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落云说:“敲死了。”

陆准吓掉筷子,虎毒不食子,这位哥哥好狠的心。转念一琢磨,他在对方眼中亦是“活物”,若恼了他,会否也一掌给个痛快?

小财神战战兢兢,鸡翅膀,鱼肚肉,嫩生生的菜心,全夹到容落云的碗里。容落云抬眸看他,他奉上莞尔一笑,犹如朝暮楼中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容落云则是无情的恩客,只一味地吃,当下又啃起鸡翅膀来。刚咬掉翅尖,隔壁桌杯盏相碰,旁若无人地痛饮。

其中一人说:“还是江南太平,那苦寒之地熬煞人也。”

另一人附和:“没办法,咱兄弟走的是皮货生意,怎能不受那份罪。”斟满酒,酒气掺着怨气,“奈何北边打仗,罢了,早早到江南过冬去。”

这句说罢,心照不宣地露出笑,隐约有一丝腌臜下流的意味。“兄长也没带妻儿?”年轻些的说,“听闻兄长在江南置了宅子,还娶了一房美妾?”

容落云竖着耳朵,面上低眉敛目的,好似专心地吃,实则听得津津有味。这些往来南北的生意人,在老家有妻有子,在江南置办外宅,何其负心。

“弟弟听说没,那霍将军前阵子就住这儿。”年长的说道,“霍将军若一去不返,他在西乾岭的娇妾、小情儿,得多寂寞?”

陆准闻言,偷瞄容落云一眼,那颗青瓜蛋子的心有些抽搐。不待他缓和,隔壁又说道:“听闻霍将军不爱寻花问柳,颇为洁身自好。”

另一人反驳:“天下哪有那般的男人,掩饰罢了。”而后放低声音,隐秘地说,“那是做给上头瞧的,堂堂小侯爷,要娶的女儿定是名门闺秀,公主都说不定,怎敢传出风流不羁的花名?”

字句尽入耳中,容落云撂筷,朝旁边轻瞥一眼。陆准生怕血案发生,悄悄拉扯容落云的衣袖。

容落云挣开:“我乏了,上楼休息。”

陆准立即起身,拎着包袱竹筐回房间去,关好门,把狼崽抱出来搁在榻上。“二哥,你气恼吗?”他犹豫道,“其实那两人说得有点道理……”

容落云绕至屏风后,宽衣解带,扑通坐到桶内。有何道理,娶名门闺秀的道理,还是娶公主的道理?

陆准说:“要紧的并非娶谁,在于会否婚娶。即使他还惦记你,若他爹要他成亲,他违抗父命不成……”

屏风后的光景朦朦胧胧,飘散的热气烟烟袅袅,偏生容落云的话冷硬非常。“父命?”他轻哼一声,“那我杀了他爹,还有何父命?”

陆准瞠目,骇得抱紧狼崽,苍天哪,连心上人的爹都敢杀,也忒疯了。他既惊惧又好奇,倘若霍临风真的婚娶旁人,该当如何呢?

哗啦水声,容落云裹着袍子绕出来,周身冒着湿热的气,脸蛋儿,膝盖,一双水淋淋的足,哪哪都透着浸泡后的淡粉色。

人恰如其名,一张好面容,流云飞落的缱绻态。

这模样,该是文文弱弱的公子哥,执书握笔,说些酸词和诗赋。可他走近了,夺下狼,捋着小畜生问道:“你说什么?”

陆准喉结一滚:“若是霍临风婚娶,该当如何……”

容落云轻声道:“我当真杀了他。”

管他名门闺秀,王族公主,敢嫁霍临风,就做好当寡妇的准备。这时狼崽惊醒,身子团着,只睁开乌溜溜的两眼。

容落云抱着狼崽登床躺下,面朝里,抚弄狼崽的耳朵。方才说得凶狠,此刻一沾枕头,身子一松,心绪也从刚硬变至柔软。

半晌,他讷讷道:“霍临风应该不会罢……我不允许。”

陆准听见,凑过去,笨嘴拙舌地哄:“二哥,何必非巴着他呢,世间好男儿多了。”他掰过容落云的肩,“你原本最疼我,瞧瞧我呀。”

容落云蹙眉瞧着:“莫非你也是断袖?”

陆准一愣:“我是你的好弟弟……要断也该断我的!”

容落云真想断了这厮的狗腿,翻过身,抱着狼崽闭起眼睛。陆准见状,躺一边,气馁好一会儿工夫。

他恨恨地想,也许此时此刻,霍临风高床暖枕正快活呢。

霍将军着实冤枉,休说高床暖枕,连张椅子都没得坐。已近子时,定北侯府的灯火吹熄大半,唯独书房燃烛无误。

他立着,脚下地毯厚重,吞去靴底摩擦的动静。霍钊坐在书案后,阴沉着脸,右手转动着左手戴的扳指。

对峙良久,霍钊问:“书呢。”

这已是第三遍,霍临风却答案依旧:“走得匆忙,忘在西乾岭了。”

霍钊说:“少来这套。”他的儿子,里外的德行他最清楚,谎话自然也能看穿。《孽镜》乃唐祯唯一的遗物,书中内容更如珍宝,怎是说忘就忘的物件儿?

“今日你若拿不出,就留在书房面壁一月。”

霍临风急道:“那怎么成?我明日便需回营督军!”

霍钊眸光深幽:“你可以试试。”

这非寻常人家的父亲,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霍临风负着手,十指交缠尽是纠结。他清楚,纸包不住火,此事同样瞒不严实。

谁料,霍钊忽然问:“容落云是谁?”

霍临风骤然一惊,愣着答不出话来。霍钊竟露出笑,铁面松动漾起一点嘴角:“我的小儿子留质关中,我当然要派人探一探。”

早在一封“染疾”的家书送来前,侯府派出的探子便到了。为了保险,特意挑的新面孔,今时今日仍潜在西乾岭中。

霍临风浑身僵硬:“容落云是不凡宫的头目,一介草莽而已。”

霍钊笑道:“我的探子可不是这般说的。”起身绕到桌前,铜墙铁壁般压迫着亲儿子,“你曾救他的性命,让他陪同你见沈舟,许他出入军营、将军府,还透露他军情,连送回来的家书都允准他劫去一看,我说得对不对?”

霍临风的冷静终于出现裂纹,瞠目而视,难以置信地看着霍钊。桩桩件件,何等探子能刺探至此,必定是潜在他身边的人。

“爹,”他问道,“你的探子究竟是谁?”

霍钊一哂:“你认识的,张唯仁。”

儿子培养的密探,竟是老子早就派去的,实在是荒唐!

霍临风却顾不得震惊,只知道,《孽镜》一事已然瞒不住了。他凝视着霍钊的虎目,承认般点了点头。

小腿骨登时剧痛,霍钊将他踹翻在地:“胡闹!”

他爬起来:“这般便是胡闹?!”从往事揭开,容落云舍了他,恨了他,又因爱折磨放不下他,日积月累至眼下境地,他早想发泄了!

“还有更胡闹的。”他如惊毛的豹子,“同见沈舟,容落云和沈舟的渊源非我能比。”

“随意进出又如何,他还睡我的军帐、登我的高床。”

“再说军情,那水兵都要靠他的弟弟操练。”

“家书又岂止允许他劫去,根本就是当着他写的!”

霍临风一字一句说罢,亦是哂笑:“至于《孽镜》,也是给了他。”

霍钊怒不可遏,扬起苍苍大手奋力挥下,霍临风抬臂抵住,额头凸起道道青筋:“爹,这叫做物归原主。”

他切齿拊心道:“可遗物能还,他双亲的性命要如何奉还!”

霍钊满目惊疑,只听霍临风陡然音轻:“容落云,乃唐氏遗孤。”

手臂垂落,霍钊怔忪着退开两步,挨住书案的边缘。松柏般的身躯刹那间佝偻,俨然遭受了重击。

许久许久,他忽地笑起来,漫上浓浓的快意。

霍临风问:“爹……该作何解?”

霍钊答道:“我等那孩儿来。”

——躬身奉剑,以命偿命。

第74章

别苑小亭边, 折的那枝玉兰树长高了, 秋风里,梢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漆柱。霍临风蹲在树下, 大晚上的, 握着一把匕首默默松土。

巡夜的侍卫瞧见, 急忙去叫睡下的花匠来,怎能让主人干这粗陋活儿。花匠披着衣裳跑来, 恭声解释, 这玉兰日日当心伺候,土也是刚松过的。

霍临风说:“休管我, 睡去罢。”

花匠与侍卫离开, 当值的丫鬟又来, 撵走丫鬟,小厮又来。这一拨拨的人送来关心,堵在园子里,生怕少爷有什么不妥。

没一会儿, 杜铮姗姗来迟:“行了行了, 都回去歇着罢。”

挥退众人, 园子里静得厉害,仅闻匕首摩擦泥土的声响。杜铮展开披风为主子披上,入小亭,将双碟灯吹熄一盏。

周遭暗了些,霍临风蹲在树下,藏着似的。这份不清明很管用, 叫人安心,能冷静地琢磨点事情。他贪婪道:“另一盏也吹了。”

杜铮说:“那就瞧不见路了。”

霍临风叹道:“本来也寻不到路走。”他站起身,用树皮棱子刮掉匕首上的泥土,收鞘,转身踏入亭中。

杜铮斟一杯茶,恭顺递上,借着黯淡的烛光打量霍临风。那眉宇间的情致,那眼神,那石头一般攥紧的拳头,处处都不痛快。

“秋燥,少爷尝尝这雪针茶。”他先哄着,但明白哄着无用,得拿小刀挑破对方的痛处,“少爷原是去书房和侯爷说话,莫非挨了训斥?”

霍临风不吭声,端杯啜饮,半晌才呡进去一口。

杜铮看在眼里,循序渐进地问:“听说侯爷要那本《孽镜》?”梅子进书房送茶,听见的,而后又吐露给他。

霍临风的表情隐有松动,将茶盏重重一搁,他抬眼骂道:“成日嚼舌头,传小话,怪不得你们二人情投意合。”

明明是训斥,杜铮却露出一副笑脸,忙不迭地再斟一杯。能骂便好,一声不吭才最难办,他终于切入要害处:“少爷,莫非你告诉侯爷,《孽镜》送了人?”

这回,霍临风大口饮尽,一派默认。

杜铮惊道:“难道连‘容落云’也说了?”

霍临风“嗯”一声:“你以为我想说?我嘴巴缝着呢,奈何他定北侯上来便问!”天晓得,“容落云”三字从他爹嘴里问出来,有多骇人。

杜铮惊诧愈甚:“侯爷怎知二宫主?”

提及此更叫人生气,霍临风一拳砸在石桌上,亏他尽心选拔、调查、栽培,竟选中张唯仁那厮。如今看来,当初张唯仁被容落云拦截,许是故意示弱。

那人的武功,刺探能力,也绝非表现出的程度。

“侯爷……”杜铮还惦记着,“不会知道二宫主的身份罢?”

霍临风苦笑道:“我爹不知道,但我告诉他了。”

杜铮骇得一抖,躬身低语,从齿缝里挤出字句,容落云的身份怎能告诉侯爷?后情还说不好,侯爷忠义,心底的愧疚翻覆上来,恐怕再不得安宁。

霍临风全都明白,只是,比起容落云所受的失怙之苦,刽子手的不安宁算得了什么?旧年的冤孽债,陈若吟要还,皇帝要还,他爹也迟早要还。

杜铮声如蚊蝇:“可那是……少爷的亲生父亲。”

霍临风当然知道,一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边又是发肤之恩,血浓于水。他仰面望着长空,想问皎皎明月,亦想问烁烁星辉,这忠孝两难全该当如何抉择?

“走罢,我乏了。”霍临风移步,沿着羊肠小径行走,披风拂过两旁的蓝钟花。杜铮提灯跟着,禁不住问道:“少爷,那侯爷知晓你们的关系吗?”

霍临风摇一摇头,他未说,从离开西乾岭的那一日起,相会渺茫,重逢便是清算旧仇。届时他若阻止,容落云恨他,他不阻止,父命消殒在爱人手中,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难以修复了。

他忽然立住:“容落云早知真相的话,根本也不会喜欢我。”

杜铮心疼得紧:“少爷,别那么说,事实上——”

霍临风打断:“事实上,凭借阴差阳错,我得了一场不该有的感情。”他探手摘花,沾染半掌冰凉的夜露,“原是我配不上他,白得一场镜花水月,已知足了。”

一阵风来,他晃了晃。

塞北的秋风可真冷啊,钻心侵肺,恨不得叫人绞断肝肠。一勾明月看笑话,繁星睥睨,天地之间无一处渡苦怜人。

这时候,一点亮光掠入园中,急汹汹的,传来一股火烧火燎的焦灼。来人腿脚极快,戎装加身,是军营的一级校尉。

霍临风转过身来,方才的怅惘与不甘,皆藏于深处。此刻冷峻如铁面,迈出两步命道:“速报何事!”

校尉禀报:“将军,钦察铁骑夜袭!”

霍临风大步朝外:“速回军营。”

杜铮狂奔起来,铠甲,长剑,喊人快快备马。紧赶慢赶,霍临风出府时没有耽搁,翻身上马,只闻铁蹄清脆,人已消失于无尽黑夜。

这时候,连州驿馆房内。

一声惊叫,两眼红,满面轻薄汗水。

“怎的了?”陆准迷糊道,眼皮困得睁不开,“唔……无事罢……”

容落云抑着喘息声:“无事……”他抹一把脸,净是汗,耳根子都潮乎乎的。撩帐下床,像是渴坏了,捧着茶壶咕咚咕咚猛灌一气,胸膛也没个安生,起起伏伏好似汹涌的浪。

街上更夫经过,已经寅时了,容落云踱至窗前,任风吹,仍有些心悸。他梦见霍临风了,那人眉目如旧,可身上的旧疤覆盖新的,恁多的伤。

塞北的情形如何,他不知。

霍临风安好与否,他亦不知。

脚边一暖,狼崽子跳下床寻他,往他脚背上卧。常言道,狼是养不熟的,这小畜生又咬过他,谁成想如今倒对他亲昵。

容落云已然难眠,搬凳守着轩窗,趴在窗台上。虽然他与霍临风远隔千里,望不见,碰不着,幸好还共着一轮明月。

他枯坐一宿,直至晨时天亮。

容落云扭脸唤道:“老三,有人偷包袱!”

陆准美梦正酣,一猛子蹿起来:“谁!谁偷我的银子!”赤足冲下床,敞着衣襟抄起一双弯刀,“我玉面弯刀客宰了他!”

一夜寥落轻轻散,容落云露出白牙,抱着狼崽在窗前嬉笑。“逗你的,快梳洗罢。”他看着那双弯刀,被提了醒,“老三,咱们不能大喇喇地进长安城。”

长安乃朝廷所在,陈若吟的眼线必定密布城中,切忌名姓暴露。

二人商量一番,梳洗更衣,离开驿馆后继续赶路。渐出连州地界,愈发向北,风土人情与江南大不相同。

容落云经年未回,草木砖瓦皆含旧忆,一路撩拨至极。

两日后,骁卫军驻扎值守,高墙灰灰,城门洞开,外面是流淌的护城河,伴着两岸垂杨柳。里头鳞次栉比,便是鱼龙不尽的长安城。

一辆锦缎马车摇摇晃晃,过城门,经长街,入了大雍最为繁华的地方。隐隐约约的,马车中逸出“嗷呜”一声,像极了野狼。

驾车的公子眉清目秀,穿团绣紫衫,一层金丝纱袍,既然周身尽是富贵气,腰间便挂一枚素雅的翡翠方牌。

他偏过头,冲着车舆内低声:“表哥,捂严实些!”

车舆中,那表哥懒倚软枕,青衫广袖,仍能瞧出肩头瘦削,封腰缠一条珍珠白玉链,勒着细弱的腰身。两腿微蜷,绫鞋未染纤尘,耷着手,时不时掩面咳嗽两声。

这一身带病的风流态,藏在车里,帘子吹动才泄露三分。

江湖人惯会胡闹,摇身一变,劫道的变成矜贵小公子,当真像个聪颖的富商。那力能撼树的,假意落叶随水,佯装病恹恹的公子哥。

唯独畜生坚守本真,龇牙竖耳,不停地嗷呜。

容落云一掌敲昏这“儿子”,倾身吩咐:“表弟,先寻个落脚之处。”

噼里啪啦,陆准心中的小算盘一通响,马车、衣裳、冠子玉佩,接下来住店又要花费多少,愁煞人了!他愤愤道:“早知不扮有钱人,我心疼!”

容落云噗嗤一笑:“我说扮穷书生,谁叫你肚腹无墨?”

陆准辩不赢,撇撇嘴,拐入另一条长街。此街四通八达,一直走便能寻到皇宫,街旁的铺子也都要价颇高。

马车停在集贤客栈外,小厮先敬罗衣,殷勤地牵马撩帘,容落云一股子病弱矫情劲儿,踩凳下车,沾地后还颤了颤。

陆准瞧不下去:“哥,过了。”

容落云端着手:“怎的过了?”

陆准小声说:“比月子里的婆娘还虚弱。”

“……”容落云无言可对,挺直些,等着小厮拎好行李。忽地,不知打哪儿冲来一人,侍卫装扮,吼道:“把马车拉走!快点!”

小厮赶忙拉车,来往的行人也纷纷让一条路,容落云望去,远处一队人马前来,亲随数十,马车四角挂着铜鎏金的宫灯,在这繁华街市更显煊赫。

陆准问:“何人如此阵仗?”

周围的百姓说:“大雍的三皇子,当今的睿王!”

看方向,应是离宫回府,马首与客栈外的石狮子擦肩,愈来愈近了。容落云立于人潮,目不转睛地盯着车舆,小窗虚掩,仅留一道缝隙。

咚的一声,一颗珍珠飞入车舆,滚落在地毯上,被一只戴着玉戒指的大手拾起。

倏地,又来一颗,再一颗,共飞进来三颗珍珠。一一拾起,那只手紧握住,另一只欲抬手推窗,却顿在半空,最终轻轻放下。

马车渐渐驶远,人潮如初,又恢复之前的热闹。“客官里面请!”小厮已拎好行李,扯着嗓子唤道,陆准抬腿,一打眼愣住。

“表哥?”他疑道,“封腰处的珍珠白玉链怎散开了?”

容落云攥着玉佩:“无妨,进去罢。”

一路颠簸跋涉,两人终于抵达长安,暂且落脚。十七载过去,城中熙攘未变,老的死去,小的长大,估计没人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

待天黑入夜,华灯片片亮过夜空星,酒肆,烟花巷,摊贩未收的街市,比白日里还要勾人。直到丑时将尽,这座偌大的城才寸寸暗去。

小漳路,睿王府,最大的一处花园里,此时竟无一人值守。

玉戒指叫夜风吹凉,手心的三颗珍珠却捂得暖热,口中无声,心中数着光景。

一张机,幽魂难觅怨声悲,两张机,楼台皆空燕来去,三张机,秋风侧立恨迟迟,四张机,残钟催晓盼君归……

直到九张机,园中落下一影。

青衫微摆,一张面容映着隐涩的月光。

围廊开口处有三层小阶,阶上之人微动,一步步从昏暗中走出。过廊檐,又下台阶,踏入这一地清辉。

容落云垂手而立,没有什么表情。

那人定住,足足默了半晌,才沉声说道:“小蘅,别来无恙。”

第75章

更深露重, 园子里冷风飕飕, 一树秋海棠被吹得直打摆子。睿王见容落云衣衫单薄,侧个身, 领对方进了东边的小暖阁。

下人全遣走了, 得自己寻引火奴, 再自己点燃几盏小灯。容落云在门边立着,甫一亮起来, 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在门板上。

睿王道:“小蘅, 坐。”

容落云未动,反应慢吞吞的, 半天才迈出一步。不怨他, “唐蘅”这名字十七载未听过, 生疏得很,忘记原是他的本名。

从前,爹,娘, 姐姐, 都这般唤他。数步距离, 他踱到桌边落座,桌面盖着一张压纹的凌锦,边缘垂着绦子,他悄悄地拢在两手中把玩。

睿王就着灯火看他,一直没移开眼睛。

容落云颇觉不自在,垂着眸, 而后伸手去够桌上的茶盏。睿王回神,端起一把圆肚的金壶,亲自为容落云斟一杯茶。

容落云啜一口:“劳烦三皇子。”

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话,轻飘飘的,没几份诚意,倒是含着些敷衍。睿王一怔,低头给自己也斟一杯,道:“从前一向直呼其名,唤我孟霆元。”

他看一眼容落云,对方不吭声,显然以沉默来抗拒。

“还记得么,你曾为我伴读大半年。”孟霆元温声说,“有一回,太傅出题目考我,你在殿外等了一炷香的工夫。”

容落云说:“时年五岁,我记不清了。”

孟霆元抿唇淡笑,抬手放在桌上,摊开,掌心躺着三颗珍珠。“可你记得这个。”他道,“这是我们的把戏,一颗在偏殿见,两颗在西墙见,三颗在花园见。”

容落云缄默不语,孟霆元继续道:“今日打街上过,三颗珍珠接踵而至,我险些控制不住推窗看看。这些年我时常想,你长得多高了,生一副怎样的面容……”

孟霆元沉声讲着,字句恳切,却见容落云无动于衷。他动了动手,探过去,试图抓住容落云的腕子。

“小蘅,经年再见,我真的很高兴。”

珍珠滚在桌面上,容落云拈起一颗,借此躲开孟霆元的触碰,收掌一攥,珍珠变成了珍珠粉。

他说:“经年未见,我并非前来叙旧。”

孟霆元的心意落空,但不恼,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纸上写着“求见”二字。收到时似惊还喜,恨不得日日揣着,更是日日盼着与容落云一见。

他问:“此趟前来,你……”

容落云开门见山道:“你在信中提及霍临风归塞一事,旨意颁发前,陈若吟曾向皇上谏言?”

孟霆元回答:“是,塞北情况不好,定北侯连上数道奏折,恳请父皇允霍临风归塞。父皇未当机立断,私下里,丞相也建议如此。”

容落云问:“当真?”

孟霆元点头:“我有事相禀,在内堂恰巧亲耳听到。”

当初是陈若吟建议霍临风去西乾岭,如今又进谏霍临风归塞,必定没安好心。容落云沉默片刻,孟霆元捏着那张纸条,有些小心地问:“你来,是为陈若吟的异状?”

他藏掖半句,陈若吟的异状背后,为的是那霍将军?

偏生容落云坦荡,颔首承认,一脸的正大光明。

“我猜,陈若吟已经知道不凡宫与你有联系,只是没有证据。”容落云说,“他还派了探子在西乾岭,估摸也知我与霍临风交好。”

如此一串,睿王,不凡宫,霍临风,陈若吟便知三者为盟。容落云道:“他当我和霍临风是你的左膀右臂,既然不凡宫无法即刻拔除,便将霍临风派回塞北。”

总之,拆局为先。

可霍临风一回塞北,又无异于纵虎归山。

孟霆元摩挲指间玉戒:“丞相敢走这一步,必定另有谋划。”

容落云道:“我也是这样想,故而前来查探。”

十七年不曾北上,如今因一句话生疑,便跋涉千里踏足长安城,心里得有多在乎……孟霆元望着容落云,良久没有吭声。

可终究未忍住,他语气松快地说:“你亲自来很是冒险,提醒我,我派人查清也是一样的。”

容落云道:“不必,我自己去办便好。”

孟霆元愈发难抑:“小蘅,你很紧张霍临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