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答:“未走,仍淋着呢。”

容落云卡住,仍淋着,这么大的雨肯定浇透了。他的身体也脱离大脑控制,去柜中取一把伞。转念一想,有了伞岂非待得更久?剑伤受一夜凄风也够难捱。

他狠心把伞搁下,吩咐道:“去通知其他宫主,叫他们把霍临风撵走。”

弟子疑惑:“其他宫主俱已睡下,要不您?”

容落云说:“那就唤醒,管我做甚。”

弟子又问:“要通知段大侠吗?”

容落云摇头,万万不可通知段沉璧,霍临风打不过师父,被一掌打死还不如淋着。吩咐完,一队弟子去办,即刻跑得没影。

他身体一松,软绵绵仰躺在榻上,用纨扇盖住脸面。唉,叹一口气,估摸今夜是睡不着了。

不凡宫外,霍临风行至门边角落,借高墙窄檐遮一遮风雨。很冷,伤口很疼,但他端坐马背格外挺拔,绝非苦肉计该有的姿态。

战场上出生入死,或刚或折,强兵不屑于用苦肉计骗人。

何况,他已经承诺过,以后绝不再骗容落云。

霍临风耐心等待,真相揭穿时容落云遭受刺激,今晨这一剑容落云足以泄愤,那心绪沉淀后也该听他说说。获罪之人尚且要升堂听审,他为自己陈述一番,不过分罢?

若天明仍未等到,那他明夜再来。明夜仍未等到,那他后夜还来。

正暗自想着,身后高门缓缓启开,发出嗡隆一声。

来见他了!霍临风喜溢眉宇,跳下马背震得肩膀剧痛,却顾不得,急急向门中奔去。里面的人正朝外奔出,二人撞个满怀。

定睛一看,居然是段怀恪。

“怎的是你?”霍将军登时暴躁,“你出来做甚!”

段怀恪回击:“这话应该我来问罢。”美梦正酣,被喊起来淌一路雨水,全赖这厮。他问:“小侯爷意欲何为,深更半夜在不凡宫外徘徊做甚?”

霍临风反问:“大雍臣民立在大雍地界,你管我?”

段怀恪命道:“少胡搅蛮缠,还不速速离去!”

霍临风翻身上马,却不走,而是居高临下地说:“本将军忽然想起一事,若大宫主能解答,我立刻离开。”

段怀恪一甩袖袍,饱读诗书无惧回答。

雨夜,两名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儿用嘴打仗,久久难分胜负。终于,霍临风使出撒手锏:“那日你落败于我,怎的还不闭关一年?”

又提这茬!段怀恪恼羞成怒:“下来,我要与你再战。”

霍临风捂住肩膀:“趁人之危,你要不要脸?”

三言两语令段怀恪气得头昏,怪不得,怪不得容落云稀罕这厮,此乃物以类聚、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他懒得再管,不如回去求雨求雷,让老天爷来收拾。

段怀恪打道回府,疾步消失于门中。

抹一把脸,霍临风拢拢披风继续等,按顺序的话,老大之后则是老二,那容落云该出来了罢?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段怀恪求雨成功,雨势变得更大。

浑身寒冷,伤口刺痛,右手无力地松开缰绳。霍临风隐约听见有人靠近,脚步颇为轻快。轻又快,莫非是……

“杜临风!”

陆准出现,张口欲喊“杜仲”,忽地想起是“霍临风”,于是给人家重新起了名。他一手撑伞,一手握着弯刀,脸颊处还有枕头的绣花印子。

霍临风一副“果然是你”的表情,轻蔑地挑挑眉毛。

听闻对方闹事,陆准掀开被窝就来了,又冷又困,抵不住新仇旧恨的力量。他睡时像土狗,醒时像土匪:“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先自己送上门了!”

霍临风问:“算什么账?”

陆准答:“还我银子!”他才不似段怀恪君子,伸手扯缰,擎着弯刀冲对方比划,“我的四千两,还有比武赢得的一千两,统共五千两!”

好理直气壮,霍临风又问:“那些钱财你如何得来的?”

陆准振振有词:“那是我辛苦劫来的血汗钱!”

“……”霍临风竟一时语塞。倾身探手,一把揪住这财迷的衣襟:“你劫我的细软如何算?二十名骁卫的性命又如何算?”说罢将陆准掼倒在地。

屁股开花,陆准狠狠跌在水洼之中,伞也丢了。

霍临风打一巴掌似的说:“本将军捉拿你名正言顺,把你扣押用刑,藏金阁的金银全部充公。”见对方目露惶恐,再给个甜枣,“可你若懂事儿,我不仅饶了你,赏你几千两也不成问题。”

陆准骨碌起来:“我懂事儿,我从小就特别懂事儿。那先赏一千两看看……”

无功就想受禄,霍临风嗤笑一声:“你二哥何时肯理我,再来讨赏,明白吗?”至于眼下嘛,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先把伞给我。”

陆准稀里糊涂地递上伞,迷迷糊糊地朝回走。要劝二哥搭理霍临风吗?左右霍临风不再当大弟子,总不会越过他去,那应该无妨罢?

边走边想,陆准逐渐远了。

霍临风冷得厉害,下马来回踱步,踱到二百步时又来一位。他好整以暇地等着,眨眼工夫晃见娇小身影,是刁玉良。

小儿睡觉长个,被喊起来十分痛苦。不似段怀恪发火,也不似陆准发疯,扒着铁门探出脑袋:“你来干啥?”

霍临风低笑:“四宫主怎的不骂人?”

困都困死了,刁玉良撇撇嘴,所有弟子中他最喜和杜仲玩儿,却这般结果。“你潜入不凡宫查我们,我不想理你。”他说,“你走罢,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霍临风问:“我害过你们吗?坏过事吗?除了偷采你的莲花,没做什么罢?”他把刁玉良拽出来,二人蹲在伞下,“好小刁,我若是与你们为敌,何苦雨夜等在这儿?”

刁玉良犹豫道:“那你想做甚?”

霍临风说:“你二哥难过是不是?叫他出来,我要哄一哄他。”

刁玉良回答:“二哥被大哥闭门罚抄,抄不完不出门。”

罚抄……伤心难过还要罚抄,段怀恪真不是东西。霍临风暗诽,然后退而求其次:“这几夜我都会来,等不到你二哥,那你出来跟我说说他的情况。”

那岂不是传话丫头?刁玉良哼唧:“我有条件……我要去军营看看。”

霍临风答应,就此达成一致。待对方回去,天蒙蒙亮了,他直接骑马回军营突击检查。抵达营中,兵丁们晨起哈欠连天,听得他好困。

帐中,杜铮不知何时来的,带着食盒药箱和一身衣裳。伤口重新清理,再更衣用饭,霍临风仍旧挺拔地操练去了。

不多时,西边军营喊号震天。

东边不凡宫也差不多,弟子们按时练功,只是无一位宫主露面监督。段怀恪在醉沉雅筑睡觉,陆准在藏金阁睡觉,刁玉良连泛舟回河心的力气都没有,跑无名居找容落云睡觉。

容落云给小儿拍背,问:“霍临风走了?”

刁玉良哼哼,容落云又问:“他瞧着如何,虚弱吗?”

刁玉良闭眼摇头,摇出了呼噜声。容落云微微放心,一夜未眠困得厉害,翻个身也寻了周公。

雨过初晴,而后大晴,温度一寸寸攀升。

霍将军当真是铁打的精骑,皮肉伤奈何不住,换几次药便生龙活虎。白天在军营忙碌,等天黑休息,直接去不凡宫外苦等。

第一夜骑马淋雨。

第二夜聪明了,带着水囊还有热饼。

第三夜带着提灯话本,看了一宿张屠户和李寡妇的动人故事。

巡值弟子已经见怪不怪,霍临风稍来晚些,还惹人惦记。既不禀告也不撵人,一想到曾被塞北将军领导过,竟有一丝难言的兴奋。

第四日黄昏,紫毫蘸墨,容落云写完最后一笔。闭门多日终于抄完五十遍,他腰酸背痛,陷在椅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将纸卷好,他挂锁离开无名居。

去醉沉雅筑寻到段怀恪,容落云奉上心诀,给对方过目。厚厚一沓纸,段怀恪极有耐心地逐篇、逐字检查,看看是否又写骂他的话。

查完无错,命容落云背诵一遍。容落云一字不差地背完,总算能走了。

他朝着宫门方向,这几日炎热,想去朝暮楼吃婆婆做的红糖冰。正值日暮,外门启开透进一道余晖,似火的光芒扑面而至。

容落云走了出去,不禁望向西边的落日。

恰在此刻,霍临风纵马而来,英姿衬着落霞万丈,看见他,冷峻眉宇陡然含笑,急急地驰骋过来。“吁!”霍临风跳下马背,一口气奔到他面前。

“你肯来见我了?”霍临风期待地问。

容落云撇开眼:“我要去朝暮楼而已。”

霍临风神色一僵,四天三夜未合眼,还以为终于等到了。他退开一步,又退一步,连退数步后猛地转身,重新翻上马背。

一扯缰绳,竟不留半字地扬鞭离去。

容落云抬眼望着那背影,这下总该死心了,却又觉得胸口发胀。

他慢慢朝长河走,未走一半残阳落尽,家家户户点灯。途经论茶居,口艺人紧随形势,在讲霍将军削莫贺鲁首级,威慑蛮夷。

容落云扒着窗户听了一会儿,听完还丢了颗碎银。

他好有毛病,活生生的霍将军他不理,花钱听别人叨叨。

继续往河边走,到达朝暮楼时天已经黑透。容落云觉出奇怪,这光景正热闹,怎的关着大门?他用力敲敲,喊道:“婆婆?”

门开,老嬷迎他:“公子来了就好!”

容落云进入楼中,只见姑娘们闲得吃果饮茶,竟没一个客人。“姐姐?”目光寻到容端雨,“……生意这般难做?”

老嬷气道:“哎呀!那霍将军突然杀来,把客人们全吓跑了!”抬手一指,“扬言封楼检查,却在四楼上房待着,好难惹呦……”

容落云心乱如麻,那人纵马离开,竟是来朝暮楼了?

思绪还未捋平,他被一众姑娘推上楼去。登上一阶又一阶,犹如山顶禅院下的四百阶,叫人沁出一身细汗。

终至房外,他迟疑地推门而入。

容落云缓步走进小厅,只见霍临风趴在桌旁睡着了。这一屋安静无声,也仅有对方沉稳的呼吸。

他停在桌旁,垂眸看着那张脸面,眼底泛青,薄唇轻抿,眉间凝着浓浓的疲倦。下巴上,有一层浅浅的青色胡茬,不晓得扎不扎手。

倏地,霍临风眯开眼睛,迷茫地朝他望来。

他像被抓包一般,顿时转身欲走。

霍临风探手一抓,用十分力气把容落云拽来,拽到自己的腿上,按在自己的怀里。顾不得伤口疼痛,两臂环绕死死地抱住对方。

“别走。”他埋首那颈侧,喟叹一声,“……小容。”

容落云脑中一白……脸却红。

第41章

苦等多日, 经受风吹雨打, 霍临风此刻终于得到些安慰。他把容落云抱得紧紧的,但放松两腿, 怕一身铁骨硌着对方。

如此想着, 不禁悄然一愣。

夏日衣衫薄, 容落云的一小团屁股压在他腿上,触感格外分明。热乎乎, 软绵绵, 揽着腰侧的大手忍不住向下移动。

容落云僵住:“松开我。”

霍临风老实些,又把手移回腰侧, 然后搂得更紧。容落云偏着头不看他, 嘴上命令他松手, 而身子却乖乖待着不动。

他温柔地问:“怎不推开我?怕我伤口疼?”

对方不答,他又问:“既然舍不得让我疼,为何舍得刺我一剑?”

容落云似是心虚,望着香炉保持沉默。

霍临风道:“这一剑我躲得开, 也挡得住。”他捧住容落云的脸一扭, 让对方看着他, “我递上肩膀给你刺,是让你发泄消气,倘若不够,再来一剑也无妨。”

容落云摇摇头:“就到这儿罢,我们别再纠缠了。”

什么叫就到这儿?霍临风听出端倪,一股子焦虑在心头猛蹿。他强自压住:“我救过你一命, 救命之恩加上这一剑,抵消我犯的错好不好?”

语气包含委屈,见对方不松口于是颠一颠大腿。那一小团屁股颠起、落下、压实,蹭得他险些忘记说词。

他低声道:“不凡宫的名声不好,我是官,初来乍到想要为民除害,所以潜入其中。一开始抱着惩恶的心思,可渐渐发现不凡宫并非传闻那般,因此我的目的也就变了。”

“你想想看,我做过伤害不凡宫的事儿吗?破坏过任何计划吗?相反,我办事得力才获你赏识,对不对?”

“我最初想要讨好你,于是投其所好假装喜欢温柔乡,可其他点点滴滴都是真心的。给你捉鱼,送你莲花,此间种种怎会是虚情假意?”

“我从小被一堆人伺候大,茶都没自己烹过,若非动心动情使然,怎会连丫鬟活计都肯做?况且四位宫主,我有一视同仁吗?为何偏偏招惹你?”

“我暗中查探你们,你们和朝廷往来,不也默默查探我?”霍临风分条缕析,从头捋到尾,“我最无法接受的,是你怀疑我和你在一起之后的真心,霍门虽然尽是忠臣良将,可也没忠良到搭上终身幸福。”

这一字字、一句句好似连珠炮,容落云听得满脸怔怔。腮边一热,霍临风仰脸用气息拂他:“我非真心的话,拆穿走人便可,何苦巴巴地求你怜惜?”

“小容,你怜惜怜惜我罢。”

容落云的心脏绞出酸水儿,都是这塞北蛮兵拧的。他闭目冷静片刻,声儿不大地说:“我不生气了,但是我也不想再和你好了。”

霍临风神色陡变,他的目的是求和,这算什么?!

容落云说:“事到如今你做回霍将军,对你而言只是恢复身份,对我来说却等于换了个人。”

他喜欢杜仲,杜仲无父无母,和兄长相依为命,是个能干又爱逾矩的弟子。杜仲经常挖苦他,然后又哄他,一声“宫主”就喊得他心神荡漾。他说过,会把杜仲放在心尖儿上,正因为放在心尖儿上,所以格外的深刻。

霍临风莫名鼻酸,他假扮的杜仲是容落云第一个喜欢的人,并且如斯在乎,在乎到无法接受如今的他。他无奈又感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安静许久,他道:“你喜欢杜仲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来历,而是他的性格、相貌、对待你的方式,是他这个人。霍临风和他一样,你明白吗?”

容落云似懂非懂,鼻尖一纵,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严丝合缝地抱这么久,还颠来颠去,那肩伤被挤压开裂。霍临风吃痛,顺水推舟地求道:“伤口疼得厉害,帮我换换药?”

容落云点头答应,总算从那腿上下来。他翻箱倒柜找棉纱和药酒,找齐回到桌边,发现霍临风已经困顿不支地睡熟了。

他将人挪到床上放平,解封腰,抽绳结,剥开层层衣裳露出结实的身子。拆下洇血的棉纱,他终于看清这一剑有多深,不知会留下怎样的疤痕。

一点点包扎好,该给人家拢住衣裳,他却滞着不动。

容落云轻轻伸手,指腹点在霍临风的小腹上,那里有一道刀疤。顺着肌肉的沟壑游走,指腹移动到腰间,又到胸口、锁骨,最终停在咽喉处。

他按一按喉结,惹得霍临风“唔”了一声。指腹继续作恶,滑过修长的脖颈,碰到下巴上那层青色的胡茬。果然扎手,扎得不痛,但是很痒。

这时,霍临风含混地梦呓了一句。

“什么?”容落云倾身笼罩,“你说什么?”

霍临风咕哝道:“小容,落云……”

容落云抿住唇,轻轻应了一声。

霍临风又道:“小屁股好软……”

容落云双目睁圆,两颊犹如抹了胭脂,这人在做什么不要脸的梦?他咻地跳下床,将纱帐狠狠一拉,然后大步离去。

迈出门时忽然停住,僵着,臊着。

反手向后摸了摸屁股,似乎的确……

容落云脑袋一嗡,好似丢了礼义廉耻的酸秀才,又像破了色戒的小和尚,更如失了贞洁的大姑娘。他急忙跑出去,从廊子这头躲到那头,险些把容端雨撞倒。

“慌张什么?”容端雨问。

容落云嗑巴道:“没、没有啊。”他抹一把汗,“霍临风睡着了,明日一早就会离开,我、我先回不凡宫了。”

他说罢就跑,生怕容端雨问东问西。

此刻已是深夜,回到不凡宫时各苑漆黑。容落云懒得点灯,到无名居后摸黑进入卧房,衣不解带地朝床上一栽。

杜仲就是霍临风,霍临风就是杜仲。

他在心里老和尚念经,琢磨来琢磨去,渐渐睡着了。

夏日的夜,蝉鸣盖过鸟叫,能活活鸣上一宿。

晨光朦胧时,陆准从藏金阁出来,沿着小街朝里面走。途经莲池,见刁玉良划着小舟而来。

“老四,起得好早。”

“三哥,你也好早。”

“我去无名居瞧瞧二哥,你做甚?”

“我也瞧瞧二哥。”

小舟靠岸,刁玉良跑来被陆准揽住,二人勾肩搭背地走向无名居。一个为了银两,要去当说嘴的婆子,一个为逛军营,要去做传话的丫头。

容落云还不知俩叛徒正在靠近,他蜷缩酣睡,梦见杜仲纵马归来。那人朝他张开双手,唤一句“宫主”,他快活地奔了过去。

“杜仲……”容落云伸手,触到毛茸茸一团。迷茫睁眼,只见陆准和刁玉良并排伏在床边,满脸真诚地盯着他看。

容落云吓了一跳,猛地缩入床里。

见他醒来,陆准起身去端铜盆,备好清水和布巾。刁玉良去挑衣裳,还叠被子。容落云被伺候着梳洗更衣,连鞋都是一左一右被穿好的。

忙活完,陆准问:“二哥,你原谅霍临风了吗?”

容落云点点头,刁玉良赶紧问:“今日准备做点什么呢?”

容落云未想好,陆准又问:“与霍临风和好如初了吗?”

容落云摇摇头,刁玉良再问:“练功还是读书?”

容落云都不选,陆准还问:“为何仍有芥蒂,觉得姓霍不如姓杜好听吗?”

容落云忍无可忍,揪住二人后襟猛地一掼,再分别蹬了一脚。大清早作什么病,比朝暮楼里的婆子还多管闲事。

刁玉良爬来抱他的腿:“二哥,我告诉霍临风你的情况,才能去军营玩儿,你成全我罢!”陆准闻言立刻扑来:“二哥,你陪老四同去罢,你跟霍临风和好我就有一千两……”

怪不得,这是被有钱有势的霍将军收买了。

整整一早,这两片狗皮膏药粘着他,写字泼他的墨,用饭抢他的饼,四只脚踩得屋中尽是印子。待日上三竿,他被折磨得一身细汗,终于答应。

容落云被刁玉良拉着,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这光景,军营中比试正酣,叫嚷声穿云裂石。夜宿青楼的霍将军挽着袖子,却挽不住沾染的蘅芜香,稍一垂眸便走起神来。

晨时睡醒,伤口换了药,但衣裳散着,听闻容落云昨夜匆匆离去。他想起什么,自顾自一笑,这时营口小兵前来禀报:“将军,不凡宫来人了。”

霍临风估计是刁玉良,吩咐:“把人领过来罢。”

片刻后人被带到,他隔着乱糟糟的兵们遥遥望去,刁玉良胡蹿,而后头竟跟着不疾不徐的容落云。他定定地立着,待对方望来便一笑,待对方走来便伸手。

容落云自然不肯搭手,说明道:“老四非要我来。”

霍临风不关心前因,只在乎眼下。他将簿子交给胡锋,带容落云朝靶场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今日比试实为分级,这帮子兵比不凡宫的弟子差远了。”

容落云“嗯”一声:“经你训练之后呢?”

霍临风笑答:“我都是个伤兵,哪敢夸海口。”

这一剑绕不过去般,能惹怜能讨债,还能活跃气氛。四下人少,唯独他们慢步草地中央,容落云瞧见靶子,蜷蜷手,因为他的骑射不算太好。

霍临风问:“试试?”

他带容落云去后面的马厩,牵出自己那匹良驹,深棕宝马,鬃毛挂着刷洗过的水珠。“这匹马跟我打了不少仗。”他说,“名字叫乘风。”

容落云有些惊讶:“乘风?”

“因为它是我的好兄弟。”霍临风解释,“乘风破浪的意思。”

容落云问:“那‘临风’是什么意思?”

霍临风刹那间晃神,曾幻想无数次对方叫他的名字,没成想如此始料未及。临风,临风……他靠近些许,低声求道:“落云,再叫我一声。”

这情态很是迫人,容落云无措地没有反应。霍临风执拗地更近一步,嗓子低得发哑:“叫我,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容落云动动唇:“……霍临风。”

霍将军展颜一笑,得个心满意足,满足得捶了乘风一拳。马儿何辜,登时扬蹄嘶鸣,他再趁势把容落云一揽,虚伪地说一句“小心”。

等马儿恢复冷静,容落云还没忘:“为何取名‘临风’?”

霍将军沉吟片刻:“因为我是塞北最玉树临风的男子。”

第42章

噗嗤一声, 容落云闻言发笑, 低骂一句“好不要脸”。

霍临风非但没有还口,还配合地点一点头。他看着容落云因笑变弯的眼睛, 还有勾起弧度的嘴唇, 道:“从入营到此刻, 你终于笑了。”

这话一说,容落云的笑容立刻收敛, 眉眼不弯了, 嘴唇抿住了,并转移注意去抚摸马儿。刚刷洗过, 毛发湿漉漉的, 他仅用食指在马背上划拉。

霍临风盯着那矜持的一指禅, 脑中盘旋出晨间情形。衣裳敞着,肩伤重新包扎过,一旁搁着忘收的药膏罐子。黑色药膏,苦丝丝, 含着一味清凉镇痛的丹皮。

他坐起穿衣, 一低头却见腹部凝着一点干涸的药膏, 指肚大,痕迹摩挲向上,似乎是被指头摸过。当时不解,此刻看那人摸马,他隐隐有所猜测。

霍临风直白地试探:“昨夜换药后,你摸我了?”

容落云暗惊, 如何被发现的?他明明动作很轻,是按喉结的时候,还是问话的时候?思忖一会儿,他粉饰道:“我看看你有无其他伤口,就碰了几处。”

几处?霍临风失笑,腹间一处就够他意外的,原来竟有几处。“摸我小腹的刀疤了?”对方点头,于是他边猜边问,“腰也摸了?”

容落云颔首,不好意思地扒拉马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