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在旁边道:“对对对,再给你家人十两银子,让他们安心。”说着,将那个我还回去的钱袋又递了过来。

我却照旧不接。

旁边有知底细的乡邻道:“她没有家人的,你给也是白给。”

车夫一呆,尴尬的把钱袋收了回去。

我则转向孔三关,比了个“走吧”的手势。

车夫忙开车门:“姑娘请上车。”

我睨了他一眼,微微迟疑,孔三关觉察到了,便道:“要不……你坐我们的车?”

我忙不迭的应了。

虽然那什么风府的车夫是救主心切,但他毕竟打过我,我也不愿跟他在一个车上待着。能跟着孔三关走,再好不过。

于是我便上了孔三关的马车。

车上只有他和白衣少年。少年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深然,瞳眸漆黑,宛若冰雪铸就,凡人若是离得近了,都会亵渎了他一般。

我不由自主的往车角缩了缩,尽量离他远一点。

而他压根不看我,只是望着窗外的风雨凄迷的街道,若有所思。

“没想到……风小雅竟然病了……”孔三关低声感慨。

风小雅?我怔了一下。作为燕国人,我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他是前臣相风乐天的独子,举国皆知的风流人物。他怎么会病的?莫怪那车夫如此着急。

白衣少年则表情淡淡:“他很久前就病了。”

“咦?我三年前见过他一面,他当时还很精神啊。”

“融骨之症,不会表露在脸上的,只会令他的骨头越来越软,到最后形同瘫痪。”

“融骨之症?”孔三关惊道,“这是什么病?他怎么会得这病的?”

“你以为他为什么从来都是马车出行?”

孔三关一怔。

“他天生软骨,大夫预计活不过十岁。但风乐天却真真是个人物,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寻了绝顶高手来教他武功。风小雅的骨骼较一般人柔软,剑走偏锋,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也一口气活到了现在。”说到这,白衣少年停了停,瞳目更深,“一心要与天命争的人,最后往往却还是争不过天……很讽刺啊……”

明明不过束发之年年纪,却如此老气横秋。而且他跟孔三关同车而坐,孔三关身为燕国第一大城——鱼丽的城主,竟对他毕恭毕敬,这个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不过,管他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之前在集市上站了半天,又冷又累,如今坐进了温暖如春的车厢里,困意很快袭来,便闭上眼睛睡了。

等我再醒过来时,马车里只有白衣少年一人,点了盏灯,捧着本书在灯旁看。孔三关却已不在了。

见我动弹,少年瞟过来:“醒了?”

我忙掀帘子往外看,马车是停止的,停在一个院子里,外面楼影重重,灯火依稀。这里……是哪?

“我们已到目的地了。”少年道,“孔大人见你睡的很熟,不忍叫你,让你继续安睡。”

我心中一暖,复又惭愧。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就是别人轻视我,因此那车夫只是把钱袋扔到地上,我便不愿跟他走;但另一方面,别人若对我好,我便会十分不好意思。

孔三关如此人物,竟会这般体恤人,真真叫人从头暖到了个骨子里。

而这时,一连串脚步声便由回廊那头传过来,我定睛望去,正是孔三关。

孔三关见我醒了,很是高兴:“崔娘你醒的真好,快跟我去看看那些花究竟怎么了。”

白衣少年先行下车,然后转身来扶我,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把手交给他。他的手,冰凉冰凉,竟似没有温度一般。

我心中小小的惊诧了一下。

而他很快将手收走,转身前行。

一名管家打扮的妇人在前带路,我们跟着她走。一路雅舍精美,深院豪宅,处处彰显着此地主人的威仪。

而等我穿过第六重拱门后,终于见到了生平首见的风景——

月夜下,深蓝色的湖边,种满了花。

每隔十步,竖有一个雕成花瓶形状的石柱,瓶子里则点着灯火,远远望去,一盏盏,连绵成线,汇集成一朵花的样子,极尽妍态。

我一眼认出,那是姜花。

灯柱之间,成千上万株姜花,枝枯叶尽,死了个彻彻底底。

我连忙跑过去,翻开枯叶细看。按理说,姜花抗逆性很强,除非遭受冻害,一般不会枯萎。如此夏日,正是花开之期,此地又没下雨,为何突然全死了呢?

管家在我身后问道:“姑娘,你看这花,还有的救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刨出其中一株的根细看。

耳中,听孔三关问道:“这些花是一夜之间死的?”

“是的,三天前还好好的,前日一早起来就全死了。问遍了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没碰过。这几日到处找巧匠来治,都束手无策……”管家说到最后,渐有哭腔。

孔三关又问:“那风公子还好吗?”

“公子就住那边。”管家一指西边的小屋,“他半年前搬至此屋,这样每日开窗,便能看见这些花。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花死了的。虽然公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怪我们,但大伙儿见他身体越来越差,都疼在心中,所以到处想法子。听说连一得罪了这位姑娘,他跟随公子时间最久,脾气又暴躁,我替他跟姑娘赔不是!”管家说着过来要给我下跪,我连忙扶住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管家满是忧愁的看着我:“姑娘可看出了缘由?”

我点点头。

管家大喜:“真的?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看出这些姜花是怎么死的,但口不能言,又不识字不能书写,因此琢磨着该怎么解释才好。这时,白衣少年突道:“你比划,我来帮你说。”

咦?我怔了一下。他能看懂我的手势?不过,试试也好。

当即先指了指手上姜花的根茎,比了比长短、粗细,还在迟疑该怎么表达,少年清凉冷傲的声音,已悠悠响了起来:“姜花的根茎本应横向匍匐生长,但这株的根明显过细了。是不是这意思?”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然能从我这么简单的动作里读出我的意思,喜的是大千世界,竟真有人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就能解读我的话。一时间,欣喜难言,望着白衣少年,只能用拼命点头来表达我的激动。

少年没太在乎我的激动,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继续。”

我连忙又走到湖边,指着湖水,然后用花锄把湖边的土壤刨了个坑,挖出里面的土,捧到管家眼前。

管家自然是看不明白的,忙求助地看向少年。

少年沉吟了一下,才道:“她认为,问题出在湖水上。水里有毒,腐蚀了湖畔的土壤,然后破坏了姜花的根茎。”

我继续激动的点头,又打了桶湖水,勺起一勺闻了闻,伸出手指蘸了蘸,刚要放入舌尖尝试,手却被孔三关一把抓住。

“既说湖水有毒,怎么自己去尝?”孔三关轻声责怪。我顿觉鲁莽,羞的脸颊一片绯红。

少年则凝望着那桶湖水,幽幽道:“是谁下的毒呢?看来,这个答案只能由风小雅,亲自找出来了。”

管家忙道:“公子还在擦澡,再过一盏茶功夫就好。三位请先客厅小坐,喝杯茶,等公子好了,我就领你们去见他。”刚说着话,姜花前方小屋的窗就开了,一人用竹钩挑了盏灯笼挂到檐前,于是屋前的道路就被照亮了。

管家喜道:“呀,公子已经洗完了!如此各位这边请——”

我跟着他们走向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也不小,只不过比起前院的精舍来,这间大约五丈见方的木屋显得朴拙而简陋。

管家通禀了一声后,门就开了,一股湿漉漉的、好闻的香气扑鼻而至。我又仔细辨别了下,原来是木樨香。

之前挑灯的人迎将出来,刚才距离甚远,没有看清面容,近了一看,竟是位身穿银甲、眉目如画的女子。

银甲女子躬身行礼,我发现虽然孔三关走在少年前面,但她行礼时,却是冲着少年:“让各位久等了。请进。”

屋子不大,用一道锦帘隔成两半,帘子后头,便是卧室。一张大床,正对着面向姜花的窗户。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袍,长发微湿,正搭在枕头上晾着。

银甲女子用垫子垫高他的身子,扶他稍稍坐起了些,而那么轻易的一个动作,就像是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气息微急,闭着眼睛,显得很是疲惫。

孔三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急切道:“一别三年,公子怎病重至此?”

这个人……就是风小雅吗?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被外界传颂成天神一般的名字,再看前方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真不敢想象是同一个人。

可等他睁开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时,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再不敢怀疑他的身份。

那样清亮的、仿佛墨夜中寒星一般的目光啊……

让人怎敢相信他是个垂死之人?

风小雅定定的看向我身旁的白衣少年,然后笑了。

他五官冷峻,本是一个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颇具威仪的男子,但此刻一笑,眉目柔软,眸光四溢,竟有无限温柔。

“你怎的来了?”

少年答:“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又笑:“你还没死,我怎会死?”

“想我死,可不容易。”

“那我自然也是要随着你活的。”他虽这样说,但眉头突然皱起,五官绷紧,难掩的疲惫。

“晚衣不在这里么?”少年环顾四周。

风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银甲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把江先生赶走了。”

孔三关一怔:“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赶走江晚衣?”

江晚衣,听说是个周游四方的神医。有他在,风小雅应该会没事吧?为什么要赶走那么重要的人啊?

我跟孔三关一样纳闷不已。而银甲女子委屈的看了风小雅一眼,说道:“公子说他的病反正是治不好了的,留江先生住在这里,是浪费江先生的宝贵时间,还不如放他出去救别人……”

少年竟然点一点头:“也是。”

银甲女子一愕,急了:“哎呀薛相你不劝劝我家公子,竟还认同他!”

薛相二字一出口,我顿时知道了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

普天之下,四国之内,唯有一个丞相姓薛。

也唯有一个丞相是少年。

那便是璧国素有神童之名的冰璃公子——薛采。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想来想去,如此年纪就能让孔三关敬畏的,也只有薛采一个了。

他竟来了燕国,来做什么?

“但你却坏了我的事。”薛采对风小雅道,“我这次来燕,为的就是找晚衣,本以为在你府中,直接带走即可,你却偏将他赶走了。”

“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第一次坏你的事。”风小雅说这话时,唇边噙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似戏谑,又似调侃,“不过,你找他做什么?你的女王又病了么?”

薛采皱了皱眉。一旁的孔三关代他做了回答:“是瘟疫。入夏之后,璧国寒渠、汉口等地突然爆发了可怕的瘟疫。所以,薛相此行,是特地来请江先生的。”

风小雅啊了一声,面露愧色:“那倒真是我坏了大事……”

“无妨,我们可以再找。倒是你的花……”孔三关见话题扯远,忙切入正题,“这位崔娘已查出了端倪,可要听听?”

管家忙道:“公子!崔姑娘说是湖水有毒,腐蚀了姜花,才害他们一夜枯萎的!”

风小雅眉心微动,目光突的向一旁的银甲女子飘了过去,“是你,对不对?”

银甲女子面色发白,我也没想到他立刻就能找出元凶,不由得一怔——这也太快了吧!难道不应该是把各个下人都叫进来盘问一番,然后顺藤摸瓜反复勘察,最终才能得出结论的么?

会不会……是弄错了啊?

就在我还为那姑娘辩驳时,银甲女子已扑的跪了下去,将头贴住地面。

管家大惊之后则是大怒:“裳裳,竟然是你?!你对湖水下毒?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银甲女子裳裳伏在地上,身躯颤抖个不停,没有回答。

管家抓住她的手臂,死命摇晃道:“你到底下的是什么毒?还能补救吗?你明明知道姜花是公子的心爱之物,怎下的了手……”

“正因为是他的心头之物,所以才要毁掉!”裳裳突然尖利的叫了起来,直起腰时,双目赤红,“我不要他这样!我不要他每天都看着那些花!我不要他把那些花当做是那个人的代替品!我不要他这样日日夜夜想着那个人!”

管家更急,气的发抖:“你不要你不要你凭什么替公子做决定?公子想着谁喜欢做什么都跟你没关系,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忘!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侍婢,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个人我也不可能成为公子的什么人,但是,我只知道一点——我要他活下去!”裳裳嗖的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双手紧紧抱住了风小雅的手,哀求道,“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活下来!大家都以为,你看到那些花就会精神些就能活得更长久,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些花根本是催命的毒药,蚀骨的梦魇!你看着那些花就永远沉陷在痛苦之中,你永远不会好!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你想说你毒死那些姜花,其实是为了救公子?”管家睁大眼睛。

“是!”裳裳毫无愧色,眼眸深深,望着风小雅一眨不眨,“公子,我知道你已经了了老爷的夙愿,你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要做的事情,你已经没有目标了。于是,你就用你的余年来怀念那个人,你用姜花折磨自己,每日带着眷恋入睡。所以你的身体才越来越差的……这不是你!公子,这不是你!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是世间最慈悲!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你忘了你曾经奔波千里,只为了给一个漂泊在外的旅人带信给他的双亲么?你忘了你曾经与人比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只因为那人第四日就要遁入空门,从此再不碰兵刃么?你忘了你为了童年时的一个承诺,寻觅了二十年么……公子,那样的公子,才是你!那样的公子,才有活下去的资格!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看这些花了!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那个人,这么放不下,那就去找她!把她抢回来!她是你的!她本该就是你的妻子啊!凭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她哭的声音沙哑。

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全都没了任何声音。

我想也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的哭泣,听闻她言词中那样缱绻深邃的爱慕,便是世间再绝情的人,都无法拒绝,更何况,是明明情深的风小雅?

虽然我不知道裳裳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但想来也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才能被如此优秀的男人,这样深爱着吧。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小雅终于从她手中将手抽出去,然后,轻轻按在她头上:“傻孩子……”

裳裳哽咽:“我不是孩子……”

“是啊,你长大了。我竟忘了,原来,你已经长大了……”风小雅说这话时,哀伤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坚决,然后抬头,看了薛采一眼,“晚衣的去处,裳裳知道。让她带你去。”

薛采还没说什么,叫裳裳的女子已面色大变:“公、公子!你、你要打发我、我走?”

“你去吧,然后,不用回来了。”风小雅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已经累到了极致,便闭上了眼睛。

裳裳颤颤的扶着床沿站起来,喃喃道:“不……不……我、我……我不走……”

管家立刻横在风小雅床前:“既然如此,你快收拾包裹吧。”

“林管家,不要赶我走……”原先的激动、固执,瞬间不见,转变成了慌乱无助的表情。裳裳抓住管家的手,颤声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只要不赶我走!只要能让我继续留在公子身边,我保证不再乱说话、乱做事!”

管家轻轻一叹:“便是公子不赶你走,你觉得,我们能让一个会在湖里下毒的人,继续留在这府里?”

裳裳重重一震,松开手,后退两步,啪的跌坐在地。

管家强行将她扶起来,带了出去。

门合上了,房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先开口的人是薛采:“我可没允许你拿我当包袱收容所。”

风小雅低声一叹:“她带你找到江晚衣后,你就任她去吧。”

薛采眼底似有异光:“她若死了?”

“她的武功足以自保。”

薛采轻轻一哼,不再说什么。

我却听的难过起来,看这意思,真的是放手不管了啊!此人好狠的心!不管怎么说都是伺候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丫头,怎么说赶走就赶走了呢?

这时,风小雅将目光虚弱的朝我看了过来:“姑娘,我的花,还有救吗?”

我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本还盼着薛采再替我传达一下意思,却见风小雅点了点头道:“是没十足的把握么?没关系,能救活多少,是多少。一切,就劳烦姑娘了。”

此人也看的懂我的手势。

七窍玲珑心的人,以往一个都遇不着,而这会儿,却一遇好几个。我看看风小雅,看看薛采,再看看孔三关,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欢喜。

为了天外飞来的这段奇遇,更为了,这些能够懂我的人。

我就这样留在了风小雅府中。

虽然对他赶走裳裳一事稍有不满,但后来管家曾告诉我,裳裳喜欢了风小雅很多年了,所以风小雅必须要赶她走。因为,只要继续留在他身边,裳裳便不会真正长大,拥有自己真正的幸福。

也是啊……风小雅病成这样,就算能娶她,又如何呢?恐怕没几年就要当寡妇了。与其来日痛苦,不如快刀斩乱麻。

想明白了这点后,我便释怀了,开始专心致志的救花。

我让人先把姜花全部挖出来,用软泥裹住根茎,先栽到盆里;再将湖水抽干,把湖边的土壤翻新,重新引入干净的、清洁的水源;最后,将盆里重新生根的姜花种回地里。

这段过程足足耗费了三个月。

每日里,风小雅都从窗口默默地看着我们行动,一看就是一天。

他真的是个很寂寞也很绝望的人。

一个人如果不寂寞,是不会闲的把每株花都长着几片叶子都给数了的。

一个人如果不绝望,是不会只敢用借物思人的方式去爱着别人的。

我听说,他思念的那个人,那个连名字都成了忌讳,不得在这个府内提及的人,是他曾经的妻子。后来,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他。

谁都不肯细说那段过往。那大概,真的是,伤到极处的疮疤,不敢揭开,更无法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