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通嘘寒问暖,老三老四帮容落云打水梳洗,段怀恪讲述瀚州城里的情形。自那日容落云大闹粮仓后,灾民为了活命群起而攻仓,一干官府残兵根本抵挡不住。

而知州府邸看似风平浪静,闯入才知真正情况,西苑树林,陈绵和陈骁的尸体甚至被鸟雀啄烂。段怀恪说罢,凑到容落云耳边低声:“长安来信,瀚州灾事遮瞒不住,已捅上朝堂……”

容落云认真听着,一抬眼,见霍临风终于出现。

霍将军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逗了会儿野狗,嚼了个野果,忽然想起潜伏不凡宫的目的。他返回来听墙角,走到门口一望,就见容落云与段怀恪正耳鬓厮磨。

他想起对方重伤时一遍遍喊的“大哥”,早惦记坏了罢!此刻大哥切切实实地来了,关怀不尽,呵护不绝,大男人说个话还要低声耳语。

他倚门框立着,像一尊掌管六界生杀的佛,铁面阴沉。

直等那二人说完分开,他才沉着脸晃悠进去。刁玉良凑来:“杜仲,你此行有功,赏五百两,找我三哥要!”

陆准走到桌边扒开衣襟,哗啦啦倒出许多银子,全是从贾府拿的。那湖心楼简直是人间仙境,他一钻进去,快活得如登极乐。

“二哥,”他贪心道,“我还想去拿。”

眼下人手充足,容落云说:“大哥,你带部分人手安排赈灾布施,老三带人清点银两,然后抚恤给百姓。老四你最重要,贾炎息的账簿藏在湖下暗格,你要取出来。”

全部安排妥当,霍临风举手:“我休沐了?”

容落云沉吟片刻:“……你驾马车与我同行。”

众人洞出,霍临风驾车,容落云与刁玉良坐在车舆里,如那次去灵碧汤捉鱼。抵达瀚州城后,各司其职分头行动,他们赶去了贾炎息的府邸。

府中弥漫一股腥臭味儿,湖面浮尸若干,水也馊了。刁玉良脱得一丝不挂,卷两片树叶堵住鼻孔,扑通跳入水中。

容落云立在岸上,掏出帕子掩住口鼻,被皂荚香抚平神经。“宫主?”霍临风忽然出声,盯着那帕子,“你我客栈初遇相撞于楼梯拐角,我遗失的帕子叫你捡去,为何不还我?”

容落云瓮声瓮气:“好理直气壮,这帕子真是你的吗?”

霍临风说:“那还有错,难不成是你的?”

容落云双眼一弯,笑得得意极了。“本来就是我的,某夜宿在朝暮楼,从窗间飘落了。”他叭叭絮叨,却见对方眉头深锁,顿时有些奇怪。

霍临风心中暗惊,兜转一遭竟拾了容落云帕子,那源头呢?是风尘女子赠的贴身物,还是采花窃的战利品?

容落云问:“怎么了?”

他退开一步,冷冷说道:“阴差阳错,宫主好生收着罢。”

容落云觉出不对,迈近一步直勾勾瞪着,无声询问。对方又退,他又进,再退再进,直把人家逼迫到湖边。霍临风心中芥蒂,却想都未想便张手挡住容落云,生怕湖水冲撞。

对峙未果,这时水花四溅,刁玉良怀抱一物蹿上木道。他野狗般甩甩小辫儿,跑来将东西呈上,镜匣那么大,层层油纸包裹,打开是五本账簿。

还未翻看,一弟子前来禀报:“宫主,新派的知州人马进城了。”

容落云闻言将账簿包好,命众人迅速撤离。坐马车离开,沿街慢慢向城门驶去,行至主街,与知州的队伍恰好迎面。

霍临风耳聪目明,远远地望见为首之人,愈近愈觉面熟。那人气质儒雅,清瘦却挺拔,萦着浓浓的书卷气,恰逢一侍卫说道:“沈大人,主街后面便是府衙。”

沈大人……他恍然顿悟,这位新任知州许是沈问道之子,沈舟。

背后,容落云将布帘撩开缝隙,暗中凝视沈舟走远。他默然出神,许久才回魂说道:“回去罢,城中不需要咱们操心了。”

霍临风捕捉到这一句,沈舟上任便不必操心,莫非容落云认得沈舟?他未发一言,扬鞭驾车出了城门,再度返回山顶禅院。

天黑之前,不凡宫众人陆续回来,全待在院中。

霍临风嫌挤,仰卧树间闭目假寐,心中却盘算容落云的所作所为。抛开报仇,擒狗官、夺账簿、命令布施散银,桩桩件件都尽了官府职责,如今官府来人,他便一股子功成身退的架势。

正琢磨着,容落云在屋中唤他。

他下树进屋,炕上陆准和刁玉良无聊透顶,在掰腕子,容落云与段怀恪坐在桌边查账簿。见他进来,容落云将两本账簿一推:“杜仲,你将贾炎息和这两本账簿一并送到官府,当心点,别叫人看见你。”

抓好,审好,还送到眼前,新知州真是省力。霍临风领命去办,立即出发。

待人一走,容落云觉得累了,揉揉眼睛伸个懒腰。他伤势未好,引来段怀恪关怀:“你去睡罢,我来看剩下这些。”

容落云瞄一眼炕,老三老四鸠占鹊巢,已经将里面占领。他踱去躺在外面,刚沾枕头便腿上一沉,陆准从后勾着他,还吧唧嘴。

他反肘一顶,陆准险些呕血:“二哥,你我生分了……”

刁玉良又挤来,把手往容落云脸上捂:“二哥,那暗格都腐啦,你闻我的手腥不腥?”

容落云烦不可耐,将被子一蒙不予理会,老三老四只得相拥取暖。许久夜深,屋中彻底安静,屋外也没了人声。

恍恍惚惚快睡着时,他动耳听见有人上山,霍临风归来了。

渐近,进入禅院,至门外,停留片刻又离开禅院,始终没再返回。

容落云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捧着那碗红烛走出门去。众弟子倚墙酣眠,他环顾一圈又走出禅院,昏黑不明中看见霍临风坐在石阶上。

“杜仲。”他叫。

霍临风回头却未起身:“宫主,办妥了。”他以为容落云等他汇报,说罢催促,“很晚了,回去睡罢。”

容落云却朝他走来,迈下一阶坐他身旁。

四方俱黑,就这支蜡烛有光,不过看彼此的面容足够了。忽有风来,霍临风侧身抬手,一手护着火苗,一手揽着对方后背。两肩挨住,低眸抬眼难免对上。

这几日相处,容落云已经习惯这般呵护,不躲不动,任由对方为他挡风。他忽然问:“今日在湖边,为何因帕子对我冷眼?”

霍临风不想说这个:“是属下放肆。”

容落云猜测:“你以为是哪个美人的,所以失望?”对方摇头,他又猜,“你喜欢得紧,不想还给我?”对方仍摇头,他恼了,托住霍临风的下巴掰过来,“你是哑巴不成?”

霍临风问:“宫主这帕子如何得来?”

容落云答:“姐姐绣的,送我的生辰礼。”

霍临风一愣:“……”愣完似觉不够,张张嘴又是一怔。他完全没想到此种可能,容端雨绣的,没错,无名居植着白果树,可见容落云喜欢。生辰礼,怪不得容落云珍贵那帕子,原来是生辰礼。

他难得露出一副傻样子,恍然,高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更始料未及的是,容落云掏出帕子:“此物与你有缘,我本想赠你谢救命之恩。”

霍临风闻言夺下,紧攥着,甚至将容落云一把搂住。容落云手一松,盛蜡烛的小碗沿着石阶滚落下去,清脆得像一串风铃。

“宫主,你刚刚猜对了。”

“什么?”

这风铃音中,霍临风低声:“我喜欢得紧。”

……亦欢喜得紧,后半句他忍住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霍将军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手绢,而容落云回西乾岭的第一件事:姐,再给我绣一条罢!

第25章

蜡烛滚几圈熄灭了, 小碗也不知碎在哪一阶上。

黑黢黢的, 霍临风松开容落云,拥抱过后有一丝尴尬。落水时抱过, 前几日受伤也抱过, 清晨在炕上更是抱得紧密, 可是都和眼下不太一样。

那些拥抱是照顾、支撑、取暖,此时此刻却不同。

至于有何不同, 霍临风鲜少抱男人, 不知,容落云鲜少被男人抱, 亦不知。虽然谁都不知, 但紧张害臊均有一份。

霍临风轻咳掩饰:“宫主, 那我收下了?”

容落云连假咳都不会:“嗯,收着罢。”

对话结束,再次陷入一阵沉默,似乎月黑风高没什么别的可聊。山风又至, 容落云马尾飘荡, 轻轻给了霍临风一耳光。霍临风搓着脸没话找话:“其实出家也不错, 剃光头发落得方便。”

容落云努力接话:“嗯,我看送饭的小和尚总笑嘻嘻的。”

霍临风说:“那个小和尚从小就在寺中,辈分不小。”他声情并茂,仿佛怕对方没兴趣听,“昨夜绑贾炎息时,看见小和尚支使别人干活儿, 还挺威风。”

容落云极配合:“真的吗?看不出来小光头那般厉害。”

两个人一言一语,仗着漆黑看不见,极尽矫揉造作之能事。嚼完寺中弟子的舌头后,眼看又要踏入沉默,容落云绞尽脑汁想出句新的:“你烤的兔子真好吃。”

行军驻扎免不了烤野味,霍临风拿手得很。说到吃食,自他来到江南尝了各色点心,但他独独惦记塞北侯府的蒸梨,嫩香的梨片用桂花糖水蒸熟,热吃冷嚼都分外可口。

容落云听得认真,忍不住问:“你家乡濯沙岛还有哪些有趣的?”

霍临风回忆起塞北城池,酒肆勾栏,大小的铺子,总塞给他热饼的老孺。兜转一遭到定北侯府,数不清的堂院,各屋叽喳的婆子丫头……他许久没想家了,偏生容落云勾他。

他说:“我家中植着一棵玉兰,白色的花,开时很香。”

容落云说:“你若喜欢,可以在竹园种上一棵。”

霍临风曾有过这个念头,但是打消了,毕竟迟早要做回他的将军。他懒得想那么远,此刻还没走,他是杜仲,穿衣浣发擦嘴疗伤,大半夜不睡觉陪宫主闲聊的弟子。

他将帕子妥当揣好,防患于未然地问:“宫主,既然送我,便无论如何都不会要回去罢?”

容落云答:“当然,送给你便是你的。”

冰凉石阶被坐热,夜实在深了,他们回禅院休息。屋中段怀恪趴在桌边睡着,陆准和刁玉良在炕上打鼾,屋外院墙则靠着众位弟子。

行至门前,容落云问:“你睡哪里?”

霍临风答:“树上窝一宿,左右明日就回去了。”

容落云念叨:“禅院暂住几日,竟没拜拜菩萨。”

说罢俱是一顿,目光缠上目光,羞愧又狡黠。来前大开杀戒,来时见了血光,来后偷吃荤腥,他们两个把佛祖忤逆透彻。

霍临风问:“要不,趁此时没人去拜拜?”

容落云“唔”一声:“也好。”

一个未进屋上炕,一个没纵身上树,二人黑灯瞎火下山去,要向佛祖忏悔赎罪。于黑暗中走下石阶,踩空打滑十几次,后来神龙无形那位牵住八方游那位,总算磕磕绊绊地下了山。

寺门紧闭,寺中弟子皆已睡下。

踱至寺墙外,容落云内伤未愈使不出轻功,他好自觉,凑近勾对方的封腰。霍临风踉跄半步,捉住容落云的手向后移,令其搂着自己。

他亦揽住对方,纵身便跃入墙内。

这是一间山中小寺,贡香火钱的人少,黑夜连盏灯都舍不得点。他们悄悄进入殿中,檀香味浓,照来的月光淡淡,隐约能看清佛像的轮廓。

他们并肩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未赎罪孽不敢求保佑。霍临风从前在佛龛前浑言,眼下有些难以启齿,便叫容落云先说。

容落云开头:“此行杀戒大开,孽障深重,求佛祖宽恕。”

霍临风跟道:“所杀之人恶贯满盈,请佛祖明察。”

容落云又说:“满身血光冲撞佛祖,实在失礼,求佛祖原谅。”

霍临风又跟:“望此后金刚护体,请佛祖庇佑。”

容落云再道:“因口腹之欲破除荤戒,求佛祖责罚。”

霍临风再跟:“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请佛祖理解。”

三桩罪孽说完,容落云气得推了霍临风一掌,这人怎的句句开脱,想把佛祖气死不成?霍将军好生叛逆,嘟囔道:“佛祖若是显灵,便不会死那么多灾民了——”话音未落,他被容落云一把捂住嘴唇,还被锤了一拳后心。

霍临风咳嗽两声:“宫主……轻些。”

容落云讥讽道:“娇娥的粉拳尝多了,受不住我?”

佛前不好撒谎,霍临风闭嘴敷衍过去。罪已赎完,二人继续合掌叩拜,容落云虔诚得紧,闭目默念后深深跪伏,久久才起身。

霍临风正色,他为己无甚所求,最终许了旁的。

拜完,他们悄悄离开正殿,翻出寺墙离去。两个人行至阶前,苦登四百阶就为那拥挤的炕、硌人的树?好不划算。正犹豫着,忽闻身后铁蹄刨土,是停在墙角的马车。

那马车是贾炎息的,宽敞不说,丝垫团枕俱全。他们有了容身处,登上马车,闭门关窗各自挨着车壁躺下。他们又同时忆起灵碧汤一游,当晚也是宿在马车中,两手握了整宿。

乌麻麻只闻呼吸,霍临风问:“冷不冷?”

容落云诚实道:“有一点。”

衣衫窸窣,嗒,封腰小扣解开的声音,一阵布帛摩擦,窄袖外袍和外衫叠着脱下。霍临风为容落云盖好,然后爹训儿子似的说:“暖了,快睡。”

夜已过半,他们在车舆中歇下。

翌日清晨,不凡宫众人下山,临走时添了笔丰厚的香火钱。浩荡人马朝南去,终于要回西乾岭了。

容落云忍不住回望,山顶小院区区数日,他过得有滋有味。渐行渐远,禅院归还群狗,僧衣归还住持,他只带走数日来的回忆。

颠簸三百里路,回到西乾岭时已经午后。

途经长河,容落云去朝暮楼报平安,想起霍临风救他之前在楼中快活。“杜仲,补你半月休沐。”他走近体贴地说,“要不要同去,我请你。”

霍临风支吾:“宫主太客气了……”谎话易说难圆,他咬牙扮弱,“为宫主疗伤损耗大半元气,甚虚甚亏,恐无力被翻红浪。”

容落云玉面生晕:“……是我考虑不周,你回宫休养罢。”他心中难免愧疚,好好的八尺男儿虚成那般,得多苦闷哪。

独自去了,门口小厮日日等着,见他归来急忙去报信。甫一入楼中,姑娘们娇呼莺啼,老嬷抚胸,容端雨提裙下楼挂着斑斑泪痕。

容落云叫一声“姐姐”,张手将其搂住。一分开,他被按在凳上叫郎中诊脉,丫鬟来喂参汤,受伤的手被容端雨握着。他像个宝,一通伺候确认无虞,大家才安了心。

姐弟俩回四楼房中,容落云道歉:“姐姐,这次叫你担心,莫怪我。”

容端雨瞪他:“做错事还不许怪你,我打你的心都有。”她关好小窗,“若非那位弟子来寻你,不知要耽误多久。”

容落云一愣:“杜仲来寻我?不是寻宝萝吗?”

容端雨道:“干宝萝何事,少东拉西扯。”她葱指猛戳容落云的脑门儿,“抟魂九蟒还有七人,这回的惊险还要担几回才够?”

容落云揭过其他,只顾着安慰了。待容端雨心绪平静些,他提起重中之重:“姐姐,长安来的新知州已经到瀚州城了,是……沈舟。”

容端雨美目睁圆,执扇的手都轻颤起来。“沈舟。”她默念这二字,良久才低声说道,“如此甚好,瀚州百姓再不必受贪官欺压了。”

容落云急道:“姐姐,你与他——”

容端雨打断:“休说胡话,我与他素未谋面,你也亦然。”

那语气冷清自持,容落云只得噤声点头,暂且没有多言。他几日未归不好久留,哄容端雨歇下便悄悄离开。

绕过围廊,他忽然想起什么,于是去找老嬷。

“婆婆,”他如乖孙讨祖母要糖,凑在对方耳边,“我想要男子身虚,用来滋补的药。”

老嬷一把揪住他:“我的乖乖呦!你怎的伤了元阳?!”

容落云面红耳赤:“是一名弟子……”脑中浮现霍临风的高大身影,他豁出脸面,“我要最好的,那人孔武有力,多来些。”

片刻后,老嬷交给他一只匣子,嘱咐道:“棉包里的两匙入汤,锦包里的三碗熬成一碗,麻包里的口服一粒,功效自弱至强。”

容落云记住了,抱着匣子离开朝暮楼。

宫中千机堂,霍临风回到竹园倒床便睡,衣裳都是杜铮给脱的。“呀,少爷你身子好烫。”杜铮一惊,粗手摸上那额头,“不成不成,估摸染了风寒!”

霍临风有些混沌,蒙住被子滚入床中。内力尚未完全恢复,又几夜受冻,如今一放松便发作了。他觉得冷,裹着锦被仍不够,想要那只暖乎乎的白狐。

少爷兀自烧着,小厮急得到处寻药。杜铮跑出千机堂,骑马在宫中狂奔,经过邈苍台甚至惊了一众弟子。

驰骋到长街,他还未呼喊就见大门缓缓打开。

容落云抱着匣子走来,与杜铮打个照面。“哎,杜仲的大哥。”他叫住对方,“如此急色所为何事?”

杜铮心想,还不是因为你!他不忿道:“我弟弟染疾卧床,身体虚弱,烦请宫主允我出宫买药。”

容落云一听,竟到卧床那般严重了?他立即打开匣子,棉包最弱,麻包最强,先服锦包试试罢。他将锦包交给对方:“我知他身子不爽,给他带了药,你快回去熬给他喝罢。”

杜铮转怒为喜,揣上药急急回了。

承恩多日,此刻解对方之危,容落云舒一口气。

晚些去看看罢,一想到霍临风,他轻轻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容,别他娘笑了。

第26章

杜铮心急火燎地赶回千机堂, 揣着那一包“救命”的补药。

钻入竹园小厨, 三碗水倒入药壶,煮开后慢火熬成一碗。他急忙舀些冷泉水上楼, 浸湿布巾为霍临风擦拭降温, 才这么一会儿, 烫得更厉害了。

霍临风昏沉不醒,薄唇干燥得起了皮, 喉间肿痛得仿佛嵌了颗石头。“呆子, 水……”他嗫嚅,同时往锦被中缩一缩。

杜铮忙去端茶, 一点点喂进去, 安慰道:“少爷, 你先睡一觉,药熬好我叫你。”掖掖被子,于搭衽间摸出那条白果灰帕,干脆拧湿敷在霍临风的额头。

霍临风乖乖睡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一股浓郁的药味儿飘至二楼。

满满一碗乌黑药汁, 杜铮端来,边吹凉边纳罕,从前在侯府煎过治风寒的汤药,闻着似乎不同。他想,也许这便是江南和塞北的差异罢。

待药吹凉,他哄着:“少爷, 快喝下。”

霍临风双眼半阖,欠身啜饮一口。“呃……”才一口,不禁冷眸飞针,“你弄的什么东西,味道好生奇怪。”

杜铮说:“是容落云给的,貌似他特意为你抓的药。”

霍临风定神,这药是容落云给的?容落云特意抓给他的?

看来瀚州一行同甘共苦,那人估摸倚重他不少,他忍忍难闻味道,捏住鼻尖一口气喝了。

盖被落帐,他要安稳地渡渡寒气。

不出一个时辰,霍临风浑身滚烫,难受得慢慢醒来。他的视野中光影斑驳,恰逢黄昏,仿佛眼眶里燃起一场大火。

他如干涸求水的鱼,滚到床边寻盆中的水。

“呆子……”霍临风低喊,“打冷水来……”

无名居中,容落云喂鱼喂鸽,把孤单几日的活物伺候一遍,又入卧房沐浴,换一身干净衣裳。他干完这些琐碎事,斜阳将落尽,一名弟子送来晚饭。

打开食盒一瞧,榆叶羹、牛酪麦饭,搭着两荤两素。容落云尝一口肉片,入了味,烹得也不老,想必能应付挑剔的舌头。

他想去看看霍临风如何了,再一起用餐饭,算是感谢山中禅院的那顿烤兔。如此想着,他拎着食盒走下围廊,趁天黑前出了无名居。

走到千机堂,算起来是第二次去那竹园。

第一次是徐正办丧事,他亲自为其收拾遗物。

荒废整年的园子大变样,容落云迈入园中不禁贪看,片刻后才进入竹楼。竹梯咯吱,隐隐听见低沉呻吟,似乎是霍临风醒了。

登上二楼,他步至卧房门口:“杜仲,我带了些吃食——”

容落云霎时噎住,只见薄纱帐后身体蠕动,传来的呻吟演化为嘶吼。他回神扑至床前,不待他撩帘儿,霍临风竟将整片纱帐用力扯下。

“杜仲?”他扒开摇曳而落的薄纱,急急去看对方的面容,“杜仲,你觉得如何?”

冷峻的面庞已然烧红,那红蔓延至耳根、脖颈、胸膛,将霍临风从睡梦中活活烫醒。他双眸涣散,耳内嗡鸣,嗓子沙哑得厉害:“好难受,我热……”

容落云一惊,莫非锦包的药效太强了些?他顾不得思考,寻一块布巾为对方擦脸,边擦边说:“没事的,这会儿度过便好,你就不虚了。”

又一阵咯吱声,杜铮重新打来山泉,正是冷冽。可把他吓坏了,主子不但没好,反而病情加重。至门外,他看见容落云,喝道:“你来做甚!”

容落云何曾被这般吼过,愣住:“我、我来瞧瞧他。”

杜铮骂道:“你还有脸瞧,你给的是什么药?!”

容落云张口欲答,却被霍临风一声低吼打断,听起来痛苦极了。刚刚喊热,霍临风此时却在颤抖,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

这是为何呀……容落云起身凑近:“杜仲,杜仲?”

霍临风散瞳看他,只觉好冷,好冷。

冷热交替,冷时寒针刺骨般,如堕冰窟,热时炭炙火烤,心尖要燎下一块皮肉。在如此折磨下,他脆弱而迷茫,便用一双尽失凌厉的眸子诉说。

容落云心头一颤,那困兽模样惹人怜惜,叫他慌了手脚。起身摸摸霍临风的脸颊,恁般烫,他收手成拳立刻夺门而出。

容落云一股脑跑出千机堂,仍未停,沿小街至长街,一路冲撞无数弟子。他火烧眉毛般喊道:“大哥!大哥!”终于跑进了醉沉雅筑。

段怀恪闻声而出:“何事急成这般?”

容落云刹停,呼哧喘道:“大哥,杜仲病得厉害,你快随我去千机堂瞧瞧。”他根本不等人家答应,生拉硬拽,犹如撒泼打滚的顽童。

将段怀恪带回竹园,这会儿工夫霍临风又热了起来,上身赤裸,真如野兽般扭动打滚,却释放不出熊熊火气。

段怀恪命道:“你们捉住他,我为他诊脉。”

哪儿能捉住,霍将军横扫千骑的力量,一扬臂就将杜铮挥到墙边。容落云眼下无法运功,拼劲儿一试,待霍临风抵抗便将其侧身搂住。

那一瞬,霍临风猛舒一口气,竟安宁了。

容落云却僵如磐石,颈边烫得厉害,是对方附过来的薄唇。还不够,霍临风将整张脸面贴来,埋首蹭着他的修颈与耳后。好热,那一股烧灼蔓延,仿佛也在折磨他了。

他被点穴般定住,揽着对方的手紧握成拳,意图把羞臊捏碎。

这时段怀恪说:“脉象极乱,他本来感染风寒引发高热,但体内有一股狂力入侵。现在寒气内於不散,又邪火侵身,难怪痛苦成这般。”

容落云一愣,怎是风寒?不是那方面虚弱吗?

段怀恪问杜铮:“他风寒发作后吃过什么?”

杜铮气道:“粒米未进,单喝了二宫主给的汤药。”

目光齐齐扫来,容落云讷讷承认:“是我,我搞错了。”不管好心与否,总之他办了坏事,“我以为他虚亏身弱,元阳损伤,向朝暮楼的老嬷要来补药……”

段怀恪挑眉:“你管得倒是宽。”

杜铮瞠目:“你疯啦!我弟弟又不像你荒淫无度,处子的元阳用你操心虚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