品从目道:“是你安排的?!”

品从目似笑非笑,只是看了眼自己流血不止的腿。

一个银门弟子道:“一起带走!”

***

颠簸的马车上,秋姜的眉头始终皱得紧紧的,额头的冷汗一滴滴地顺着鬓角滑入衣领,但她一声不哼。

坐在她对面的朱小招脸色很不好看,一向亲切的笑脸此刻也不笑了。一名银门弟子跪在他脚边,浑身发抖。

“我让你们看着夫人,怎会让她被人接走?”

银门弟子颤声道:“我们试图阻拦,但夫人看见车中之人,执意要走,且不让我们跟随……”

“你们不会偷偷跟?”

“我、我们……我们不敢……”

朱小招注视着该弟子,脸上带着一种奇怪而复杂的表情。那名弟子哆嗦得越发厉害起来:“对、对不起!四爷,我、我们真的不敢违抗夫、夫人……”

朱小招忽然看向秋姜道:“如意门训练弟子,便如熬鹰训象,从小开始养,长大了他们就都不敢反抗。你看夫人的鹰熬得多好啊。”

秋姜淡淡道:“不也有你这样的异类么?”

朱小招微微一笑:“既然猎鹰者终会被鹰啄瞎眼睛,那我为什么就不能当那只与众不同的鹰呢?”

“是是,你好厉害好了不起。”

朱小招很是满意秋姜的识趣,踢了该银门弟子一脚:“滚吧。”

银门弟子便真的“滚”下了马车。

朱小招眼中再次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道:“这种熬好了的鹰,很好用,但也很无趣。”眸光一转,转到秋姜脸上,看着她默默忍痛的表情,亲切一笑道,“还是七主好。因为,七主是个‘人’。”

“所以你开始喜欢我了吗?”

“只要你告诉我,如意夫人去了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秋姜诧异道,“我可一直跟你在一起。”

朱小招刷地展开一幅画,画上是银门弟子凭记忆画出的马车,同样的马车,这一幅比朱龙那幅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如果薛采在这里看了,肯定吐血。

朱小招将这幅画展给秋姜看:“见过这辆马车吗?”

秋姜仔细辨认。

朱小招挑了挑眉:“你果然见过。”

“这是颐殊的马车。”

“你是说,接走如意夫人的人是女王?怎么可能?!”

秋姜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可能呢……”

颐殊设计将仇敌全部吸引到芦湾,想将她们一起杀死,其中就包含她最恨的如意夫人。可是,如意夫人生性狡猾又有伤在身,没有亲自去,而是让秋姜去了芦湾。

如此一来,颐殊计划落空,自己也被薛采所擒。

可现在,却有一辆她的马车突然出现,将如意夫人接走了,怎么可能?!

秋姜也想不明白。不过她乐见此事发生。见不到如意夫人,即意味着她暂时安全,她还有机会从朱小招身边逃脱。

只要她能逃脱,一切就还有转机。

一念至此,秋姜再次闭上眼睛,想要抓紧时间再次疗伤。但朱小招一眼看出她的意图,便伸手在她心口再次重重一按。

秋姜顿觉喉咙一甜,血液溢满口舌,再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依旧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朱小招目露赞许之色道:“七主,果然是‘人’啊。”

“你也果然不是‘人’啊。”

朱小招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愉快。就在这时,马车骤停,震得秋姜一口血憋不住,噗地喷了出去。

朱小招显然也有些意外,当即掀帘道:“什……”刚说了一个字,他就看见了马车——

跟画像上一模一样的马车,此刻赫然挡在了他的马车前方。

一时间,连秋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回事?!

朱小招目光闪动间,人却立刻跳下车去,躬身行了一大礼:“是夫人吗?属下带着七主去潋滟城,没有找到夫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话说到一半,那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了,露出里面坐着的人来。

里面只坐了一个人。

但是,看到这个人,朱小招和秋姜顿时都明白如意夫人为何会执意跟此人走了。

因为这个人是江晚衣——天底下所有的病人,都最想看见的一个人。

便连秋姜此刻看见他,都莫名地觉得自己的疼痛减弱了一些。

朱小招盯着江晚衣,又看了眼空无他人的车厢,道:“原来是江神医!听说夫人上了您的马车,请问她现在何处?”

江晚衣并不回答,而是直接走下车,径自来到秋姜跟前,握住她的手开始搭脉。

良久,才放下。

“你快死了。”他道。

秋姜噗嗤一笑:“能不能说点好的?”

“我叮嘱过,要你精心休养。你不但不听,四处奔波,伤上加伤……而且,还一口气将我给你的养心丹全部吃了,药性过量,你的身体已严重透支,活不过今晚了。”

秋姜一怔。

朱小招也一怔,忙道:“可还有救?”

“没有了。”江晚衣说罢就走,回自己的马车去了。

朱小招跟了上去:“神医!求你救救七主!”她此刻还死不得啊!

“她咎由自取,恕我无能为力。”

“那、那夫人现在何处?”

“在捧珠楼。”

朱小招看向驾车的银门弟子,该弟子立刻答道:“是凤县最大的青楼。”

朱小招疑心顿起,盯着江晚衣道:“夫人为何会在那里?”

“我怎么知道?”江晚衣显得极尽冷淡,“我还要赶赴下一个病人。”

见朱小招还挡在路中不动,江晚衣挑了挑眉:“你不让我走?”

朱小招心念转动,但最终没敢拦,让出了道路。

江晚衣的马车便离开了。

秋姜望着他的马车离开,轻叹道:“当大夫真好啊,连老鹰都不敢啄。”

朱小招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

“谁让你一路上落井下石,我本还能多活几天的……现在看来,你只能留着我姑姑,娶她当皇后了。”

朱小招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脸部肌肉抽动了起来:“闭嘴!”

“我姑姑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比我美多了,你将就将就。”

“我说——闭嘴!”朱小招一掌拍在车门上,马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秋姜又噗地吐了一口血。

然后,她抬起衣袖,擦干净嘴边的血渍,柔声道:“我都活不了几个时辰了,你让我说点遗言吧。”

朱小招无奈且烦躁地叹了口气,沉着脸上车道:“行,你说!”

“我吧,其实性格跟你听说的那个七儿不太一样,我是个可爱笑的人了。我呢,又爱笑,又喜欢看人笑,还爱逗人笑。看见大家都笑,我就开心。”

朱小招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只觉车内是如此呱噪。

“可是我命不好。我遇到的人,除了老师以外,都不爱笑。”

这句话莫名击中了朱小招,他怔了一下,再看向秋姜时,猛然意识到——她是真的在说遗言!

“我娘就不爱笑。她每天都特别忙,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听我说话。我弟弟也不爱笑,特别少年老成,端着收着,无趣的很。后来,我进了如意门,终于看见了姑姑的笑,可她的笑,是假的。如意门里的人,也都不笑。”

朱小招不由得接了一句:“哭都哭不出来的鬼地方,还笑?”

“是啊,如意门真是一个让人哭都哭不出来的地方啊……”秋姜叹了一声,眼神中荡起了重重涟漪,宛若哭泣,但没有眼泪,“我的太太太太姑婆肯定没想过,她的如意,其实是很多很多人的不如意。”

如意门的第一代如意夫人名叫姬意,她将姬字拆为如,加上她的名字便是如意夫人。

此后的一百多年,这三个字,是很多很多人的噩梦。

秋姜想,这就是姬家的原罪,所以即使这一代的姬家出了一个圣人般的姬婴,也到底没能赎清罪孽。

朱小招忽道:“你有什么遗言?”

“你要帮我完成吗?”

“听听无妨。”

秋姜轻笑一声,“我想要四国谱。”

朱小招诧异地挑眉:“怎么你也想要那玩意?就算它记载了许多了不得的秘密,但你都快死了,就算拿到了,也要带着秘密走,还能兴什么风做什么浪么?”

“我留给你。你替我兴风作浪如何?”

朱小招当然心动,但又觉得是陷阱,盯着秋姜默不作声。

“我们现在去捧珠楼,演一出戏给我姑姑看,若能从她口中得到四国谱的下落,你找到后烧给我。我做鬼也感激你。”

朱小招目光闪动:“你认真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说过没?”

“我只知道祸害遗千年。”

秋姜哈哈一笑,笑得再次咳出了血沫:“那你考虑吧。快点决定,因为再晚些,我便连演戏的力气都没了……”

马车摇摇晃晃,帘子飘飘荡荡,朱小招注视着外面明明灭灭的道路和行人,还在犹豫不决。

朱小招一直夹在品从目和如意夫人身边做双面细作,亲眼目睹了品从目为了得到四国噗而夜不能寐,心知它必定有其特殊之处,才会令品从目和秋姜都如此念念不忘。

可是,巨大的诱惑意味着巨大的危险,有必要为了此物而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么?

就在这时,车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朱小招回头看了一眼:“停车!”

马车停下,一队银门弟子策马而来,行礼道:“四爷!”他们从马背上拖下二人,扔在地上,赫然是被五花大绑的颐非,和奄奄一息的品从目。

朱小招大喜道:“送上车来。然后,出发去捧珠楼!”

***

颐非和品从目被送上马车。

颐非看见秋姜,整个人都惊呆了——她怎么会在这里?薛采呢?还有……她怎么了?

秋姜的目光却是先看向了品从目,品从目朝她微微一笑,秋姜这才移向颐非,黑漆漆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何情绪,然后闭上了眼睛,竟是要睡了。

而这时,朱小招开口了:“老师,您还好么?”

品从目强打精神,稍稍坐起了一些,他腿上的箭已被拔掉了,但包扎得很草率,一路上又在马背上颠簸,因此直到此刻还在渗血,再加上大面积感染,连说话都很费劲。但他还是微笑地答道:“我很好。看见你,我就更好了。”

“老师,我现在就带您去找如意夫人。”

“乖。”

朱小招看看他,又看看秋姜,以往两个不可一世之人此刻都在他的掌控下,如此荏弱可欺,如此任凭揉捏,这种感觉令他感到十分愉快,再看看颐非,便觉得更愉快了。

“三殿下,你也来啦。”他打招呼道。

颐非苦笑:“我可真是不想来……我能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让弟子们去接老师回来,没想到他们把你也带回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三殿下就随我如意夫人面前走一趟吧。”

“她怎么会在你这?”颐非指了指秋姜。

“七主快死了,我带她回去见夫人最后一面。”

颐非心中顿时一紧,直勾勾地盯着秋姜,秋姜闭着眼睛,并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她怎会如此?”

“这个啊……”朱小招歪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女王埋了火药想借海水淹没芦湾,老师跟七主在城中彼此争斗两败俱伤,然后我及时出现,制止二人继续内讧,将他们带回,由夫人定夺处置——您觉得,这个说法如何?”

颐非的心沉了下去,睨着朱小招看了半天,道:“真是很棒的说辞。你立了如此大功,七儿又快死了,如意夫人恐怕也命不久长,如此一来,如意门只能由你接手。”

“知我者,三殿下也。”

“那你带着我做什么?莫非你也想跟我合作,扶我做下一个如意门的傀儡程王?”

朱小招哈哈一笑,“这是夫人的想法,七主的想法,老师的想法,但是……我有更好的想法。三殿下想听听么?”

“请——”

朱小招凝视着颐非,缓缓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程国一定要你们姓程的人,当皇帝?”

颐非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明白了他为何背叛品从目,此人竟有如此野心,如意门都不能满足他。“你说的对!”

“三殿下真这么觉得?”

“我还有的选择么?我若说不行,岂非立即就会没命?”

朱小招呵呵笑道:“三殿下真是个聪明人,比您的兄弟姐妹都要聪明许多。”

“你若真能从如意夫人那里得到如意门,我便以前三皇子的身份声讨颐殊,将她的罪行公布天下,然后荐你为王,逼她禅位,如何?”

朱小招有些意外,充满狐疑地看着颐非:“你这么听话?”

“我是聪明人嘛!只要不杀我,什么都好说。”

朱小招沉默了,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品从目忽道:“别信他。你驾驭不了他,若留着他的命,最终会被他反噬。”

朱小招抬头盯着品从目,一向和善的脸突然扭曲着变化了,“您还是……这么的……看不起我啊。老师。”

品从目淡淡道:“这是事实。”

“什么是事实?事实是我当年想学武,您不教;我想学奇门遁甲,您不教;我想学的一切您都不教,唯独教我捣鼓那些娘们用的无聊香粉!”

若非情势特殊,颐非几乎要失笑出声。没想到朱小招跟品从目之间还有这种心结,难怪他一口一个老师,叫得充满刻意。

品从目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您什么都不教我,没关系。我自己学。您偏爱七儿,没关系。因为现在,我已经证明了,我比七儿,比您,都厉害。你们的生死,此刻已经掌握在了我的手中。”

颐非凑趣地鼓掌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朱四爷果是人中龙凤。佩服!”

朱小招并不是一个爱听奉承的人,也心知此人口蜜腹剑,可颐非毕竟是三皇子,来自他的恭维话,总是听着比普通人要舒服很多的。因此他笑得越快愉快了些:“老师,您还有什么话想指点弟子的么?”

品从目看着他,轻轻一叹:“小招,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

朱小招一怔,警觉地戒备:“什么意思?”

“你四岁入如意门,儿时的事都不记得。如今大权在手,若是真的当上程王后,可会想寻根问祖?”

朱小招生硬地回答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从现在起,不妨好好想一想。”

朱小招心中升起某种不安来,他盯着品从目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个?”

“你说的对,程国的皇帝,不一定要姓程的人当,换成姓朱的也可以。但是,你真的姓朱吗?”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令朱小招所有的得意和欢喜荡然无存。颐非在一旁看着,莫名对品从目起了敬畏之心:此人不愧是如意门的副门主,大魔头,真是懂得诛心之术啊。

马车颠簸,车内的三人都不再说话。而秋姜始终闭着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此过了盏茶功夫后,车夫停下马车,道:“四爷,到了。”

***

捧珠楼大门紧闭。

赶车的银门弟子去打听了一番后回来禀报道:“四爷,说是楼里的姑娘们听说芦湾出事,纷纷上街捐东西去了,且停业三天,拒不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