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风本全神贯注, 这下一愣。“啊,是……”他冥思苦想,那心肝叫何名来着,思考未果只得扯谎,“许久不见我那心肝,难免思念。”

容落云闻言暗道, 送纨扇诉衷肠,他坏了对方的良辰美景。

霍临风抵着那肩背,掌下的肌肤从凉变热,泌出汗来,不知是他们谁的。酉时已经过去,太阳落尽,倦鸟归巢未啼,山中只剩下悄悄。

他生怕容落云再与他闲聊风月,先发制人道:“宫主,闭上眼睛睡一觉。”

容落云乖乖闭眼,无法蜷缩便鞠着肩膀,昏昏欲睡时忽觉后心一阵湿热。他霍然惊醒,后心掌印很烫,如炭炙火烹,还有一股股热液冒出的知觉。

霍临风说:“别怕,逼出淤血你就痛快了。”

实在难捱,容落云紧咬下唇忍住呻吟,后心的热血顺着脊骨流淌,至腰间,沾湿身上唯一的小裤。他痛苦又难堪,怕之后被挖苦便主动坦白:“杜仲,我裤子湿了。”

一片死寂,他猜想对方在笑他。

谁料,霍临风犹豫半晌:“……不是叫我洗罢?”

擦桌扫地尚能接受,铺床也咬牙忍下,但搓洗衣裳是浣衣婆子的活儿,他死也不干的。屋中又一片死寂,容落云迷茫未答,察觉外面有脚步靠近。

是一群,窸碎急快,每一脚却很轻。

“杜仲?”容落云忙叫对方。

“嘘。”霍临风亦已听见。二人噤声屏息,听着那一片脚步越离越近,至禅院外,连粗重呼吸也可闻。呼啦啦入院,乱糟糟在屋外踱步,倏地,屋门被咣当一碰。

十来张嘴巴齐齐出声:“汪!汪汪!汪汪汪!”

霍临风不禁骂道:“他娘的……”竟是一群野狗。

平日禅院无人,山中野狗入夜便来睡觉,此刻嗅到人味儿吠个不停。荒唐过后,群狗在屋外陪伴,度过戌时到了亥时。

整整四个时辰,霍临风点滴未停帮容落云疗伤解痛。

从酉时到丑时,好像他把什么还给了对方。

收掌结束,霍临风下炕点一截矮烛,微光亮起屋外又是一通狗吠。容落云伏在炕上,坏兮兮地说:“杜仲别吵。”

霍临风俊脸一沉,踱回炕边,满肚子狠话但无从发泄。眼前老炕旧褥,染血的青衫碧袍凌乱铺散,容落云压着雪白的里衣,因痛而喘,却仰着脸直勾勾看他。

这是只弱弱的病猫,怪不得将他作凶蛮的恶犬。

落座炕边,他给容落云擦后背血迹,没轻没重的,反而染了两片蝶状胛骨。容落云呼痛:“轻些,你弄疼我了。”

真真是金贵,他嘴上冷哼,手却轻了。擦到腰间更甚,痒得容落云扭了扭屁股。他移开目光生硬地说:“给我手。”

容落云左臂毫无知觉,给不出,只好扭身离对方近些。恰在此时,脑后马尾蓦地松开,扑簌簌散下,将他胸膛后背一股脑遮了。

他嗅嗅,问:“明天能给我浣发吗?”

霍临风不想干活儿:“不脏,挺香的。”

容落云说:“回宫后给你涨月银。”

霍临风揶揄:“钱财乃身外之物。”

容落云没了法子,低叹垂眸,妥协道:“包扎罢,我无妨。”肩头被大手兜住,顺着手臂用劲儿一捋,确认筋骨未断。待霍临风给他缠手,他小声说:“手若没伤就不必劳烦你了,其实我多想自己净面浣发,奈何不中用了。”

这副巴巴的可怜态搔人得紧,装的抑或真的,都叫霍临风认了输。“明日给你洗,也不用你涨月银。”他扶容落云躺下,盖好被子,“宫主,睡罢。”

容落云问:“你呢?”

霍临风扯蒲团坐在地上,倚着炕。

容落云琢磨片刻,蠕动近些,将棉被给自己盖一半,垂一半给对方。他身心交瘁,闭眼便昏昏睡去,不知睡熟后霍临风又将棉被为他裹好。

从前打仗,严寒时帐中无热炭,酷暑时铠甲不离身。

霍临风抱肘浅寐,这点辛苦不在话下。

两人倦极,一个深受重伤需要休养,一个内力损耗伤了元气。天明,野狗成群归山玩耍,他们仍安稳地睡着。

久久,炕上被窝塌陷,容落云伸出一条腿来。

陡地接触清寒空气,他疑惑地睁眼,方桌、粗陶碗、残破的窗……这儿不是无名居,是山顶的禅院。一低首,宽肩、修颈、浓黑的发,是倚炕而眠的霍临风。

这时有人敲门,霍临风醒了。

小和尚送来两身换洗的僧衣,还有一本打发工夫的经书。霍临风道谢,伸伸懒腰折返屋中,咕咚又坐到了炕边。

算算已经三个时辰,他猛地扭脸:“宫主——”

一刹那噎住,他与对方近在咫尺。容落云眼仁儿一颤,几乎能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他明明趴在炕边,却好似趴在人家的肩头。

根根分明的睫毛,因虚弱而苍白的嘴唇,他看着他,他也瞧着他。

容落云悄悄攥住被角,讪讪地问:“何事?”

霍临风回神:“距昨日疗伤已经三个时辰,让我探探心脉。”

他起身握住容落云的肩膀,将其躺平,俯身笼罩着,探手进入暖融融的被窝。然后触到容落云的心口,以掌心相覆,厚茧碾着肌肤。

起伏渐烈,跳动愈快,容落云双手摊在耳边,似乎能听见“扑通扑通”。

霍临风轻压手掌,指尖擦过一点,竟凸起顶住他的指腹。抬眼看向对方,他漫不经心却坏透顶地问:“碰着哪儿了,嗯?”

容落云浑身僵硬,温热而粗砺的大手如一只烙铁,激得他绷紧皮肉。他偏过头,死死盯着灰败的墙,心口热烫,脸面唰地涨红。

探好,霍临风抽回手,大碍已除,恢复如初需要些时日。他施施然转身离开,拎桶去禅院后的老泉打水,昨日答应了,要给人家梳洗浣发。

一旦接受丫鬟活计,干起来还挺得心应手。

霍临风烧好热水送进屋,浸湿布巾,在桶边搁一小凳。容落云挣扎下炕,待人离开脱掉衣裤,蹲在盆边掬水擦洗。

单用右手,慢腾腾的。

霍临风背立门外,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心欲静,里头淅沥水声却不允准。

院中绿树共落叶十七片,飞鸟离落枝桠共六次,西风来,闲云朝东去。他观察八方记录周遭琐碎,第十八片叶子飘落时,屋内的水声停了。

衣衫窸窣,比水声还磨人。

他不该扭脸,却扭了,看斑驳的院墙。该打住,却又扭一分,瞧墙角的苔藓。垂眸再扭,腰身跟着转弯,抬眼透过残窗窥探。

自然的日光里,一截子玉质后背微微弓着,上头的掌印淡了些,被如墨青丝遮掩。容落云套着深蓝僧裤,正吃力地穿灰蓝僧衣,一边肩膀抖啊抖的。

半晌,他无奈地喊:“杜仲,你在吗?”

霍临风看得清楚,却装傻:“宫主何事?”

容落云难堪求助:“来帮帮我。”

霍临风推门跨入绕至对方身前,一手握其左腕,一手捏起空荡的衣袖。搭衽穿好,低头为之系结,探手揽腰,将其腰间僧裤提了提。

他抻开两只布袜,无声地指指炕沿儿。

容落云垂腿坐好,霍临风半蹲托住他的脚跟,将布袜套上。他低头俯视对方,脸上将褪的残红腾地发作,叫他头昏。

还有更昏的,霍临风起身探手,将手掌给他。

他变成仰视:“做甚……”

霍临风说:“手。”

容落云雾水罩顶,脸面绯红,犹如一只被烧开的药壶,没准儿张嘴便会咿呀出声。他伸手被牵扶住,慢步朝外,迈过门槛走入院中。

院里搁着一盆热水,两只小凳,霍临风要为他浣发。

叶子不知落了多少片,飞鸟来去不停,容落云并腿蜷身,垂着一头乌发。热水浇淋脑海泛波,周身麻酥酥一片,他这只药壶与热水一起冒烟。

霍临风左手执瓢,右手揉着湿漉漉的脑袋。这一头青丝拂过他的面,此刻撩着捧着方知触感,软软的,滑不溜秋,像一缕绸子。

洗罢,容落云缠着布巾吸水,没话找话:“你会梳头吗?”

霍临风正擦手:“宫主,莫要得寸进尺。”

那送僧衣的小和尚又来了,气喘吁吁地端来两碗斋饭。他许久未见三千烦恼丝,自告奋勇给容落云扎了个髻,俗家弟子都这样扎。

小和尚一走,霍临风捧起斋饭,犹豫要不要喂这“独臂大侠”。容落云盯着碗,青菜豆腐,油无二两,忍不住小声嘀咕:“杜仲,我想吃口肉。”

霍临风愁死了啊,他看长安宫里那种公主都没如此难伺候。关键叫对方这么一勾,馋虫大动,他也想嚼点荤的。

一个时辰后,烟囱飘出袅袅炊烟。

禅院幽静,容落云默读经书求菩萨宽恕,霍临风从后山打来野味,于灶前烹烤。待皮焦肉熟,二人关门闭窗藏在小厨中偷食。

小凳对坐,各执一只烤兔腿,啃得满嘴流油。

容落云右手拿肉,左手残废,薄唇尽是油花。吭哧一口忘怀伤痛忧愁,咕哝咕哝咀得正欢,忽有一滴清油顺嘴角流下,摇摇挂着下巴。

这时霍临风抬眼,轻轻觑来,伸了手。掌托小脸儿指作巾,指腹略重地揩了那细皮嫩肉,剐了那滴欲坠清油。

收回手,啾的一声,他将指腹吮了一口。

容落云整个人愣住,朝暮楼里的旖旎景浮现眼前。宾客饮酒故意滴落,美人葱指擦拭吮入口中,再之后,唇贴面,一通窃玉偷香地呷弄。

他窘得低下头,脑也嗡嗡,心也懵懵。

手足无措中,竟对兔腿念了句“阿弥陀佛”。

第23章

“少侠饶命, 少侠饶命!”贾炎息哭声求饶。

这知州大人狼狈极了, 肩伤未愈,血迹污了锦袍, 双腿折断, 痛得眼前发黑。他在寺中柴房关押一天, 逃不掉,便双手合十盼救兵来援。

谁料黄昏时, 霍临风握着一条麻绳出现, 想必是来送他上路。

霍临风把人捆了,拖牲口般往山上弄, 要夜审这厮。四百阶且费些工夫, 贾炎息止住哭声, 抹把脸说:“少侠,我乃当今丞相的表侄,陈若吟的表侄!”

霍临风“嗯”一声,他还是镇边大将军的胞弟呢。“少侠, 少侠听我一句。”贾炎息拽他的衣摆, “只要你放了我, 钱财自不必说,我许你做官!”

霍临风问:“许我做什么官,说来听听?”

贾炎息说:“少侠武功高强,做将军方不屈才。”眼前似是生机,他抓紧不放,“佛门不敢诳语, 以少侠的武功混迹草泽实在埋没,我将你举荐给丞相,以后还轮得着姓霍的威风?”

“姓霍的?”霍临风眉尾一挑。

贾炎息道:“定北侯哪,霍门颠覆是迟早的事,背靠丞相才好乘凉。”

霍临风霎时面沉,好一个霍门颠覆,是丞相弄权欲除之后快,还是皇帝惮虑痛下杀心?他拾阶远望,日薄西山时红霞与黑夜相接,绚烂到黑暗只需一个过渡。

他缠紧麻绳,拽着这狗官继续上山。

山顶禅院,墙边矮树挂了只灯笼,微微有些光。屋中桌旁,容落云正酣读经书,察到声响便停下斟一碗泉水,然后继续读书。

很快,霍临风擒着贾炎息上来,进屋先找水喝。“宫主,人丢在院中。”桌上搁着现成的一碗,他仰颈饮尽,“这厮好沉,我背你不觉累,拽着他精疲力竭。”

容落云不言不语,轻翻书页悄抬眼,见对方满头大汗。

霍临风忽然问:“宫主,你想如何审他?”

容落云沉吟不答,审讯挖罪,难逃一个“刑”字,只不过佛门净地若闹出动静,恐会惊扰山下弟子。见他犹豫,霍临风抽走他的经书,呼地吹熄红烛。

四下瞬间漆黑,容落云还没来及询问,左手被握住。轻轻的,怕弄疼他的伤口,牵他起身扶他慢步,渐渐挪腾到门后。

霍临风将门关紧,这一方天地黯淡无光,衬得院中颇为明亮。他抬臂揽住容落云的背,把人一点点挪到身前,半包围着,低声道:“宫主,瞧着外面。”

透过残破孔洞窥探,院中景象尽收眼底,风吹灯笼摇,鸟儿在林梢,煞风景的贾炎息瘫坐在地,正贼眉鼠眼地朝这边张望。

天空洇墨,尽是黑,那阵熟悉的脚步悄然来袭。

野狗归家,浩浩荡荡,有的吐舌酣喘,有的叼着野兔山鸡。

蜂拥至禅院外,见亮光活人,登时吠得震耳欲聋。十几条乌棕野狗狂奔蹿入,飞扑及人高,弓背龇牙亮出利爪。

贾炎息目眦欲裂,骇得抱头抖成了筛糠。别说贾炎息,就是容落云隔窗观看,也难免浑身一凛。

霍临风察觉这一凛,收臂揽紧些,明为挖苦实则哄逗:“听闻宫主惯会教训山猫,怎的惧怕野狗?”

容落云说:“许因受伤,不似平常无所忌惮。”

霍临风道:“无妨,有我在。”

就这样一句“有我在”,似投石入水,恰弹指拨弦,搅了容落云的心中安宁。他细数这两天,霍临风救他于危难,自伤元气为他疗伤,英雄做完,穿衣浣发烹肉,连琐碎活儿都干了。

不凡宫的大弟子,新的旧的,死了的仍在的,尚无人与其比肩。他神思遨游半晌,扭脸问:“杜仲,你为何——”眼皮一热,大手罩住他的脸面。

屋外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群狗围攻贾炎息,欲生吞活剥来一顿大餐。

霍临风忽觉自己可笑,对方杀人如麻,他遮眼做甚。放下手,孔洞透光打在那双眼上,凝视着他,里面竟有一丝哀戚。

容落云猜到般,问他:“你觉得我坏吗?”

他反问:“宫主自己认为呢?”

一身杀孽,断然算不得好人,容落云也从未追求做个好人。可他此刻抿唇哑口,想粉饰太平,欲骗人骗己。“我认为……”他低声咬牙,“还可以罢。”

人家却没理他,抓紧时机破门而出,驱恶犬,将那狗官一把提溜。敞开的门灌进清风,他霎时清醒,将不合时宜的胡言乱语咽下。

重新燃烛,夜审贾炎息。

群狗凑在门外乱撞,贾炎息伏在地上哆嗦,哭成了泪人儿。霍临风说:“夜深了,别耽搁,交代不清便把你丢出去,给狗兄弟们吃顿夜宵。”

贾炎息点头如捣蒜,掏心挖肺也不敢欺瞒了。

第一桩,瀚州灾荒,灾起时毫无作为,灾情恶化扣押赈灾粮饷,借灾榨血,大发横财。容落云提笔蘸墨,写就一纸述罪书,他像个老手,不问敛财数额、银两去向,直接问:“账簿放在哪儿?”

贾炎息一愣,无法唬弄于是支吾。容落云没耐性,抄起瓷碗甩手一掷,狠狠砸在贾炎息的伤口上。吱哇啼哭,涕泗纵横,那厮比孝子号丧还悲痛。

桌那边,霍临风小声地说:“那是我饮水的碗……”

这语气藏着埋怨,容落云将另一盏推推,小声地哄:“先用我的。”

明明在审人,为着一只粗瓷破碗你推我拉,矫情得烛火噼啪抗议,奇怪得犯人觑眼打量,就连外头的野狗,都心烦得散开七七八八。

贾炎息哭声渐止,认命道:“湖心楼水下底板有一暗格,账簿藏在其中。”除却这些,任官两年做的恶事全交代了。

然而无一句提及陈若吟,涉及家族,他没那个胆量。

容落云一字不落,罄竹难书也书写完整。审毕,霍临风将罪状给贾炎息看过,命其签字画押,而后把人丢进小厨关着。

审问做供,应是官府所为,若容落云此趟为报私仇,何故还处理这些?霍临风暗忖着返回屋中,炕边,容落云俯身铺床,徒用右手有些吃力。

他过去替下,发觉褥子由竖变横,宽及墙边,便问:“怎的这样铺?”

容落云答:“这样够两个人睡。”他摆弄枕头,将脚下蒲团踢到一边,“既然地方够,你又救我一命,允许你上炕。”

霍临风明眸更明,这么难伺候的人愿和他分席而眠,不枉费他当牛做马。他毫无矜持,许久没放松躺过,立即脱去外衫中衣上了炕,舒爽喟叹,还打了个滚儿。

骨碌至原位,发觉容落云仍立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霍临风拍炕:“宫主,上来。”

容落云脱鞋上炕,跨过这人,到里头翻身躺好。他朝内躺着远离对方,颇远甚远极其远,挨着墙,墙上的霉味儿熏得他难受。

偏生霍临风烦人:“宫主,你在面壁吗?”

容落云腾地转身,晃得心肺一阵抽痛,忍不住蜷缩成团。霍临风立即倾身看他,大手抚上他胸口镇痛,嗡地,他想起探心脉那景儿,顿时羞恼七窍生烟,并罕见地骂了句脏:“少他娘摸我!”

霍临风支着身体:“我慰你伤痛罢了,昨日疗伤摸你的背,你怎的不说?”

弟子与宫主顶嘴,造反不成?容落云气虚身弱,全凭眼睛造势:“本宫主求你疗伤了?求了吗?”桃花眼迸出梨花针,“未记错的话,没有罢?”

霍临风道:“没有又如何,如今你身子里灌着我的真气,想耍赖?”他的少爷脾气、将军威风全跑来了,“穿衣求了吗?浣发求了吗?连我上你的炕也是你主动提的。”他冷哼一声,“原来宫主不止喜爱先奸后杀,还喜爱过河拆桥。”

容落云气得抓枕头打人,使不出力,软绵绵挥舞两下。霍临风却猛地攥住他小臂,恼怒变成惊喜:“这只手能动了?!”

他一愣,用的是左手,手掌竟然恢复些知觉。霍临风托着他的手腕,捏他的手指,捏到小指时勾住,叫他试试能否蜷缩。

他有点疼,但忍住疼做到了。

两指呈勾连状态,犹如垂髫小儿拉勾许诺。霍临风轻轻一拉,轻轻说道:“拉勾上吊……”抬眼和容落云对视,仿佛不曾针锋相对,“宫主,别再孤身涉险了。”

明明是手勾着,倒像是心勾着。容落云问:“我若再遇险,你还救我吗?”

霍临风回道:“救了却惹嫌,我又不是贱骨头。”

容落云张张嘴:“那些是气话,虽然……我也不知为何生气。”他扭脸看灰败的墙,霉味儿叫他清醒,“我是感激你的。”

时冷时热,时羞时凶,像个漂亮疯子。

勾缠的小指晃了晃,霍临风将那句小谣说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给容落云掖好被子,隔着一臂距离背身躺下,有些倦了,呼口气闭上眼睛。容落云兀自睁着幽黑瞳仁儿,他许诺不再孤身涉险,那对方呢?

“杜仲?”他叫,“你许诺什么?”

他觉得一切很不真实。对方背着他登了四百阶,揩去他颌边的油滴,狗发狂时捂他的眼睛,以及跟他吵架,和他拉勾,都那么不真实。

他希望是真的,于是认真地说:“不要骗我,可以吗?”

霍临风倏地睁眼。

他的名字都是假的,来历、出身、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他装睡不答,因为这一次他不想骗容落云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容心情日记2:春,有风。因为疗伤,我把杜仲轻轻地榨干了,回去后许他休沐半月罢。今天吃了烤兔,好香,只是……油大了些。还有,那本经书我没有读进去,拿着装模作样而已,佛祖莫怪,我错啦。

第24章

天快明时最冷, 屋外的野狗都挨着取暖。

霍临风梦见冬日里的大漠, 落了雪,黄沙被掩在下头。他抱肘独行, 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半晌看不到落脚的房屋。

没有军营, 没有驻扎的兵丁,天寒地冻只有他一个。雪越下越大, 他拢紧衣襟防止灌风, 一向挺拔的背都弓了起来。

忽地,皑皑白雪间闪过一道雪白影子, 快如瞬息。

霍临风心中疑惑, 难不成雪团子成了精?他追去, 跟着那白影扑东挠西,就在雪花漫天时,他飞身将那白影扑在怀中。活的,毛茸茸, 热乎乎, 竟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

他一刻都不想撒手了, 抱起搂紧,于冰天雪地揣着这温暖。

禅院屋中,容落云裹被睡得正酣,突然大手伸来将他猛地一拽。后脑被按住,头顶小髻被揉散,脸面疑似贴上硬实的胸膛。

他眯开眼睛, 眼前的衣襟微微敞开,露着半截锁骨、一小片胸肌。迷迷糊糊的,他帮霍临风将里衣拢住,而霍临风的铁臂把他箍紧许多。

抱他做甚,他想。

许是冷罢,他想明白了。

容落云头脑昏沉地合住眼,缩在对方怀里又睡一觉。渐渐的,他的姿态一点点舒展开,还若有似无地搭住霍临风的腰。

两个人如斯酣睡,暖热了这一盘旧炕。

卯时将过,屋外群狗纷纷苏醒,凑到桶边抢水喝。舌头勾水呲溜呲溜,霍临风醒了,抬头入眼一片发霉破墙,低首入鼻一阵馨香。

他怔愣住,这香味儿来自容落云的头发,他竟然紧紧抱着人家。

霍临风松开些,低头瞧容落云的模样,安静平稳,脸颊在他胸前闷得有点红。小髻被他揉散,发丝散了一枕头,他抬手凑到那鬓边,小心翼翼地把一绺头发掖到耳后。

他非常紧张,这只手握剑牵缰、提笔捏筷,何曾给人掖过头发。

他心里咯噔一声,又干丫鬟活儿了?

霍临风对着容落云的睡态乱琢磨,想起重要的,去捉容落云已恢复知觉的左手。他轻轻拿起,先掐腕间脉搏,再捋五根指头,最后解开布条看那伤口。

手心手背各凝一颗血点,犹如两颗朱砂痣。

他用指尖绕着血点画圈,一圈圈扩大再一圈圈缩小,玩得不亦乐乎。猝不及防的,幽幽一声问道:“好不好玩儿?”

霍临风吓一跳,讨打地说:“好玩儿。”

话音刚落,动耳听到山下异状,他一猛子坐起身来。“宫主,有一伙人上山了。”他披衣穿靴,提上容落云的剑,“在屋中待着,我出去瞧瞧。”

容落云挣扎坐起:“小心些!”

霍临风“嗯”了一声,出屋关门,门神般守护在外面。脚步声逐渐清晰,大概二十有余,正浩荡而快速地拾阶奔来。

就在人群到达禅院外后,他率先拔剑,这时为首的人冲进来,居然是段怀恪与陆准。

陆准大喊:“杜仲,我二哥如何了?!”

霍临风还未回答,段怀恪奔至面前把他搡开,急急地进了屋。陆准紧随其后,刁玉良也到了,兄弟三人全冲入屋中寻容落云。

里头二哥长二哥短,只剩一片情真意切。

他收剑入鞘,识趣地走出了禅院。

屋里,容落云被簇拥在炕上,他惊讶地问:“你们如何找到这儿的?”

段怀恪觑他:“你还好意思问?”接到容端雨的通知便急急赶来,在瀚州城逡巡一日,遍寻不到容落云的踪迹,途径古刹讨水停歇,竟误打误撞找到了。

“二哥,你好鲁莽。”陆准伏在炕边,“你孤身前来,也忒不把我们当兄弟了罢?”

容落云笑笑,他报的是家仇,不能连累旁人。这时段怀恪握住他的手腕掐脉,奇怪道:“你体内真气混乱,一股弱一股强,正慢慢融合。”

他说:“我受了淬命掌,幸好杜仲注入真气为我疗伤。”他不禁朝外望去,那人提剑而出,怎的再没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