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朱龙停一停,又问,“女王逃了,颐非那边怎么办?”

“玉玺还在,袁宿还在,可以将颐殊的罪行公布天下了。民愤如雷,看她能往哪里逃!”

薛采冷冷道。

此时的他还不是很担心,因为大局还掌控在他这边。

可随着调查的深入,朱龙带回的信息却十分不妙:“那个背叛的下属叫元竟,根据四国谱记载,他是宜国人。我已派人去他的家乡继续追查了。此外,胡九仙之前一直在芦湾装病,芦湾海难后,我们去他的住处没有找到他。昨日,海上巡逻舰传回消息,说有胡家的船只从凤县离港。船上有胡倩娘和那个叫茜色的婢女。但有没有胡九仙,暂不得知。”

“你的意思是……颐殊很有可能被胡九仙接走,带去了宜国?”薛采一怔。

“鹤公已经追那条船去了。”

薛采负手在塔里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云笛的尸体前,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干系的问题:“马覆和周笑莲呢?”

“昨日得知胡九仙可能有问题后,我第一时间派人去查他们两个了,果然跟着胡九仙一起不见了。”

“若真是胡九仙带走的还好,他可是四国首富,不可能躲起来,终究要出来抛头露面的,怕就怕……”

“就怕有人藏在他身后,用他遮挡了我们的眼睛。”

薛采拧眉沉思,过了好一会儿道:“写信给宜王。将此地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他。”

“宜王会帮忙吗?”

“他……”薛采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不帮,我们就不还钱了!”

之前国库空虚,姜皇后管宜王借了一大笔钱。当时薛采不在京城,后来得知后气得不行,跟皇后发了一通脾气。因此此刻提及此事,他还是很生气。朱龙挑了挑眉,自以为地懂了。

薛采走出古塔,望着月色下山下百废俱兴的大地,危机尚未真正解决,就像人生,充满了变数。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管如何,先回家。”

回家了。

外界纷扰无尽时,暂放一边先回家。

他已离开那个人太久。久到看这月光都不顺眼。

 

尾声 来宜

姬忽坐在窗边,艰难地伸出手,拆开一封信。

她的动作很慢,她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但手指一点点地动了,捏住信笺,慢慢地将它展开。

她松了口气,先笑了一笑。同样的苏醒后不能动弹,这一次,可比云蒙山那次进步得快。

信是宜国来的,右下角绘了一只鵸余——这是宜国国主赫奕的图腾。

一个月前,颐非写信给赫奕,告知他程国发生的事情,和颐殊可能逃去宜国的推断,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

宜王的回信今天才到,只有五个字——

“那就……来宜呀。”

尤其最后一个呀字的一撇,拖得又弯又长,仿佛一个大大的笑容。

赫奕别号悦帝,据说性格风趣幽默,喜爱笑。姬忽虽没见过他,但从这个字就可以推断,还真是个妙人儿。

信是回给颐非的,颐非自然先看过了,再拿给她。

之前,紧张地看她拆信,现在,紧张地等着她发话。

姬忽想了一会儿,看向他:“你觉得?”

“防人之心不可无。没准这一切的主使者正是赫奕。”颐非对那位悦帝可是半点好感都没有,“他下命给胡九仙,救走颐殊,再设局诱我们去,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别忘了,程国和宜国的关系可素来不好。”他父王生前,就心心念念着想要吞掉宜国。

姬忽又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

“对嘛,而且我们这边还有一堆事没做呢,忙的不可开交,根本去不了。算了算了,颐殊之事先放一放,芦湾重建和放归如意门弟子才是最重要的……”颐非说着把信抽回来,一卷就要扔掉,就听姬忽忽道:“但我还是决定去。”

颐非扔信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盯着她,神色渐渐复杂。

“我好一些了,晚衣说我可以坐船了。我想回璧国一趟……看看昭尹。”

“你有没有想过……璧王病重,其实是姜皇后和薛采搞的?”虽外界流传说是曦禾夫人给昭尹下了毒,导致昭尹病重。可在他看来,此事必定是薛采背后推手。所以,从另一方面来说,姬忽回去看弟弟,如果她要追究此事的话,即意味着要跟姜沉鱼为敌。

姬忽看到他脸上的担忧之色,轻笑了一下:“放心,我不是去问罪的。我就只是……想看看。免得,又看不到了……”

她跟姬婴已经错过了告别。

不想这样的遗憾再发生一次。

哪怕她知道现在的璧王据说形如木偶,不会动也不会笑,再不可能两眼弯弯地冲她笑,甚至无法回应她的目光,可她还是想见一见。单方面的见一次也好。

颐非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芦湾港目前无法出行,想出海得去凤县,就不途径迷津海和长刀海峡。那样的话,我先到宜国,再从宜直接走陆路去璧,会方便一些,也安全一些。”姬忽认认真真地跟他解释道,“所以,我决定去一趟宜国。”

颐非盯着她:“你知道我没法陪你去……”

“我知道。”

“你知道我因为没法陪你去,而很难过。”

姬忽的目光闪了闪,低声道:“你应该换一个词,比如——担心?”

“我才不担心。因为……鹤公在宜国。”他在那里,他怎么可能让你出事。可偏偏因为他也在宜国,才让我更加难过。

姬忽看着这个样子的颐非,忽然失笑:“你是在……吃醋?”

本以为他不会承认。结果颐非重重点了一下头道:“对!”他走过来,半蹲在她身前,平视着她的眼睛道,“我吃醋,我难过。所以,你要向我保证一件事,我才让你去。”

“我保证不见风小雅。”事实上,他们已经说过此生再不相见。

颐非轻轻地哼了哼鼻子:“谁要这个?而且就算你不见他,他也会厚着脸皮来见你,你又行动困难,哪里阻止的了……我要你保证的是……”他停下来,深深地注视着她,最后说了三个字——

“要归来。”

姬忽心中一悸,眼前的一切顿时模糊了起来。

水去云回,追月万里,蹈锋饮血,败寇成王。如此九死一生地往前走,往回走,为的从来不是什么王权霸业,而是家。

只有家。

让每个人都能回家。

这是老师、阿婴,和她毕生的心愿。

而现在,她也有可回的地方了。

“好,我会回来的。”她很认真地说。

颐非的眉毛挑了挑,换回了嬉笑的表情,伸手入袖道:“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这个可以给你了。”

“是什么?”

“我可不知道。又不是给我的,哪敢擅自拆。”颐非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匣子,放到她膝上,“你慢慢看。我走了。”

他说罢就走了,竟是半点没留恋。

姬忽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微妙,连忙伸手开匣,匣子很好开,手指刚放到锁上就自动弹开了——用这个匣子的人明显考虑到了她行动艰难。

匣子里是一幅折起来的对联。

秋姜有些吃力地将它打开,一行熟悉的字映入眼帘——

“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这是……风乐天当年为她写的对联。

对联下静静地躺着一朵姜花,姜花已经干了,却可想象之前盛开时是多么的明艳。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那人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秋姜轻轻将盒子盖上,对着窗外的阳光长长一叹。

“都说了我更喜欢另一幅对联呀。”

拥篲折节无嫌猜,输肝剖胆效英才。

行路难。归去来。

且将白骨葬蔓草,拾帚再扫黄金台。

来宜……呀。

 

番外 彼岸有姜

我在这个宅子里,住了整整十年。

唯一的工作就是替主人家养花。

十年后,有人来拜访,看着我,问:“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点头。

那人望着阳光下云海一般的花圃,似有叹息:“只种姜花?”

我再点头。

“这些年……除了我,还有谁来?”

我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没有了。

除了你,再没有人来。

那些个风神隽秀、天神一般的男子们,再也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姜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长着,开开败败。

那人定定地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话:“崔娘,你……要不要嫁给我?”

我整个人一震,拿花锄的手,就那样停住了。

二十年前,我在市集卖花,经我之手的花卉总是显得特别鲜艳,花期也比别家长远,久而久之,大伙儿便都知道了北市红砖墙下,有个卖花的崔娘擅长种花。

那一日,雨下的很大,但因为快七夕了,家家户户都会买花送人。学堂的先生曾说什么“伊其相谑,赠之芍药”,意思就是七夕节最该赠送芍药。可芍药一般都在五月开花,我就费尽心思的使用各种方法,将它延迟到了七月。眼看这几日都下雨,我的花就要被氤死了,趁着还没败谢赶紧卖了才是正事。因此,尽管大雨滂沱,路又难走,我还是拉了一车的芍药出去。

集市上人不多,我撑着伞哆哆嗦嗦的缩在车后,晌午过后,正捧了个窝窝头啃着,一辆马车踏碎风雨,突然停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辆全身漆黑的马车,看起来平凡无奇,但拉车的马,却是一等一的好马。疾奔而来,瞬息停止,丝毫不带喘气的,一身皮毛更是油光水亮,神骏异常。

我再看向给我拉车的老驴,顿觉一个天一个地,差的也太远了!

“你就是那个很会种花的崔娘?”驾车的车夫问我。我点点头。他一拉车门:“上车。”

等等,这是要干嘛?

虽然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马车,但也断断没有都不清楚对方来历就上人车的道理。

去哪啊——我比着手势问。

“我家公子府里的花不知怎的一夜间都死了,听说你种花很有一套,快上车,治好了我家公子的花,重重有赏。”

我犹豫了一下——可我的这车花怎么办?

车夫啪的将一袋钱币丢在我面前的地上:“这车花我们全买了,你总可以放心走了吧?”

地面有水,那钱袋便在泥地上落陷出了深深一个凹。

我默默地看了许久,才弯腰,慢慢将钱袋捡起。

“快走啊!”车夫见我捡了钱,更焦急的催我。

我却把钱袋还递给他。

他面色顿变:“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种花卖钱,路人用钱买花,来往之间,讲究的不过一个公平。这种投掷到地上的钱,我是不接的。

也不稀罕。

车夫看出我的拒绝,便大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说着一挥马鞭,不偏不倚的打在我身上。

自小市井长大,见惯了世情百态、地痞街霸,并不是第一回挨打,我早已习惯。因此,也不反抗,只是抱住自己,尽量用背去抵鞭子。

周围很多人围了上来,有劝说的,有看热闹的。

而就在一片噪杂的指指点点中,我听到一记冷笑声。

周围有很多声音,那记冷笑声音并不大,却偏偏像针一样刺入我耳中,听了个真真切切。

我扭过头,见不知何时对面又来了辆马车,车门半开,一个白衣的少年目光如水,比冰雪更清冽。而他,就那样远远的望着我,唇角上扬,对身旁之人说了四个字:“贵市真乱。”

他身旁之人立刻跳车。

围观的人群纷纷退避,让出一条路来。

那跳车之人撑着伞大步走到跟前,冷冷道:“住手!为什么打她?”

车夫转头看见他,表情大变,连忙拱手:“孔大、大、大人……”

不止他惊,我也惊。只因为,这个身穿紫衣年过三旬的男子,不是别人,乃是我们燕国鱼丽城的城主孔三关。

我曾远远见他在城墙上发号施令,却不想,有朝一日,会近在咫尺。

孔三关皱了皱眉:“你不是……那个……风府的车夫吗?”

“是是是。大人记性真好!我家公子三年前去拜访大人时,就是小人赶的车子。”车夫见他认得自己,喜上眉梢,结果孔三关立刻沉下了脸,厉声道:“你家公子给了你几个胆子,居然当街殴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车夫一怔,连忙辩解:“不是的,大人,是她先挑衅我,还辱骂我家公子……”

周围突然起了嗤笑声。紧跟着,就变成了哄笑。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我没乱说,是这个刁妇先侮辱我家公子,我出于愤慨才忍不住打她……”车夫慌乱辩解,结果众人全都笑了。

一人指着我道:“她是个哑巴,怎么辱骂你?”

“撒谎也不先问问清楚,哑巴都能骂人,那天可真要塌了!”

“你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跑我们鱼丽城来撒野,管你家主人是谁,城主大人,可一定要严惩他啊,不能让咱们城的人白白挨打!”

这些人,刚才不见他们出手拦阻,如今见孔三关来了,倒个个义愤填膺起来了。

孔三关问我:“你要不要告他?”

依我朝律例,挨了打,是可以告的,然后由官府来处判,或赔钱,或坐牢。

我记得有一次,邻街的王叔砍柴时被一恶少推下山,伤的不轻,于是这位孔大人就判恶少替王叔砍一个月的柴。那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哭天喊地,家属们去求情,孔大人说:“知人艰辛,方能怜人不易。”结果,恶少砍了一个月的柴后,性格大改,从一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的大好儿郎。

那是孔三关最令百姓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如今,他这样问我,我打量着那打我的车夫,想象着他帮我站在街角卖花的情形,不由莞尔了。

孔三关见我这种情况下还能笑,便怔了怔:“如何?”

我摇摇头,指指马夫的鞭子,再摸摸我的后背,露出不疼的样子。不过确实也不太疼,那车夫还是手下留了情的。

孔三关点头道:“好。既然这位姑娘不追究,你走吧。”

车夫却不肯走,表情焦躁:“大人有所不知,我家的花一夜之间全死了,公子心疼不已,我等四处寻访会种花的奇人,听说鱼丽有个崔娘很厉害,连夜赶车来请。是我太过着急,这才得罪了姑娘,刚才挥鞭子,也只是吓吓她,并没真个打……大人,请务必让这位姑娘跟我去看看花还有没有的救啊……我从帝都来一趟也不容易……”

原来他是从帝都来的,难怪不知道我是个哑巴。

孔三关冷冷道:“她不愿,你就硬请么?哪天我见到风公子,倒要好好请教一下,他是怎么管教的底下人,竟越来越嚣张了。”

车夫突地屈膝,顾不得一地泥浆跪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时,眼中便蕴满了泪:“大人、大人你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已经快不行了……若非他日日指着窗外的花度日,若非那花突然的枯了,我也不会如此急躁失礼……”

孔三关吃了一惊:“风公子怎么了?”

“我家公子病了好几年了,一直不让对外说……尤其这半年,更是连床都下不了了!”车夫说着,失声而泣。

孔三关显得很震惊,呆立半响后转向他自己的马车,朝白衣少年看去。白衣少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孔三关当即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另当别论。崔娘,你若没什么事,就同我们走一趟如何?”

他说的是“我们”,难道他也要去?

可是我的花……

孔三关看出我的疑虑,又道:“你的花我让别人帮你卖着,卖完后将驴车送回你家,并向你的家人报备一声,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