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这就去套车!我肯定把车布置得舒舒服服的……要是我的走屋还在就好了……”颐非一边兴奋一边东撞一下西碰一下地出去了,走到门外,突又探回头,“你给了我三个人名,那第四个是给鹤公了吗?”

秋姜点点头。

颐非便嘿嘿一笑,颠着出去了。

秋姜的笑容慢慢消失,阳光照在她脸上,看起来无比明亮,然而当睫毛覆下时,便拉出了丝丝阴影。

总有一些阴霾无法避免,无处可藏。

一盏茶前,风小雅对她说要带她回玉京。她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让他去开案上的盒子。

那有两个盒子,一个给风小雅,一个给颐非。

给颐非的是山水松竹琴酒三人的档籍,里面记载了他们出生何处,生日何时,父母是谁。

那是颐非曾经的三个贴身侍卫,为了救他全部死在了颐殊的追杀下,成了颐非心上一道沉甸甸的伤口。

从那时起她就想此人的心原来这般柔软,跟外表所展现出来的卑鄙无耻一点都不一样。

从那时起她便想,有一日得到四国谱后,就先找出那三个人的原名,送给他。

只是,这三个名字却是跟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一起被薛采命朱龙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而第四人的名字,就在给风小雅的盒子中。他看见了会有什么反应?会如何选择?

风小雅走到案前,拿起了左边的盒子,刚要打开,一直凝视着她的秋姜突然心中一紧:“等……”一个等字都说出口了,却又停下。

风小雅扭头,扬了扬眉毛:“怎么了?”

秋姜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摇了摇头,遏制了心底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咔擦轻响,盒盖开了,里面的纸很薄,字很短,却在一瞬间,灼烧了风小雅的眼睛——

“江江,燕国玉京复春堂江运之女。赐名茜色。赴宜。”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吹起了秋姜的发丝,也撩起了风小雅的衣袖。

风小雅的手指骤然一松,盒子啪嗒落地,可那张纸却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被风一吹,牢牢吸附在他的衣袍下摆上。宛若跗骨之蛆般恶毒的宿命。

秋姜心中暗叹了一声,声音却越发平静:“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在玖仙号,胡倩娘身边的大丫鬟,就叫茜色。”

宜国,茜色。全都对上了记号。

素来过目不忘的秋姜,甚至能想起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胡倩娘身边巧笑嫣然的模样。那一日她问红玉,如意门的钉子除了胡智仁还有谁,是谁安排红玉上的玖仙号。红玉当时笑而不语。此刻,答案终于浮出了水面——

是茜色。

也是……真正的江江。

风小雅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当时也在船上,她知道我在,为何不与我相认?”当时胡倩娘身边一群莺莺燕燕,叽叽喳喳,他嫌烦,甚至没有细看一眼。可现在,秋姜却告诉他,江江就在那群人中?

“也许,她也失忆了。也许,她有难言的苦衷。”

风小雅只觉体内的七股内力又开始四处乱蹿,以至于他不得不扶着几案才能站住。

“现在……”秋姜咬着嘴唇,轻轻地说,“你还要带我回燕吗?”

——我啊,不是你的江江啊。你的江江现在在宜国。

——是啊,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没有死。她没有死,我应该非常非常高兴才对。

——既然我不是江江,真的江江找出来了,你还会选择我吗?

——既然你不是江江,我的江江在别处,我还能选择你吗?

两人默默对视,一时间悄寂无声。

过了良久,风小雅似做了某种决定,开口道:“就算如此,我真正喜……”

没等他说下去,秋姜突然打断他:“我很痛苦!”

风小雅一愣。

“每次看见你,我都很痛苦……”秋姜别过脸,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缓缓道,“那时候我已满十八岁,姑姑却迟迟不肯把位置传给我,偏偏你还弄出一个四国谱在你手里的谎言,想要找江江。那让姑姑更加觉得四国谱很重要,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很痛苦。为了取信于她,我不得不假扮江江去见你。”

风小雅沉默了。

“如意门弟子没有贞洁可言,为了任务随时可以献出身体。但我一直受到老师庇护,表面看无所顾忌,其实并无色诱的经验。所以嫁给你的那些天,我每天都很焦虑。有时候我会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睡了就睡了。有时候我又会莫名恐惧,怕真的对你动心,到要离开时,就不能断个干净。最最让我焦虑的是……”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快要溢出来的情绪,“你太好了。”

风小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贴在下摆上的那张纸,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可偏偏不肯飘走,就那么一直贴着。

“你太好了。你父亲也太好了。你们好的……让我无所适从。尤其是你父,他最后猜到我不是江江,猜到我对如意门的背逆之心,为了帮我,他主动帮我设了除夕夜的局。”

***

那一天,风乐天写完对联将她叫进屋,请她喝酒吃鹿肉,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种说不出的慈爱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谢缤为你,死得其所。”

听到那句话后的秋姜,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时间,手都在抖,带着不敢置信,带着极度惶恐。

“您、您怎么知道……”

风乐天笑了笑:“我总不能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嫁给我的儿子啊。”

“那、那您还知道什么?”

“没了。你被藏得很好,挖到底,也只不过挖出了加入如意门后的事。在入如意门前,你是谁,为何落入如意门之手,实在查不到……不过我猜……”风乐天朝她眨了眨眼睛,“你应该是主动入门的。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杀了如意夫人。”

秋姜的耳朵嗡嗡作响,不知该说什么。

“我跟谢缤一样,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我也帮帮你?”

秋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鹤公知道此事么?”

风乐天呵呵一笑:“他若知道又该哭鼻子了,看着多烦。等我走了再让他随便哭。”

“我……”秋姜低声对风乐天说了一句话。一句关于她的真实身份的话。

风乐天非常震惊,好半天都没能说话,而当他能够说话时,先长长叹了口气,最后又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啊。”

是啊。那个人,才是我。

雪原之上,很容易迷失方向,必须要用一样东西提醒自己。而她的那样东西,是她真正的身份——无心为忽。她是姬忽。

“就按你想做的去做吧。”风乐天走到院前,注视着他所书写的春联,缓缓道,“不用管小雅,不用管任何人,甚至……也不用管我。你们,会赢的。”

***

回忆到这里,眼中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化作眼泪划过秋姜的脸庞。她哽咽道:“我进如意门时,老师跟我说不要杀人。杀人,在如意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其实一点都不难。但只有坚持了这个底线,我才能坚持住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尊严,比如信念。比如……悲悯之心。所以我一直没杀过人,我用‘不杀贱民’做借口,如意门的人也都信了。你父亲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个。他喝下毒药,含笑看着我。我取出镔丝,割下了他的头颅。一直到我把那颗头拿在手中时,他脸上还在笑,似乎没有任何痛苦……”

风小雅扶着几案,踉跄了几步,最后啪地坐下了。他已站立不住。

“我亲手杀了你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理由,都是我,杀了他。”秋姜说到这里,终于再次转过头看向了他,“所以,我很痛苦。只要见到你,我就非常非常痛苦。如此痛苦的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

老师说:“你要做的,是一件非常艰难、孤独、不为世人理解、而且希望渺茫的事。你会遇到很多诱惑,困境,生死一线。而你只能独自面对,没有人可以提供帮助。”

“如果你的心有一丝软弱,就会迷失。”

她做到了没有迷路,但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她的弟弟,九岁一别此生再无法相见。

她的父母已逝,想要最终对峙都已无机会。

她的家族已经支离破碎,族中所有人都会恨她而不是赞美她。

如意门弟子也不会感激她,如意门的解散会让其中大部分弟子失去方向陷入迷茫。

那些孩子丢失的家庭更不会感谢她,因为她出现得太迟动作又太慢,孩子的童年和青春都已被摧毁,再无法补偿……

她在做那样看似无意义的事情。却要付出那么多那么多东西为代价。

而最后的最后,她甚至为之献祭了爱情。

“姜花开时如我所愿……姜花会开,可是……我却不是秋姜。”姬忽凝视着风小雅,每个字都很轻,但落在他耳中,每个字都很重。

风小雅的眼泪流了下来。

那样美的一张脸,像蕴着千年温柔的玉盘,当眼泪落下,便像珍珠滑过玉盘,让人看了心都要为之碎裂。

姬忽逼自己闭上眼睛,不再看。

“所以,放过我吧。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就此别离,再不相见,便是你,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风小雅伸手拈起下摆上的那张纸,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眼眸一点点变深。然后他扶着几案慢慢地站起来,站直,就像他以往那般端正。

当他重新站得笔直时,自信和镇定也随之回来了。玉盘之所以为玉盘,便在于珍珠流过的一瞬,极尽璀璨,可珍珠离去时,仍光洁无暇。

“姜花开时如你所愿。若此生再不相见是你的愿望,那么……”他甚至还扯出了一丝微笑,“可以。”

姬忽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我父为了大义,死得其所,他没有遗憾。我痴缠追你,是我愚昧,既已知追错了人,这便改正,我也没有遗憾。所以……”风小雅回视着她,声音坚定,“我宽恕你。”

姬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风小雅抬步走了出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每一步距离都一样,他的衣摆随风翻舞,就那样一点点地走出了姬忽的视线……

姬忽收回视线,有无数心绪,无数感动,无数悲伤,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傻瓜。

她想,真是个……傻瓜。

为了让她不再痛苦,故意说了临别时的这番话。到了最后的最后,仍在为她着想,迁就她,顾虑她,一切都为了她。

若我真是江江就好了……

若我真是江江,怎舍得辜负和错过这样子的一个风小雅?

可现在的这一切,不过是从江江那偷来的,阴差阳错下的因果,无论多么不舍,都要还给她。

也还给他。

秋姜回想到这里,将脑袋轻轻地搁在了窗棂上,静静地闭上眼睛专心晒太阳。

她好忙。忙得只敢给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去想风小雅。

***

颐非颠着走出小楼,去管罗紫要马车,得知秋姜决定跟他一起回芦湾,罗紫非常震惊:“怎、怎么可能?她、她……”她竟然没选风小雅,而选了颐非??吃错药了?

颐非却嘿嘿直笑,将两只手伸到她面前,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我三,他一。”

“什么什么?”罗紫还是没明白。颐非却不打算细说,选了最好的马,最软的坐榻,然后备上吃食清水书籍棋子等物。

罗紫气得在一旁拼命拦阻:“不行不行,这个不能给你!不行不行,那个很贵的!”

“别小气,回了芦湾,我派人送十倍还你。”

“呸!芦湾现在根本就是一片废墟,我才不信能有什么好东西留下……啊呀,别再拿了!再拿我跟你拼命!”

颐非肩上扛了一包,手上提了两包,胳膊上还挂着两包,一脸开心地走了。

罗紫不干追了上去,结果路上遇到了江晚衣。颐非将江晚衣往她跟前一推:“你们也告个别。我先去备车!”

罗紫脚步顿停,这才想到秋姜一走,江晚衣也要跟着走的。

江晚衣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的气氛莫名尴尬了起来。

最后,罗紫看见江晚衣腰上的玉带钩歪了,便自然而然地上前为他理正,道:“此去芦湾务必小心。听说那边开始有瘟疫了……”

“我正是因此而去。”照顾秋姜,只是顺带的。

罗紫闻言不禁一笑:“你可真是活成了想要的样子。”

江晚衣也笑了起来:“嗯。”

罗紫抬头,看见他的笑脸,心想他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明明长着这么乖的脸,却敢忤逆他爹。

“玉倌……”她的动作慢了,心也跟着酸了,“谢谢你。”

谢谢你不计前嫌,肯原谅我。

谢谢你始终不曾对我口吐恶言。

更谢谢你,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还会这样温柔地对我笑。

你也许并不知道,你的原谅和笑,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是我此生得以厚着脸皮活下去的力量啊……

江晚衣看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罗紫,时光在这一瞬,仿佛回到了儿时。她也是这样半蹲着替他整理衣袍,抬起头时,这样满是憧憬地看他。

那时候他不理解。现在,终于知道了原因。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要跟我一起去吗?”

罗紫一怔。

江晚衣环视着前方的小楼和竹林,缓缓道:“虽然这里很好,但有点小。外面虽然不太好,但很大,大的可以遇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也许有一天,你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

“痛苦。”江晚衣冲她笑了一笑,“人类天生具备忘记痛苦的本能,在他们遇见更多更多的人和事时。”

罗紫怔住,僵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江晚衣等了一会儿。这时,远处传来了颐非的呼唤声:“好啦,走啦——”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要跟我,一起走吗?”

罗紫整个人重重一震,如梦初醒,看了他一眼后,突朝颐非的方向冲去:“要去!我得看着我的那些宝贝们!免得被那臭小子祸害了!”

她身后,江晚衣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得又暖又乖。

***

薛采闭目坐在马车里,他身边是一册册案卷,几将车厢内的其他空间全部塞满了。而这只是如意门二十年来的档籍。还有前一百年的,因为弟子差不多都死了,也就不着急了,留在了品从目家中,派人慢慢整理。

薛采此刻心情挺好。

他想起了姜皇后写在奏折上的那行字:“家失子,国失德。民之痛,君之罪。”还有字上的泪痕。

终于,终于对她的那行字有了交代。

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好的,就是好的。

他垂下眼睫,吩咐车夫再快一点。他想回去了。尽快回璧国,尽快回到那个人身边。

然而就在这时,朱龙策马急奔而来,唤道:“相爷!相爷——”

薛采吩咐车夫停下,费力地从小山般的档籍中挤出身道:“怎么了?”

朱龙的表情十分凝重:“颐殊逃掉了。”

薛采眼眸骤沉。

***

薛采在亥时,披着一身星光快步走上雀来山。

他在此处抓到颐殊后,曾对外派出好几队人马,让人以为他将女王秘密转移去了别处,其实还囚在塔中,看守她的是白泽里最忠诚的十名下属,都是跟了姬婴多年的老人。

按理说,不可能走漏风声。颐殊是怎么逃脱的?

当他走进塔中时,第一眼,看见了云笛的尸体,尸体上插满了刀剑,就像一只刺猬。

“云笛牺牲自己,缠住所有人,让颐殊趁机逃脱,并且,他以一人之力,杀了我们所有人。”

云笛身边横七竖八地倒着十个人。

从每个人的死状,薛采脑中都能再现出当时惨烈的情形,但他并没有忙着感动,而是眯了眯眼睛道:“他们全都服了药物,无法运功。是怎么恢复的?”

朱龙的表情变了变,最后低下头道:“恐怕……十人中,有人背叛。”

若非如此,无法解释云笛怎么能够以一敌十,也无法解释颐殊怎么有力逃走。

薛采在十具尸体中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具尸体前:“他是背叛者。”

“因为他是第一个死的?”

“他自知背叛难逃一死,索性先死在云笛手中。第一个死,死得如此干脆了断,真是没受什么痛苦啊……”薛采面色深沉,索性狠狠踹了尸体一脚,“查查他的身份来历,为何帮助颐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