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准目不转睛,仿佛在看一座打斗的金山,时而拍掌叫好,时而高唤“阮郎”。随着阮倪使出绝招“银钩断命”,他奔至鼓前亲自击鼓助威。

最终,阮倪连胜七人,抱拳向陆准遥谢。陆准赞赏地说:“皆道阮郎的银钩最无情,果不其然,哪日你我交手,可别扎得我肠穿肚烂。”

阮倪道:“三宫主过谦,届时还请三宫主手下留情。”

亲热几句,陆准将鼓槌一扔,返回座上观战。比试者还余十三人,一道黛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实旋身,乃昨日崭露头角的新秀。

众人仍未知其名,霍临风便自报家门:“在下杜仲,烦请赐教。”

来人挑战,他拔剑相对,使出一套剑法。草草十招,胜了。众人忆起昨日初战,似乎皆是十招定局,又来一人,仍是十招,哪怕十招未赢,依然用十招反复打击,直至对方溃退。

玉连环拼凑八成,容落云凝神在手,却动弹耳骨监着动静。剑风可闻,四下哗然亦可闻,段怀恪忽而说道:“这杜仲只用十招,是提防被看出门道,还是不屑于展露?”

容落云终于抬眸,静观片刻,被对方的剑法牢牢吸引。仅十招,反复使用却无人能破,精绝拔群。目光沿着薄刃轻移,大手,劲腰,一晃到脸上,直观对方的情态。

招式、力量、内力,皆可按捺作假,唯独情态骗不了人。霍临风眉头舒展,游刃有余的意思快要溢满为患,容落云便知此人断不会输。

可如此精妙的剑法只现十招,叫人抓心挠肝。容落云唤声“老四”,飞眼儿,刁玉良会意喊道:“杜仲,你只会十招不成?”

霍家剑法共七七四十九式,愈后愈难。霍临风挥剑稍停,答刁玉良的话,目光却翩翩降在容落云那儿。“阮倪少侠得宫主击鼓助威,在下好生羡慕。”他道,“若二宫主为我击鼓,我便多耍几招。”

若是平时,刁玉良定大骂放肆,可眼下压着雪花银,只得扭头向容落云乞求。众人屏气儿,猜测容落云将如何发作,谁料,容落云轻轻搁下玉连环,掠至鼓前,握槌敲梆,立即击出一串声响。

他微定扭脸:“耍不好,鼓槌可不长眼。”

二人分居上下,俯仰相对,霍临风抱以一笑。剑出槌敲,似是踩点相和,鼓声层层推高,广袖滑落露出细白手臂,容落云腰身侧摆,击打出波澜之势。

霍临风闻声满足,招式变化叫人目不暇接,战愈恶,声愈烈,二者配合得天衣无缝,叫人叹为观止。

陡地,鼓声震天而缥缈,容落云竟运了真气敲击,其声远传数里。霍临风登时得意:“一起上。”说罢不服者蜂拥袭来,决明剑寒光闪烁,杀得四方落败。

急急高潮时,容落云拧眉喊道:“不够!”

霍临风余光扫去,劈出藏掖的绝招。金光火星漫天,四柱折断虎首崩裂,众人伴着硝烟震飞远处。

容落云惊得顿住,待烟雾散去,斑驳台下只剩霍临风一个,提着剑,看着他,马尾晃荡潇洒。台面一道深深的沟壑,与他昨日留下那道纠缠纵横,仿佛花开并蒂。

刁玉良欣喜若狂:“——杜仲大胜!杜仲大胜!”

区区两日,死伤难计,终于决出三人。段怀恪宣布道:“明日卯时,杜仲、邹林、阮倪,三位少侠请到不凡宫叩门,阖宫弟子亲迎。”

尘埃落定,人潮一寸寸散开,颇为鼎沸。霍临风收了剑,踱到边缘距击鼓台很近,恰好平视容落云的衣摆。他仰起面:“谢宫主为我击鼓。”

容落云垂眸看他,淡淡道:“无妨。”

说罢再无话,一个下比武台回客栈,一个下击鼓台回宫。各蹬马,分道南北,徐徐迎面咫尺擦肩。

容落云背着晴日熔金,神情好似别了萍水相逢。

霍临风亦未贪看,只默道一句——后续无穷。

第12章

霍临风吃了许久青菜豆腐,杜铮偶布一桌炊金馔玉,叫他好不习惯。

酱糟的肘肉伴辣子碟儿,沉李浮瓜解杀生躁郁,糖渍藕,拼银鱼鹅掌……统共七八碟。杜铮斟酒,喜洋洋乐陶陶地说:“少爷快吃,这顿是掌柜请的。”

霍临风已然在啃鹅:“掌柜?”

“是呀。”杜铮朝房门一努嘴,“精明着呢!”

眼看霍临风入不凡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掌柜自然不敢得罪。非但不敢得罪,还要尽心伺候,搏个好脸儿。

鹅掌鲜香,霍临风啃完又吃酱肘,却只薄唇皓齿咀嚼。他锐利双眸散了光,懒懒睁着,周身倨傲告退,弥漫起一股人困马乏的气质。

刚经历过激烈打斗,全然放松便这般遁入虚空。杜铮念叨“天灵灵地灵灵”,提醒道:“少爷,蘸点辣子呀。”

霍临风听话地蘸一蘸辣子,哪怕蘸多也无甚反应。杜铮凑来,糙手为他捏肩,试图将散了的魂儿揉捏拼合。许久,一盘肘肉几乎吃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活了活了,杜铮伺候得更卖力,探身一瞧,似乎仍有点呆。他从瓷盆中捞一颗水湃的青桃,沥干递上:“少爷,解解腻,你在琢磨什么哪?”

霍临风接住,无澜道:“容落云。”一口咬下去,酸得何止回神,便是僵冷的死人都要被酸活。他将桃子一扔,急急衔了片甜藕。

杜铮问:“少爷,你想容落云做甚?”

那匪首自然没什么好想,霍临风只是纳罕,容落云为何不归还帕子?都两日了,话也说过,怎的始终闭口不提?莫非,容落云当时根本没捡?

杜铮说:“许是他喜欢,留着了。”

霍临风冷哼一声,容落云先奸后杀都做得出,不定顺手牵羊多少闺中巾帕。何况胞姐乃青楼花魁,恐怕裙钗们的肚兜都攒够了。

也罢,那白果灰帕本就是意外所得,失了许是注定。他又啜饮鱼汤一碗,叫这甘旨肥浓的一餐填补满足,取剑临窗,要擦擦两日来的血污。

鹿颈皮在小包袱中,霍临风探手一翻,翻出五六条绣花描草的帕子。亏他念叨半晌,这儿竟藏着许多。

杜铮见状大惊,嘴叫辣子蛰红,脸面涨得更红。撂下碗筷,飞扑过去一把夺了,捂在胸口不敢瞧霍临风的脸色。霍临风抱起肘来,刻意挖苦:“你绣的?”

杜铮七窍生烟:“我、我哪里会。”他臊得无法,立都立不稳,活像踩着一盆热炭,“是、是梅子给我的……”

丫鬟小厮,窗下挨凑一处嚼舌,开怀起来旁若无人。霍临风仍记得这景儿,只当投缘笑闹,原来连信物都送了好些。他想,一条辛劳命寻到另一条,相处时能减轻些凡间辛苦,多么难得。

可惜归期渺渺,为其欣慰,更为其遗憾。他烦道:“当初非跟来,得不偿失。”

杜铮用力摇头:“伺候少爷要紧。”他抱着那几条帕子,傻傻地笑,“梅子绣坏了的都给我啦,绣得好的还舍不得给呢。”

他到霍临风跟前,哄娃娃似的:“少爷,别惦记那灰帕子了,你挑选一条罢。”

霍临风避开小女儿情态的,仍是浅灰,帕脚有一个绣歪的“杜”字。他妥当揣好,将决明剑擦干净便早早睡了。

翌日,霍临风独往不凡宫,与阮倪、邹林在宫外碰面。三人俱为胜出者,而“一等大弟子”还未知花落谁家,各自心中都在掂量。

将近辰时,里头一串脚步声,厚重的宫门缓缓启开了。

掌钥开门的弟子迎他们进去,邹林和阮倪在前,霍临风落在后头。他压着步子,要跨入门中时不禁回首,眷眷地望了眼水蓝天色。

身后大门缓缓关上,前边第一道内门则紧紧闭着,只余他们仨停在当中。

霍临风轻挑眼尾瞄向高墙,目光未及却先耳畔生风。刁玉良从天而降,小人儿执长枪,枪尖横扫连纵四合,将三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高墙之上,陆准一身利落短打,发丝全束,抱肘怀揣两柄弯刀。他俯首瞧出端倪,登时骂道:“老四!何故不打杜仲!”

无他,压宝其身,甘为雪花银折腰……刁玉良面上羞愧,再不敢偏颇,切齿消磨了数百招。半柱香后,刁玉良把枪一收:“闯完三道门记得缝补衣裳。”

阮倪的白衣、邹林的玄袍,前襟后摆皆破开数道口子,霍临风打量自身,发现手臂处中招。刁玉良开启第一道子门,与此同时,陆准蹬墙跃下,落在门内。

他笑得如沐春风,端着旧说词:“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

声落、身旋、刀动,快如瞬息,霍临风之前见识过,这位小财神的招式快到看不出兵器。阮倪率先迎上,银钩对弯刀,两名俊美少年纠杀缠斗。

陆准心肝乱颤,四关,若是他赢了,不利于对方占优,若是他放水,二哥定怪他徇私……好生错杂。可到底还是二哥重要,他再不留情,弯刀砍伤阮倪的左肩。

霍临风早已迫不及待,当日藏匿树间未交手,眼下他便为二十骁卫算算账。他纵身,剑不出鞘,倾五分内力却用十成猛劲儿。

肩踵相撞的一瞬间,陆准痛哼,快招叫狠力破开。霍临风拳拳到肉,又化无形虚空为厉掌,将陆准击飞十步开外。

陆准哼喘难安,不可置信地看着霍临风。

霍临风负手,扮出一丝愧意:“在下有失分寸,宫主包涵。”

他径自去开第二道子门,虚关着,中央一条窄窄的缝隙。由窄向宽,远处玉立的身影露出来,执剑,亦负手,萦着沉静风雅。

容落云的眼皮很薄,垂抬之间眨落点点灵动,继而一瞥,好似淌过清凉溪水。“阮郎还在流血,要不要紧?”他开口一问。

同样的“阮郎”,容落云唤出却别无亲昵,冽得很,淡得很。

阮倪面上无光,未多言,迈出领教。容落云亦非真心怜人,旋即出剑,倘若陆准只是快,那他则是恨如切齿的快。

霍临风静观察觉,容落云有一股气在,杀气。无论和谁对垒都有誓要其命的劲头,跟谁过招都像在报血海深仇。

阮倪势弱,邹林接招。容落云翩然一顿,眉眼本冷冽,此刻又酿起一股骄矜:“别与我用水磨工夫,那儿还等着一个。”

霍临风一旁观战,未待反应,容落云的眼睛已朝他觑来……仿佛他擎等着一般。“呃,”他解释说,“我不急。”

容落云震袖出招,目光收回前道:“我急。”

霍临风微怔,看来容落云要试他的剑法。此时邹林挥鞭,真气笼罩下鞭身轻颤,其进退步伐之诡异,来去身姿之奇幻,叫霍临风吃了一惊。

醉蛇饮冰,长鞭缠住容落云的长剑,直蔓延到小臂。容落云好比惊了毛的山猫,乍然发怒,竟一把将长鞭攥住。鞭上钩刺密布,无异于空手夺刃,卷着,绷着,手掌自虎口处割破渗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邹林哪还使的出绝招,节节败退,险些被打回上一道门去。

容落云毫无停缓,剑指霍临风:“杜仲?”

霍临风应道:“是。”

容落云轻抬下巴:“拔剑。”

刷啦一声,霍临风拔出决明剑,前两日的酣战实在无趣,眼下才配叫争锋。双剑齐出,二人如双龙凫斗,在这一方天地恣意遨游。无一招花架子,招招击落实处,剑剑直指命门。

容落云一晃,擦过霍临风的心口,令其呼吸顿收。稍停,侧着脸,他等不及挑衅:“你那天雷勾动地火的绝招叫什么?”

——叫定北惊风。

霍临风断不可言,不答反问:“宫主要试么?”

容落云翻转刺来:“等你一夜了!”剑意破霄云,乃劈云剑法之绝招。

霍临风正面相御,两股强劲内力势如水火,金星霹雳银白闪烁,耳畔尽是砖石爆裂的巨响。硝烟弥漫,当真是天雷勾动地火,二者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霍临风与容落云以剑相抵,俱身心大震。然周遭乱石飞溅,霍临风分心低眸,盯着容落云仍在流血的右手。

待剑气散尽,容落云后退些许,霍临风与之对视,似乎窥见一点隐约的、微不可察的欣赏。

三道子门全开,还剩最后一关。

段怀恪未执兵器,腰间别玉壶,道:“你们三人可一起来。”

说书人所言,七步之内震心断肺,霍临风亦探其深厚内力。三人靠近段怀恪,包围状,步履间察觉劲风扑面,凌厉如刀。

邹林与阮倪本就受伤,虚实难辨的醉蛇饮冰惨遭扼喉,只剩一味“虚”,那双银钩卸力,怕是难穿鲤鱼。绝招堪奈何,二人后仰吐了大口鲜血。

纯粹内力相搏,衣袍鼓起,霍临风襟中帕子被震了出去。过一把瘾,他明白藏锋遮芒的道理,于是千钧一发之际泄气认输。

四位宫主一同露面,深处,阖宫弟子涌来,众人归位。

段怀恪宣布:“杜仲、阮倪、邹林,自今日起加入不凡宫。”单看向霍临风,微笑而言,“杜仲接徐正空缺,任一等大弟子。”

收锣罢鼓,霍临风一时恍然,不知此招走得对还是错。后话只字未听,他出神地立到了散场。

众人朝里走,容落云却向左几步,拾起地上的帕子。他转身说道:“杜仲,你又掉了帕子。”

霍临风回神,行至对方面前,伸手欲接却又不禁停住。容落云手掌尽血,那帕子被沾染斑驳。

他动动唇,接过帕子卷折两道,趁容落云收回手时轻轻一兜。血蹭他手上,热乎乎,滑腻腻,很难缠住。他这才出声:“给宫主包扎一下罢。”

缠好,系一个结,他等于顺水推了舟。

容落云支棱着手指,小结支棱着帕角。

他忍不住蜷了蜷……那帕角跟着晃了晃。

第13章

“杜仲!”乳声乳气的一嗓。

刁玉良舞勺之年没一刻安分,他窄衫轻摆朝霍临风走来,封腰钎着一枚玉环。玉环挂一只蛐蛐笼,步履移动间蛐蛐鸣聒,抛下一串声响。

霍临风道:“四宫主,今日很气派。”

刁玉良解颜一笑,忍不住摸上腰间玉环,说:“三哥给的。”赌局结果已出,陆准三千两赔尽,还抵了他这羊脂美玉。

霍临风端坐马背,鞍上跨着包袱两只,下马牵缰与对方同行。他素无哄孩童之乐,委婉推波:“宫主不必管我,别耽误你的正事。”

刁玉良却听不懂:“我无正事呀。”霍临风为他赢钱,他看对方犹如看宝。“昨日阮倪和邹林便搬来了,你好迟。”他引霍临风去马厩,意欲帮其熟悉一二。

霍临风解下包袱拎着,至宫中最宽阔空旷的一处,刁玉良道:“此地名曰‘邈苍台’,乃众弟子练功的地方,到时你需操练他们。”

霍临风粗粗一扫,梅花桩、乾坤局,砖石平滑透光,可见很磨苦工。后方即为雕梁绣户的正厅“沉璧殿”,他夜探之时未瞧真切,眼下一观叹筑造之美。

途径一处别苑,醇香浮动,是段怀恪的醉沉雅筑。刁玉良说:“这后头就是弟子的居所,叫千机堂。”

千机堂深似侯府的宅院,过门走厅方窥内院天地。一通拐绕后,刁玉良引他至一盘小院,竹制楼阁,锁着门,院中净是郁郁杂草。

刁玉良说:“好院子呢,只是空了一年有些脏。”他招来弟子命其拾掇干净,待霍临风搁下包袱,他们从南门绕了出去。

“近日不要接近藏金阁。”他好意提醒,“三哥苦闷,日日架着弯刀发作呢。”

霍临风欲问因由,但遇一片莲池小沼。上木桥,拨开粉花碧叶,折莲蓬嚼鲜嫩莲豆,又登小舟,摇摇晃晃地驶去了。

花愈行愈少,水愈行愈深,霍临风拨水浸手再抬眸,小舟空余他一人。八方枝叶未动,水面静无涟漪,那孩子凭空消失不成?

哗啦!舟旁水花四溅,刁玉良从水底冒出,一把攀住舟沿儿。霍临风陡然一惊,顾不得揩去水珠,擒住对方手臂欲往上提。刁玉良却沉水,灵如鱼快如蛟,于水底推动小舟。

霍临风惊讶转为惊奇,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刁玉良仍潜在水中。“四宫主?”他下手一探,隐约勾住刁玉良的玉环,将其一把捞回小舟。

水汤淋漓的小人儿勃然发怒,“你他娘……”刁玉良抹把脸,宝贝地捂住腰,“若给我拽碎了,我将你按在沼里闷死。”

霍临风却未听,目光越向刁玉良身后。小河接连,一截木道搭着河心小屋,屋旁筑草亭,栏杆晾晒着几件少年衣裳。他好奇道:“你住这儿?”

刁玉良答:“是呀,我离不了水的。”

途径小屋未停,摇去后山,霍临风记得那边是容落云的别苑。舟近河滩,上岸穿过一片密竹,便到了无名居。及至门外,霍临风低头与墙脚的山猫对上。

那山猫见是他,后背弓起嘶叫不止,慌忙逃了。恰逢此时,刁玉良也跟着惊叫一声,竟是被突袭的陆准薅了小辫儿。

陆准万金散尽,切齿拊心:“小混账,你那本钱找二哥要的对不对!”

刁玉良痛叫不止:“干你鸟事?自己压错宝,赖哪个呀!”

霍临风唯恐遭殃,渐退至门内,耳廓一动忽闻异状。两枚深棕暗器飞来,他迅猛转身急急截住,摊开,却见两颗果核静躺掌心,还湿漉漉的。

他觑向半敞的窗,身后陆准与刁玉追逐渐远,这一方静了。踩过一地碎石,他隔着廊子停在窗外,窥见蜀锦被、轻纱帐,帐中探出一只缠着帕子的手来,从小盒中捏了颗果脯。

片刻,帷帐后的身体微微一动,如墨发丝泼洒,容落云撩帐坐起。他早听见动静,倾身扭脸,看见窗外的霍临风。

霍临风直直地立着,像军中站岗的哨卫,目光亦直直的,像此刻湛蓝天幕里的太阳。他盯着容落云鼓起的脸颊,明白掌心果核的由来,顿觉烫手。

容落云赤着脚下床,有些松散的冠子在脑后摇摇欲坠,冷水净面,拿二三瓷瓶走到檐下。盘坐于蒲团,刚解开帕子便被挡了光,如楼梯相撞时一样,这人一堵墙似的竖他面前。

霍临风道:“宫主,我帮你罢。”

他旁的不会伺候,包扎伤口却甚为拿手,容落云倒也听话,乖乖地擎着手给他。棉纱擦拭,点了药粉,容落云含着果核软哝哝地问:“你是哪里人?”

霍临风无澜扯谎:“属下记事起便与师父在濯沙岛居住,无父无母,不知根在何处。”

容落云又问:“那濯沙岛在何处?”

塞北城中有一食肆名“濯沙居”,是霍临风最喜爱去的,他道:“荒僻小岛罢了,师父乃归隐游侠,年初仙逝,我便朝着南一路走马观花。”

容落云点点头,霍临风趁势说:“宫主,我还有一兄长,因他自小体弱未习武功,无法为不凡宫效命。但粗活不在话下,可否叫他来担个小厮?”

他说着抬眸,容落云却未看他,半晌才淡淡道:“无妨,多个人吃饭罢了。”

“谢宫主。”霍临风掌心朝上,虚虚托着对方的右手。棉纱余下一块,他看容落云净面后挂着水珠,便递上:“擦擦脸儿。”

容落云接住,不甚爱惜这张精雕细琢的头面,胡乱蹭了蹭。

他安坐檐下,霍临风蹲于檐外,分别匿在阴凉处、曝在晴日中。轻纵鼻尖,他嗅到对方衣衫的皂荚香,不禁思及帕子,并描摹对方拾帕揣怀的情状。

容落云随口问:“喜欢风月场么?”

霍临风一愣,这清清冷冷的人物险叫他忘了,容落云占一味“色”,是采花又摧花的狂徒。他暗忖,若要博取对方的信任应投其所好,于是回答:“最喜温柔乡,雨迹云踪翻覆尽,娇娥慰我度良宵。”

这下容落云一怔,嫌似的,竟悄悄后仰些许。他嘲弄地想,原来还是个风流种,便嘴角一勾配合轻佻:“朝暮楼想必是去过了,有你中意的娇娥吗?”

霍临风搜肠刮肚地回忆,那晚见了许多美人,都姓甚名谁来着?若答容端雨,恐有谄媚巴结之嫌,他含混道:“……心肝宝萝,甘做她裙下臣。”

这话酸得容落云一颤,脑中现出青楼里的靡艳景色,仿佛耳畔都闯来嗟哦。他一摆手:“无事了,退下罢。”转脸就撵人,仿佛问东问西的不是他一样。

待人离去,容落云回房读书,读的仍是艰深晦涩的那本。一口气消磨个把时辰,耗得腹内空虚,这才肯从无名居去了沉璧殿。

殿中阒无人声,容落云捧着乳糕盒子踱至殿门边,望见邈苍台上的盛况。阖宫弟子将空旷阔土填满,俱执兵器,于大弟子的带领下操练。许是那杜仲横空出世,扰了其他大弟子的心绪,这是在较劲呢。

他逡巡而视,瞄到霍临风和一队弟子挤在角落。

霍临风倚着树,想他号令千军不过一嗓便可,眼下却连敞亮位子都需争抢。罢了,他一指东南角:“平地狭窄,上梅花桩。”

梅花桩练扎实下盘,属基本功,手下面面相觑不大情愿。霍临风见状跃上一桩,道:“五招不落地便可不练,谁来?”

一弟子上桩对峙,霍临风两招将人踹下,再来,仍是两招。他胸中火气腾升,沉烽静柝时兵将日日操练基本功,这帮子江湖人实在自以为是。

沉璧殿中,容落云远远目睹,不知不觉咀尽盒中乳糕。他迈过门槛穿过行阵,一水儿弟子恭声唤他“宫主”,他摆着袖、颔过首,至东南角寻一棵密树。

容落云跃居树干,左腿蜷缩右腿轻晃,口衔一片嫩青叶,继续观梅花桩之战。

霍临风独立桩心:“全部上来。”

来一打一,来二打双,无兵器内力之功,纯粹依靠拳脚平衡。众弟子雨点敲窗般啪啪落下,已然噤若寒蝉。霍临风这才落地:“一人两桩,扎马步。”

容落云默念,桩子比人少呢。

霍临风命令:“叠罗汉。”这还不够,他去兵器架旁拎只竹筐,折回一泼,洒了满地铁蒺藜。众人骇得战战兢兢,他沉吟道:“何时二宫主经过露面,便何时下桩。”

弟子们有苦难言,那二宫主是最不爱乱逛的,这摆明是整治他们。

如盖树冠里,容落云骑虎难下,哪能想到霍临风拿他作赌。无言片刻,他索性就这样待着了,闭目倚树打起盹儿来。

一个时辰过去,霍临风挺拔陪伴众弟子,纹丝不动。

又一个时辰过去,有人摇晃,霍临风眼疾手快将人托住。

他寸步未移,铁心折磨之下又暗藏沉默的关怀,一众弟子抿唇咬牙,反志气愈胜。如此直至黄昏,梅花桩染成红梅色,他问:“能否坚持到日落?”

弟子们凸着青筋首肯。

霍临风满意地点点头,拾捡铁蒺藜,而后退居树下轻轻倚住。太阳一寸寸西沉,红热霞光如百凤噬天,绚烂熏燎得睁不开眼睛。

他偏过头,轻攀树干纵身飞上,意欲躲一躲漫天绮丽。

却不料,容落云小寐苏醒正茫然,叫他撞见树下旖旎。

霍临风微愣,容落云却乍然清醒。他的层叠衣衫蹭着对方的箭袖,垂眸瞧见其胸膛,抬眼对上其眉梢,已无处可避。

偏生这人先问:“宫主,怎的在树上睡觉?”

容落云皱眉:“不是你说我露面便下桩?”

霍临风又一愣,随后忍俊不禁地扭脸喊道:“今日到此为止,下桩回千机堂。”

众弟子相扶远去,鸠占鹊巢也好,双鹰争梢也罢,树间只余他们相对。容落云冷脸下藏着尴尬:“以后少拿我作赌。”将对方的手臂拂开,拧身一跃,酝着轻功燕儿似的飞远了。

余温尚存,霍临风独留片刻,直看罢暮霭沉沉。

第14章

那日于树间相撞,之后容落云便绕树而走。好在近日太平,他深居简出甚少露面,几乎时刻闷在无名居中。

房里两道轻烟,一道燃香,一道煮水,门窗皆紧紧关着,那两股烟汇成一股循环难出。书案上搁着一块棋盘,只落白子,排的是奇门中的阳八局。

容落云未穿外袍,挽着袖口执子落子,浑然图方便的模样。“八门克应——”他念道,却被屋外一串脚步声打断,待来人敲门,他烦道,“滚出去。”

敲门声一滞,换成一句委委屈屈的“二哥”。

容落云改口:“进来罢。”三分嫌弃七分无奈,门刷啦一推,陆准急吼吼地闯入。他抬眼一瞄,将对方从头看到脚,嫌弃升高至八分。

陆准素日里锦衣华冠,恨不得堆金叠玉,腰间荷包更是无一刻干瘪。此刻却天翻地覆,粗麻短打,素纱冠,眉间愁来去,叫人感慨富贵如流云。

他哭丧着脸:“二哥,我好苦呀。”

容落云目露怜惜,心中却如明镜,这伢子是来扮可怜的。垂眸看盘,他观察星门克应,第八宫,仓廪实有备无患,乃大吉。

陆准走来:“二哥,盘中能看出我的吉凶吗?”

容落云认真道:“莫烦我,则吉。烦我,大凶。”

陆准一听只剩愁云惨淡,他前前后后搭进去一万两,昨日不可追,散去的金银亦不可追,只得再砌东山。他之所长无非打家劫舍,可自从劫杀骁卫军惹出事端,容落云不许他出城。

“二哥,”他问,“眼下我别无他法,允我去劫道好不好?”

那语气如泣如诉,任谁听罢都会心软,容落云却非凡人,胡诌道:“干合蛇刑,大祸将至。避灾避难,顺守斯吉。”他叹一声,揽住陆准的肩,“老三,自你劫杀骁卫军开始,祸端已起。环环相扣发展至今,你要乖乖的才能避开。”

陆准一脸仓惶,沉默片刻道:“二哥,你说得定不会错。”

但人为财死,什么灾祸能比穷灾更痛苦?他反搂住容落云,说:“二哥,我单独一人的确不妥,若你陪我岂不是十拿九稳?”

容落云噎住,心中暗骂一句难缠,然后佯装答应:“你在门外等我,排完这一局我便陪你去。”说罢,陆准乖乖地关门等待,听动静,还在外厅扒拉他的果子吃。

俯首继续,他看盘默念:蓬值辰时,西北树倒鸟散……盘虎入洞。

容落云未免疑惑,西北,莫非边关有事?

实则他化简为繁了,无名居的西北方是千机堂,一盘小院,霍临风刚挥刀砍断一棵老树。鸟散尽,虫蚁出,一方院子乱如野林。

霍临风舀一瓢冷泉润了润,忽闻蛐蛐鸣叫,估摸又是刁玉良来寻。“杜仲,”果然,刁玉良不知何时骑上墙头,“随我出宫捉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