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不弃拿着火折先跳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喊道:“可以下来了。”

孟不离便带着袁宿一起跳下去。最后是风小雅。

底下是个很大的房间,搭建着一个巨大的类似水车的东西,只不过,它是铁制的。孟不离曾经跟随燕国的皇后谢长晏常年出入于求鲁馆,一眼认出这东西跟求鲁馆里的某个模型一模一样。据说是公输蛙专门为运河开山设计的,填入火药后借助水力运转,能令火药的威力增加数倍。

如今水车已经停住了。地上狼藉一片,有一根横梁掉下来,正好卡死在车轴处,将它停下。

风小雅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血。

血溅在其中一片风车扇叶上,褐色中带着黑色的小结痂,正是肺腑受过伤的表现。也就是说这是秋姜的血!

焦不弃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地面,得出结论道:“夫人在此逗留过大概半个时辰左右,血迹不是与人交手导致,而是启动机关时不慎被这根木杆打到,应该是在这个方位,所以吐出的血才会溅到那里……另外,地上的灰尘在她来前被清扫过,抹除了痕迹……也就是说,在夫人来前,就有人先一步赶到这里,杀了袁宿安排在此地看守机关的手下。”

风小雅微微眯眼。

袁宿的表情很难看。

“当夫人吐血后,对方再次出现了,这里有个脚印,唔……身高应与夫人差不多,是个年轻男子……”焦不弃还在推测,孟不离突蹲下身,从一堆木渣里捡出一片衣衫的布。白布,绸缎,上面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风小雅立刻得出结论:“朱小招。”

焦不弃惊道:“带夫人走的,是朱小招?!”

风小雅摸了摸断裂的木杆,上面有被利器割断又重新钉上的痕迹:“有人在机关上动了手脚,当秋姜靠近它时,才会被它打中。”

他又朝扇叶走过去,指着上方的血渍道:“秋姜被击中后,本可以离开原地,但她没有,因为她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了这根木杆,想强迫机关停止。”

焦不弃点点头:“朱小招想必就是趁这个时候出现。”

“他没有靠近,不是出于同门之情,而是秋姜做了什么,逼得他不敢靠近。”风小雅说到这里,神色越发沉重。

焦不弃迷惑道:“据我所知,朱小招是品先生的人。”

风小雅的眼瞳由浅转深,变成了深深担忧:“他背叛了。”

第二十九章 小楼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倒转,场景回到了两天前的午夜时分——

秋姜提着灯笼好不容易找到炉下的机关,欢喜地跳了下来。下来后,看见无人自转的机关,她顿时头大,喃喃道:“我可不会这玩意啊……谢长晏在这就好了。”

对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她叹了口气:“时间紧迫,只能活马当死马医了!”

她将灯放在地上,束起头发道:“既然是阵法,那么应有生门。休、生、伤、杜、景、死、惊。正东为生,就那根吧!”

秋姜抓准时机,拔出匕首跳上不断运转中的风叶,刚抓住正东方向的杆子,杆子突然掉转方向朝她砸下来。

秋姜立刻脚尖一点,横飞出去,然而杆头还是砸在了她的后背上,喉咙顿时一甜,噗地喷出一口血。

秋姜心想都已经挨砸了,更没道理放弃,索性反手一抱,抓住木杆爬了上去,抓着杆头跳到横梁上,用镔丝在横梁上飞快切出一个缺口,再将木杆死死地嵌在了上面。

伴随着咔咔咔咔一阵震动声,风叶停下了。

秋姜也累出了一身大汗,更糟糕的是再次咳血,咳得停不下来。

她坐在横梁上,气喘吁吁地掏出药瓶,数了数,还在犹豫吃几颗,就听到了脚步声。她索性将瓶子里剩下的药一口气全吞了下去。

上方的暗板轻轻滑开,一人像白纱般轻飘飘地坠落于地,在微弱的灯光中抬起头,望将杆头死死按住横梁的她,微微一笑:“需要帮忙吗?七主?”

此人正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亲切的朱小招。

秋姜回了他一个微笑:“你来的正好,快,快上来倒把手,我都按累了。”

“如此劳累,我劝七主还是放弃吧,夫人还在等您回去呢。”

“那你又是什么情况?为何不好好留在潋滟城照顾我姑姑,跑这里来监视我?”

朱小招叹了口气:“我是来帮您的。”

“那你就快上来呀。”秋姜露出十分急切的样子。如此一来,朱小招反而不敢上去了,停步在她下方道:“七主,可愿听我一言?”

秋姜笑眯眯道:“我听着呀。”

“虽然我不知道七主心中是不是另有想法,但我看得出,您跟夫人是不一样的人。”

“哦?”

“您也看得出来,夫人已是强弩之末,肯定斗不过老师。”

“原来你是老师那边的呀?”

“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有个缺点,致命的缺点——太婆婆妈妈。他非要四国谱,所以非要留着夫人,他要留着夫人,就得留着颐殊。结果呢?疯狂的颐殊作出了这般疯狂的事。”朱小招说着指了指密室中的机关,脸上的神色有些悲悯,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坦然,“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

秋姜眨了眨眼睛:“也许四国谱真的很重要?”

“会比芦湾的三万百姓性命更重要?再放而任之下去,不止芦湾,整个程国乃至唯方四国,都将再起动荡。你从燕国来,相信您会看得更清楚——如意门,已是四面楚歌,三国公敌,必将灭亡。”

秋姜叹了口气:“一百二十年的基业了啊……”

“这都是因为夫人无能,而老师过柔所致。”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朱小招笑了起来:“我觉得七主就很好。”

“哪里哪里。”

“七主有姬家血脉,是如意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老师又一向很疼爱你。我之前听说过您的诸多传说,这些日子亲眼见到您,又跟您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您无论才学品行,都十分出众,若是由您带领如意门,必将破蛹化蝶,重振辉煌!”

“谬赞谬赞。”

“我愿奉七主为主,马首是瞻。”

“你说了这么多,却连上来帮我按着它都不肯。”

朱小招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那是因为,这不是如意夫人该做的事。”

“如意夫人应该做什么事?”

“芦湾沉没,程失国都,必定大乱。颐殊也好,颐非也罢,他们狗咬狗,就无暇顾及别的事情。我们送走夫人,说服老师,重新整合如意门,重建螽斯山,等到时机成熟,趁颐殊和颐非两败俱伤之际出手,将女王的罪行公布天下,再行伐王义举取而代之!”

秋姜眯起眼睛,悠悠道:“原来你想当程王?”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如意门。如意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为何要一直活在暗处?为何不能化暗为明?为何非要姓程的人坐龙椅?她们已经证明了,她们既不能当好皇帝,也当不了好傀儡。”

秋姜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可是,你若坐了龙椅,又如何保证对如意门的忠诚呢?”

朱小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道:“若七主肯纡尊降贵,嫁与我为妻,那么,如意门门主就是程国的皇后!我们始终利益相关,一体同心。”

秋姜似有些错愕地挑起了眉毛:“原来如此,你倒是为我想得很周全。”

“七主风姿过人,实令我寤寐思服。”朱小招说着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秋姜不禁莞尔一笑:“我同意。”

“当真?”朱小招露出惊喜之色。

“但是,我没有信心送走姑姑。”

“我自会助七主一臂之力!”

“我也没有信心说服老师。”

“只要七主把那杆子放下。老师此刻正在芦湾城中,他不会武功,芦湾城若沉了,他就无需我们去说服了。”

“有道理!”

“而且,只有芦湾沉没,我们才有理由讨伐女王。所以,芦湾,是必须要沉的。”

“你说的对,是我想岔了!”秋姜说着松开手,又一阵咔咔声后,杆头脱离横梁上的缺口,弹回了原位。而原本停止的风车,再次旋转了起来。

秋姜朝朱小招招手道:“我听你的了。我要下去咯。”

朱小招张开双臂:“我接着您!”

秋姜咯咯一笑,朝他跳了下去。朱小招一把将她接住。

秋姜在他怀中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自然是从……”

在朱小招的回答声中,秋姜手指微弹,弹出镔丝,悄无声息地朝他的后颈靠紧,眼看就要系上时,朱小招突在秋姜心口重重一按。

一阵剧痛顿时令她眼前一黑,手指无力松脱。

朱小招反手将镔丝从她手中抽走,笑着道:“自然是从看见七主用此物干脆利落地杀人开始。”

“你胡说。”秋姜身体剧痛,但脸上还是笑吟吟的,“我从没用它杀过人。”

朱小招也笑眯眯地:“这样啊……那看来,我自然也是从——没有喜欢过七主了。”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笑得就像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

秋姜叹了口气:“我都什么都听你的了,你却不喜欢我。”

“你若一直这么听我的,我肯定会喜欢上你的。”朱小招说着抱着秋姜转身要走。

秋姜突道:“阿哟!我疼!我难受!”

“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朱小招脚步未停。

秋姜伸手抓住墙上的突起物道:“你先带我回去见夫人吧。我们想想怎么才能送她走。”

朱小招在她心口又狠狠地按了一下,秋姜顿时痛的双手无力垂落,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见到夫人后,尽管听我的就好。”跟他狠辣的动作截然相反的,他的声音依然很亲切,笑容依旧很温文。

“好吧好吧。那你好好走。我好累,好困啊……”秋姜见她偷偷撕下的那片衣服碎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了角落里,便放心地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她来此地风小雅是知道的,若他稍后寻来,便会知道是谁带走自己。她确实已经精疲力尽,又被朱小招狠狠按了两下,没好多少的五脏六腑估计又开裂了。

朱小招对她的温顺虽感到些许诧异,但搭她的脉息确实是油尽灯枯之势。这个女人暂时还不能死。

他一边想着,一边抱着秋姜从炉洞里重新跳了出去……

***

密室里的风小雅飞身跳上断裂的横梁,看到了断口处留下的镔丝痕迹。秋姜一开始在这里用镔丝划了个缺口,将木杆卡在此处。然后,在她跳下去前,用内力暗中一击。因此横梁上半部分是光滑切痕,后半部分却是毛刺的断层。

“她跟朱小招离开后,这根横梁才断,倒下来,卡住风叶。再次停止了机关。”

“也就是说,朱小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带走夫人。不想此地的机关还是被毁去了?”焦不弃提出疑惑道,“芦湾未沉,他应该知道是机关又出了问题,但他没有回来,为什么?”

“想必是又发生了一些事,他没法再回来了……”风小雅看到这里,当机立断道,“走。我们找找看他们去了哪里!”

孟不离当即背起袁宿往上跳。袁宿至此忍不住出声道:“你们就这么肯定自己推断的是事实?没准是你们的好夫人劫持朱小招走的,而横梁是朱小招弄断的呢?”

风小雅和焦不弃还没回答,孟不离已开口道:“没准、是、长旗、兄。”

袁宿顿时紧闭嘴巴,再也不说话了。

***

颐非站在城楼上,久久凝望着十室九空、疮痍满目的芦湾城。

这时,薛采匆匆走了上来,睨着他道:“你很闲?”

颐非苦笑道:“总得让我喘口气啊,都两天两夜没睡过觉了。”

“既如此,为何不去睡?”

颐非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里疼得很,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还有更大的危机在前方。”

薛采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想问颐殊在哪里?”

颐非立刻站直了,正色道:“可否告知?”

“告诉了你,甚至把她带到你面前,你能如何?”

颐非一怔,面上犹豫之色渐起。

“你什么也做不了。你毕竟是她哥哥,也许还有什么软肋在她手上。她一哭一求一威胁,你就会束手束脚。颐非,你的心还不够狠。”薛采神色淡漠,说出的话更是字字诛心,“所以,把她给我才是最合适的。放心,杀她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颐非忍不住又敲打起自己的脑袋,薛采的这番话不无道理,却让他的头更加疼了。

“至于你所担心的事……我的人已追上鹤公,从他那得知,南沿的机关彻底被毁,芦湾不会沉了。”

“当真?!”颐非大大松了口气,再看着芦湾城时,便看出了百废待兴的希望来。

这时一人飞身上楼,赫然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朱龙。颐非忍不住问道:“朱爷?这段时间去哪了?”

朱龙哈哈一笑。

那一天,朱龙去朱家铺子前院开门,落入朱小招手中,又被朱小招送给了品从目。品从目自然将他放了,但他没有回到薛采身边,而是奉薛采之命去追查如意夫人的下落。

“如意夫人本在潋滟城,昨天下午,突然来了一辆华丽马车,将她接走了。我没能及时追上,目前失去了她的下落。”

“记住马车的样子了吗?”

“是。”朱龙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大致画了下来。”

薛采看着那幅画,眼角微微抽动:“此番事了,回去后好好练练画吧。”

颐非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然后安慰地拍了拍朱龙的肩膀:“人无完人。”

朱龙无语。

薛采将画合上道:“然后你便回来了?”

朱龙露出迟疑之色。

薛采微微拧眉:“怎么了?”

“我还看到了秋姜跟朱小招。”

颐非面色顿变,一把抓住他的手:“在哪里?”

“如意夫人被接走后不久,朱小招抱着秋姜来了,没找到夫人后,又走了。我就派人跟着他们了。”

“你为何不自己跟着她们?!”

朱龙奇道:“我为何要跟着他们?”他纳闷地看看颐非再看看薛采,见二人的表情都很凝重,便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是不是我……错过了什么?”

颐非这才想起秋姜身世揭晓之时朱龙并不在场,也就是说,朱龙尚不知道秋姜就是姬忽,因此在他看来,秋姜自然是没有如意夫人重要的,所以他选择自己去追如意夫人,而把秋姜交代给了白泽的其他人。

颐非看向薛采,薛采对他道:“你留此处继续,我去找她们。”

颐非欲言又止。

薛采便又加了一句:“放心。如意夫人和秋姜,我都会带回来的。”说罢,他便带着朱龙离开了,小小的身影混入人潮后,便如遁形了一般。

颐非在城楼上敲着自己的头,看着芸芸人潮,想起小时候看雨后的蚂蚁,一群群,一列列,忙碌而有序。也许在天神眼中,人类和蚂蚁并无不同。一样努力,一样卑微。

这时一名兵卒跑上来,对他匆匆耳语了一番。颐非面色顿变道:“确定是他么?”

“跟您描述的人很像……”

颐非立刻扭身下楼,跟他走过两条街,来到一栋楼前。楼高三层,楼顶站了两个兵卒。颐非噔噔噔冲上阁楼,从窗户爬上去,就看见了品从目。

品从目奄奄一息地躺在屋顶上,脸色惨白,但神情却很淡然。几步远外,趴着一只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颐非不由得想:这猫是怎么活下来的?

品从目看见他,招呼道:“三殿下来了。”

“是啊。你的死期也到了。”

品从目微笑道:“我觉得我还能再活一会儿。”

颐非想了想,挥手示意兵卒们退下。兵卒们离开后,屋顶上便留下了两人一猫。颐非走到品从目跟前,拉开他的衣袍,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的下半身红肿溃烂——这是海水浸泡中感染所致。芦湾城存活下来的一万人里,便有三千人目前饱受此苦。

品从目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又不会武功,看上去状态比普通人更差。

颐非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也算是你的报应。”

“我真觉得还能再活一会儿。比如,殿下会救我。”

“你恶贯满盈,死一百次都不足惜,我为何救?”

品从目笑了起来——他的脸已经变了,变得苍老憔悴,可这一笑,还是莫名地很好看:“之前的那个提议,还能谈谈。”

颐非觉得很荒谬:“你好像已经快死了吧?”

“我死前,将如意门留给你。”

“哈?”说到这个颐非就来气,“你似乎忘记了,你上次给了我一盒假地契!”

品从目两眼弯弯,看着他,便像是看着很争气的孙儿一般慈祥:“因为我在那之前不认识你。我想给你一些东西,总要先确认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

颐非皱眉,若有所思地盯着品从目,好半天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品从目说到这里,颐非听到身后的风声,立刻横飞出去。一根毒箭射中了他刚才所在的地方,因为颐非躲开了,那一箭便射在了品从目的腿上。

与此同时,四个银门弟子蹿上屋顶,将品从目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