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落云心里明白,霍钊定是有话要讲,关于此战,或是关于霍临风,总归要说给他听的。“定北侯,”他率先出声,“你真要代替临风挂帅平乱?”

霍钊首肯道:“是,眼下这是最好的安排。”

他说:“我父子三人既然无法合力,便要人尽其用。”停顿片刻,带着一丝猜疑,“秦洵的武功不知具体几何,但胜得过你们几个小辈,明知如此,老夫岂能让你们去送死?”

战场之上主帅和副帅各自分工,主帅做先锋军,副帅应按策军计划调动大军配合。容落云问:“为何不让临风退而求其次,做副帅,让镇边大将军来城中镇压?”

霍钊答道:“陈若吟的目标是临风,只要他出现在战场,敌方势必会全力对付他。而我和惊海在他们眼里,是一样的,我势强,便会全力与我纠缠。”

一桌吃食已经冷了,霍钊的声音亦然:“霍家的男儿,战死沙场没什么可遗憾的,可若是被贼人的奸计杀害,那我只能做个护崽儿的寻常父亲。”

言至于此,容落云听得有些怔怔,他抬眼看去,恰好对上霍钊的双眸。那股威严浸在骨子里,眼神虽无波,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凛冽。

容落云皮肉绷紧,觉出霍钊在打量他……甚至是质问他。

“孩子,自修建长生宫一事起,陈若吟便执意对付临风。”霍钊开口,“因为他与不凡宫交好,而你的不凡宫是为三皇子做事。”

容落云陡然一惊,当初他未提及三皇子,对方竟全都知道了。隐瞒无用,他颔首承认:“陈若吟以为我们三方为盟,这也是他要杀临风的根本原因。”

霍钊问:“那你们究竟有没有结盟?”

倘若是真的,霍临风代表的霍家则扶植睿王,不单与太子的势力为敌,更与皇上的想法相悖。

当年只为三皇子锋芒毕露,便诛杀唐祯满门,霍临风如若那般,一旦有证据,恐怕下一个谋逆的罪名将扣在霍家头上。

容落云急道:“没有,临风与我们没有干系。”

霍钊登时追问:“你们?”

容落云说:“我与三皇子。”他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强自压着,“我与三皇子往来合作,不难理解罢。”

霍钊点点头:“拉拢临风的话,对你、对三皇子皆有助益,为何没有呢?”

容落云道:“我不会利用临风的。”他回答得郑重,并直愣愣盯着霍钊的眼睛,“定北侯,我也有个问题,假使太子并非明君之选,霍家也会义无反顾地拥护吗?”

忠烈拥护昏君,则为愚忠,与奸佞无异。

容落云有此一问,是因为他能猜到,睿王有朝一日定会谋夺皇位,届时霍家将如何自处?他认为此乃天大的难题,谁料,霍钊神情松动,竟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我已苍老,不顶事了。”霍钊笑道,“所以,此刻我替临风来答,你想问的其实也是他,对么?”

容落云只觉一切心思都无所遁形,有些难堪,却也只能承认。霍钊回道:“天下最多的是百姓,那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不是张家李家的天下。”

字句霎时铿锵,霍钊说:“亦非孟家的天下。”

这话实属大逆不道,容落云周身震动,已然明白霍钊的意思。

这会儿工夫,夜深了,浮云蔽月天似墨,连星星也寥落难寻。霍钊起身离席,走出厅室到围廊上,凭栏立在西风之中。

容落云跟随着,相隔几步停在柱旁,问:“临风何时会醒?”

定北军要占据主动,城中就要率先动手,霍钊回答:“明日黄昏,城中的兵马动作,临风也会醒来,到时他被拖住只能留下。”

“那……”容落云不免担心,“两军何时开战?”

霍钊说:“兵力已集结,急的话明日夜里,迟的话后日一早。”

恰有风来,流云飘散露出一轮明月,容落云仰面望着,道:“秦洵争强好胜,诡计多端,早年与我师父反目。师父闭关多年,他便也闭关练功,想必进益不少……”

他言下之意,是叫霍钊当心。

……但他说不出口。

霍钊明白,不禁有些错愕,怎能想到容落云竟这般提醒。不过,为他是霍临风的父亲,还是为他能保护关外的黎民,都无妨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问:“孩子,你师父是?”

容落云回答:“你认识,是段沉璧。”

霍钊明显一愣,兜兜转转,容落云的师父、秦洵的同门师兄,居然是有过短暂相逢的段沉璧。神情变得松快,他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关怀道:“你师父一切可好?”

容落云“嗯”一声:“都好。其实数日前我已递信给师父,希望他能过来相助,估摸是来不及了。”

霍钊顿了顿:“他来不了的。”

见容落云面露疑惑,这才告知:“中秋节前,陈若吟派抟魂九蟒之三出城,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去了西乾岭。”

陈若吟知道容落云与霍临风交好,未保万无一失,这方开战,西乾岭必定也会闹出乱子,进而拖住不凡宫的人手。

当真是老奸巨猾,容落云恨得一掌拍在栏杆上,咔嚓一声,腰粗的实心木头陡生裂纹,一撮木屑扑簌簌地落于空中。

撼树习惯了,忘记这是定北侯府,雕梁画栋皆分外珍贵。容落云支棱着手,好生尴尬,半晌憋出一句:“多少银子,我赔。”

霍钊一愣,随即抚须大笑:“区区栏杆算得了什么,这一掌该打在我霍钊的命门。”

旧事被掀起,坦荡得令人咂舌,然而容落云也是个识大局的,这节骨眼上顾不得私仇。忽然,他想起什么,一猛子转向霍钊:“定北侯,你方才说抟魂九蟒之三?”

中秋当夜丞相府有暗卫六人,那岂不是共九人?

见霍钊首肯,容落云惊道:“我和临风明明杀了陈绵陈骁!”

霍钊摇头,他目前也不得而知。该说的差不多俱已说清,需交代的也没什么遗漏,此刻恰逢夜半,是时候动身到军营去。

身后传来轻巧而缓慢的脚步声,霍钊回头,见白氏立在小厅中央。夫妇相望片刻,白氏先开口:“侯爷,更衣启程罢。”

霍钊说了声“好”,大步走过去,停在白氏面前,解开繁冗的衣袍随手搁下。白氏伺候着,箭袖常服,箍腰的锦带,贴身软甲,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为其穿戴好。

容落云站在原地望着,这场景似曾相识,从前父亲上朝,母亲也是这般做的。

最后,一身暗色的铠甲披挂上身,护心镜映着烛光,每一块甲片都浸着洗刷不净的血色细纹。待佩好剑,霍钊说:“碧城,佛祖也会厌烦,别每日都跪在佛堂打扰。”

这是担忧身子,白氏点点头:“那我着手给你做一件新的披风,一入冬便能穿。”

霍钊答应:“好,却也别熬坏了眼睛。”他捉住白氏的一双手,用些力道握了握,“不然待我凯旋,你连我的模样也瞧不清楚。”

白氏一笑,以丝帕遮面,肩头轻轻地颤动。

霍钊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栏杆处,道:“孩子,替临风送我下楼罢。”

容落云未置可否,但一步步走了过去,至霍钊身前,如了无恩怨般陪对方一同下楼。白氏在后面跟随,容落云偷偷望一眼,脑中萦绕着霍钊方才的字句。

胜算有多大,真的能凯旋吗?

末阶结束,四五步走出小高楼,霍钊说:“外头冷,就送到这儿罢。”目光留在白氏的身上,向来严肃的眼神变得温柔许多,“我不在时,记得多加保重。”

容落云立在一旁,以为就此便没了后话。

岂能料到,霍钊敛目沉声:“孩子,我这条命,也许无法任你亲自处置了。”那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仅彼此能够听见,“若身死,我到九泉之下,再向你的爹娘谢罪。”

容落云怔愣当场,瞠目却难言,只见那铁壁般的身影大步离开,消失于夜色中的围廊深处。

他独立良久,一转身,瞥见小高楼上悬挂的匾额——寄傲园。重返高楼中,一边登阶一边思量,何以寄傲,又何以托思。

卧房里,霍临风静静地平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知觉。容落云推门而入,行至床边坐下,不动弹,撒了许久的癔症。

前前后后,他把所有事情来回地捋。

明日黄昏时,城中亲卫便会动手,此刻已是最后的安宁。

容落云探出手去,轻轻抚在霍临风的眉骨上,俯下身,在那舒展而放松的眉间印下一吻。

而后他看向窗外,等待着不久后的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霍钊走出围廊,马上对管家说:换新栏杆的银子,从霍临风的零花钱里扣。

第89章

燃烧一夜的火把陆续熄灭, 定北军大营弥漫着一片灰白的烟气, 帐内,霍钊睁开眼, 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小睡半个时辰, 天一亮, 不自觉地醒了。外面在吹号角,先是窸窣, 而后是轰轰烈烈的动静, 阖军将士处于备战状态,士气足得很。

没一会儿, 霍惊海进来, 金甲裹身, 臂上缠着蓝巾,亦为万事俱备的样子。他禀报道:“父亲,城中已准备就绪,今日酉时一刻立即发兵。”

霍钊“嗯”一声:“全数探子洞出, 向突厥大营潜伏。”

霍惊海略有迟疑, 那般的话, 敌军必定有所察觉,转念却明白过来:“是故意叫蛮子发现,以为我军仓惶、准备不足,进而放松他们的警惕。”

霍钊说:“去安排罢。”

待人离开后,霍钊独坐了半晌,欠身望一眼帐外, 只见天色阴霾,算不上什么好日子。他兀自一笑,恶战,流血丧命的事儿,当然算不得好日子。

也不知府里……那逆子怎么样了。

寄傲园中,砖石上一层飘卷的落叶,迟迟无人打扫,楼中亦无仆役伺候,只有杜铮立在四楼的廊子里。

他贴着门说话:“管家吩咐过,今日都待在各自的房中。”

屋里有水声,容落云出浴更衣,道:“夫人的主苑得照常伺候。”

杜铮说:“那是自然,不过也仅留两三人而已。”他胆子小,缩着肩膀问,“二宫主,从前打仗可不曾波及府里,这回好骇人哪。”

嘎吱,容落云开门露面,头发湿漉漉的,刚换上中衣。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只能岔开:“吃食呢?”

杜铮拎起一旁的食盒,进屋,见霍临风安稳地躺在床上。“真稀罕,少爷这时候还睡懒觉。”嘟囔一声,端出煨好的羹汤,“二宫主,你先吃罢。”

容落云穿上两层外袍,封腰一扎,那腰身瞧着似乎又清减些,再高束一条马尾,整个人精神而利落。杜铮打量一番,说:“还是这般顺眼,穿短打戎装像换了个人。”

“哦?”容落云问,“穿那些不好看?”

杜铮回答:“非也,只是不像江湖人,不如这般快意潇洒。”

容落云荡着广袖走到桌前,江湖人,多少江湖人行侠仗义,如今却有江湖人助纣为虐。他端起一碗牛肉羹,吹了吹,道:“本江湖人,今日便要纠一纠江湖风气。”

吹得稍凉些,容落云踱回床边,一勺一勺喂霍临风吃下。日暮时分将会开战,无奈、悲戚,应尽抛昨夜,待战火燃起只徒留一腔滚烫的雄心。

喂尽这一碗,廊中两道身影晃过,一抬头,见管家带着一人出现在门口。容落云抬首张望,惊喜道:“张唯仁?!”

管家和杜铮关门出屋,张唯仁抱拳回道:“二宫主,又见面了。”他瞧一眼床上的霍临风,面色无澜,显然提前知晓霍钊的安排。

容落云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几时回来的?一路上可曾遇到麻烦?”

连珠炮似的,问着问着却将语气放轻,他不禁回想,霍钊知他与三皇子合作,亦知陈若吟提前派人去西乾岭,凡此种种,想必皆是张唯仁带回的消息。

那……容落云问:“城中之事,也是你负责的?”

张唯仁道:“是我带人查探,但如今掌控全局、出兵缉拿要等小侯爷做主。”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奉上,是一张绢帛地图,“江湖人伪装潜藏,朱标处乃确定藏匿的地方,还有许多只能等开战后逼他们现身。”

偌大一座城池,人口和土地几乎是西乾岭的三倍,至眼下这刻,估摸已经瞒不住了。容落云琢磨道:“家兵都出动了,若有人瞧出端倪,会不会联络蛮子那边?”

张唯仁说:“城门与各处关卡俱已封锁,无进无出,就算有人像鸟似的飞出去,黄昏便动手,蛮子知道也没工夫准备了。”

容落云颔首安心,目光掠过霍临风,便停留其身不舍得撇开。他探手被中,轻轻握住霍临风微蜷的手掌,说:“你来这一趟,是有事要交代我吗?”

霍临风的部下要么在军营备战,要么在城中值守,眼么前儿,近身的只有容落云一个。张唯仁应道:“宫主,酉时一刻,城南率先发兵,紧接着便是小春台所在的市集。”

这两处相距甚远,出其不意,才能叫对方措手不及,容落云一一记下,说:“等将军苏醒,我会立即转告,你叫将士们依计行事即可。”

张唯仁告退离开,门关上,房中只剩一片静谧。容落云俯身趴在霍临风的胸口,双眼合住,想着蓝湖与大漠,暗忖霍临风交付他的设阵之事。

此时的塞北城中,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铺子提前打烊,街巷已无摊贩叫卖。这一派萧索肃杀的情景,衬着灰蒙蒙的天,不免沉重。

时辰一点一点溜过,晌午,午后,心跟着越揪越紧。

申时最后一刻,容落云坐起身,喊道:“杜铮!”

杜铮忙不迭跑来,容落云吩咐道:“给将军备马,顺便请夫人过来。”话音刚落,外头有人唤,竟是白氏已经到了。

夫君与长子奔赴战场,次子也即将发兵,白氏应该是担忧最甚的那个。容落云起身相迎,劝慰道:“夫人,临风定能胜仗,莫太担心。”

白氏慈爱地笑笑:“这等场面见得多了,我不怕。”

容落云心头讶异,不愧是将门女眷,他低估了对方。铠甲,决明剑,一切都准备好了,这光景,他陪伴白氏守在床前等候。

言语的工夫,侍卫来报,城南正式出兵了。

外面很快便会乱起来,如原上的星星之火,一点燃成一线,顺着风追逐起势。倏地,霍临风的眉间微微一蹙,食指弹动了一下。

容落云唤道:“临风,临风?”

他拧湿帕子给霍临风净面,湿湿凉凉一挨皮肉,霍临风被刺激得睁开了眼睛。“临风?”容落云又唤一声,“你觉得如何?”

霍临风有些断篇儿,坐起身,看见白氏一脸关切。“娘,小容……”恍然间记起什么,“我爹呢?!”

容落云说:“定北侯代替你挂帅,昨夜已经去了军营。”他按着霍临风的肩,似是宽慰,也似是哄,“城南出兵绞杀乱贼,等着你过去呢,听你爹的安排罢。”

霍临风怔忪一刹,纵使胸中有千般的懊悔,万重的不甘,事已至此只能决绝地遵从。他起身下床,穿铠甲,佩戴决明剑,而后站定看向容落云和白氏。

白氏明白,至亲说得越多,便越叫人记挂,她言简意赅地嘱咐道:“去罢,当心些。”

容落云薄唇微动,打打杀杀经历过不少,可这般刀林剑雨地打仗,他从未见识过。字句堵在喉间,挑不出先说哪一句,只无言地望着对方。

霍临风叫他:“我走了?”

容落云骤然心慌,迈出步子跟随:“我陪你,走!”

霍临风似乎同意了,转身往外走,一出门,将容落云的手腕一把握住。他们离得很近,袍角抚弄铠甲,马尾尖摆荡着纠缠,走出寄傲园后,管家和一队侍卫恭候在外头。

霍临风命道:“从南侧门走,之后府中各门全部锁闭,谁也不准外出。”

觑一遭,他又问:“府中还剩多少家兵?”

管家回道:“少爷,不足平时的一半。”

之前伤亡严重,兵力原本就十分紧张,看家的家兵只能以城中百姓为先。只不过,敌方为了扰乱霍临风,定会趁机来府里作恶。

忽然,掌心一空,霍临风抓着的手腕抽走了。

他扭脸看去,容落云正色道:“我不陪你了,我留下。”他上前一步,低声压着彼此知晓的温情,“府里交给我,你放心。”

霍临风盯着容落云,眼眸深深。

片刻,他转身朝外走,大步地去了。

定北侯府各门关闭,庭院楼阁,顿时陷入清寂之中。女人们都在偏僻的院落里躲着,家兵侍卫,小厮们,在府里四处逡巡。

主苑北屋,雪针茶的香气飘出来,白氏隔着帘子轻喊:“孩子,进来坐坐罢。”

容落云闻声进屋,环顾一遭,见桌上煮水烹茶,白氏坐在绣架旁,面上透着温柔又从容的笑意。他问:“夫人,你一点都不怕吗?”

白氏篦出一股丝线:“怕,当然怕。”摘下戒指玉镯,素着两手穿针引线,“怕你有什么闪失,我如何与侯爷和临风交代?”

容落云失笑:“夫人多虑了。”他走近些,立在绣架边凝神,“……我娘绣工很好,年幼的衣裳,都是她亲手绣的花。”

白氏落下一针:“是我们霍家亏欠你。”她仰起脸问,“塞北天寒,你若不嫌弃,我给你绣个暖手的棉包可好?”

晚辈俯视长辈,不合规矩,容落云蹲下身扒着绣架,心痒痒地想要,却又不好意思答应。白氏门儿清,索性越过一步:“你喜欢什么花样?”

容落云脱口而出:“白果树。”

白氏神情微动:“临风日日揣一条帕子,也绣着白果树。”

容落云支吾道:“白果树……漂亮啊。”他好生心虚,伸手碰盒中的银针,“这么多种,绣花原来如此麻烦。”

正说着,耳廓轻轻一动,容落云猛地站起来。他一向果决,顺手拿一根银针别在封腰,道:“夫人,你慢慢绣,不必理会外面。”

白氏心中有数,点了点头。

容落云提剑走到门边,一顿:“夫人,给我绣大老虎罢。”他掀帘欲出,“霍氏虎狼之兵,我也要老虎,才够般配。”

跨过门槛,两扇雕花门板在身后关紧,容落云抱剑立于檐下,神情平和得仿佛静等风来。

城中已如漩涡,厮杀声遍布街头巷尾,越来越多的贼匪现身搏命。

西侧门最先被撞开,渐渐的,房顶屋檐有身影落下,来人如潮水般涌向这方庭院。刷啦一声,容落云拔剑出鞘,蹬柱而上,将奔袭来的第一人斩落。

见唯独他一人,轰的,四方院子冲来十数贼人,各执兵器不同,皆是一身的江湖匪气。容落云走壁飞檐,轻若飞絮地盘旋其中,抓不住,摸不着,恰如凡间升仙的逍遥游。

不知谁先发出一声惨叫,接二连三的,声声相接不绝于耳。

容落云旋身落地,指间夹着一根银针,针尖儿挂着摇摇欲坠的一滴血。有的被扎透了眼睛,有的被刺穿了耳膜,更有甚者,被挑破颈子没了气息。

“乌合之众。”容落云道,“既来自江湖,可有高手出招?”

一干人等大怒,受伤的,新涌来的,顿时一股脑猛冲。容落云薄唇紧抿,提剑杀去,斩杀的尸首碎落脚边,成河的鲜血映着漫天的红霞,天地仿佛融成一片。

劈云绝技一出,银光断赤血,院中已无其余活口。

容落云眼尾轻挑,直勾勾地看着四方屋檐,道:“你们下来,还是我上去?”

他哪里是商量,话音未落便纵身一跃,眨眼飞至一众面前。长剑虚晃半招,杀心大起,反手击出劈天盖地的一掌。

招式之间暴烈如雷,攮透五六心肝,拍碎七八头颅,湿淋淋的热血顺着红瓦流淌,一具具尸身从檐上滚落。

再无人敢靠近,仓惶四窜地逃净了,只剩挥之不去的浓浓血腥。

容落云掠回檐下,收剑入鞘。

屋中,白氏颤声问道:“孩子,你有无受伤?”

容落云望着泣血残阳:“夫人放心,一切安好。”

第90章

浓云片片下压, 盖住了小春台的春光。

城中已经乱作一团, 自城南发兵,灾祸短短两个时辰便蔓延开来。贼匪于四处散落埋伏, 抓不尽般, 更趁机逃窜杀害不少百姓。

轰隆, 打雷了,漆黑的夜空劈下一道闪电, 吐息之间雨水瓢泼而下。长街尽头拐进来一支骑马的队伍, 仅有十一人,为首的异常高大骁勇, 正是臂缠红巾的霍临风。

十一名精骑踏夜前来, 铠甲凝着一层浓厚的、斑驳的血污, 等雨水浇下倒冲刷个清清白白。突然,又一道银光闪电刺破长空,马驹受惊,扬起前蹄嘶鸣着停下。

“吁!”霍临风停住, 正对小春台门口。那绣着“小春台”三字的花旗淋湿了, 皱巴巴贴在栏杆上, 分外的狼狈。

整座楼隐在雨幕后,一扇扇窗扉虚掩,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样的角色。风驰电掣之际,三支羽箭破风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来,眼都来不及眨, 三支又三支。

马背上的精骑无人闪躲,齐齐的抽刀声,紧接着,犹如一串爆竹声响,铁喙羽箭被全数斩断落地。无一人受伤,霍临风命道:“巡街,射杀。”

其余人听命,牵缰四散开,各奔东西般逡巡在这条湿冷的长街上。

巷道接连交通,一名精骑经过巷口,仅三四蹄子的光景,速收刀,从背后抽出一支赤羽箭,张弓松弦射入巷中。幽黑的巷子里,一片黑影趔趄半步,发出急促的一声闷哼,死了。

刹那间群蛇乍惊,墙根儿屋檐闪现出七八道影子,那名精骑再抽两支赤羽箭,拉弓如满月,瞬息飞射进巷内。

噗嗤,铁箭头扎入血肉的动静,两声再两声,一箭穿透二人,双箭索了四命。另外几人贴住墙,隐没黑暗里,纵着轻功飞跃而来,至巷口,高声暴喝欲夺精骑性命。

“呃!”血溅马前,一阵浓热的血腥。

那几人倒在一处,胸口扎着箭,是被街对面另一位精骑射杀的。这一队人向来如此,眸是鹰眸,配合得天衣无缝,整条街愈来愈多潜藏的贼匪被射杀。

尸首四处横陈,闪电照耀的那一刻,胸口的箭上露出镌刻的一个“霍”字。霍临风曾告诉过容落云,霍家精骑中神箭手颇多,他连前十都不入。

其他人沿街索命,小春台伫立在雷雨中,被霍临风独自破开了门。两扇厚重的门板颤动一番,寒风灌进去,楼中吊挂的铜烛台晃了晃,熄灭几支红烛。

小春台是最先查探的地方,丞相府的暗卫来此报信,说明潜藏于此的江湖人是众人的头目。霍临风环顾楼中,门皆关着,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他沉着面目,一把掀掉铠甲,轻便地绕过一根漆柱。柱后靠着一个女人,衣裳松散,白花花的胸口上印着暗红色的一掌,身子已经凉了。这是楼中的妓子,风月场多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此刻情形有官兵来,早该逃的逃,叫的叫。

除非抛却贼人,楼中已无其余活口。

霍临风摘下对方发间的步摇,银丝攒珠的,有数十颗红豆大的珠子。抬眸望向楼上,弹指一挥,数十小珠全数飞出,精准有力地击在每一间房门上。

房内的人伺机而动,登时中计,破门冲出,见状,霍临风提剑跃上二楼,与近身的两名贼人缠斗起来。这里头的,比外面的暴徒厉害得多,招式之间极其凶狠。

栏杆画着缠枝金莲,血溅上去,滴滴答答地往楼下掉,霍临风攮透一人,深得很,剑柄都蹭上一片腥热,旋一圈再抽出,活活在那胸口钻出个窟窿。

杀死三两人后,霍临风的腮边沾了血,双目也跟着泛起红丝,他抿紧两片薄唇,动了怒,犹如一头发狂的恶狼。

这架势独属于战场,一心杀人,片刻后楼中荡起尖锐的惨叫。

围攻的众人禁不住后退,骇得慌,颤着瞳仁儿躲避霍临风的靠近。霍临风一手握着剑,一手提着刚削下来的脑袋,热血喷薄,小泉似的流淌了一地。

“陈若吟派你们来时没说么?”他道,“本将军最喜削人首级。”

对方愕然,已经退至长廊尽头,霍临风说:“出去万箭穿心,还是在这儿束手就擒得好。”

有几个识时务的,拥挤着,丢掉兵器纷纷跪下,人心一旦动摇便不可遏制,缴械投降的人愈来愈多。霍临风将手里的脑袋一扔,大步过去,挥剑砍死一人。

众人顿时惊慌,霍临风趁着这股慌乱迅速出手,转眼仅剩一圈死不瞑目的尸体。他按住最后一个,铁爪扣着咽喉,低声问道:“你们的头儿,在哪儿?”

对方被掐得无法叫喊,艰难地回答:“在青雀间……”

霍临风拧断对方的脖子,掠至三楼,摘下围廊的纱灯砸开屋门,一股白色烟雾缥缈散出,微凉,顿时扩散开来。

一名道士从门间走出,穿着深灰长袍,右手执一根白尾细毛的拂尘。霍临风蹙眉相视,觉得这人眼熟,细细回想,当时不凡宫比武招人,他与对方在比武台上有过一面之缘。

没记错的话……号称汤山小元尊。

当时便为陈若吟所派,还是后来才投奔门下?比武时十招之内便输了,看来隐藏着身手,不知武功究竟如何。

白烟逐渐淡去,霍临风怒目盯着对方,提剑欲冲,却脚步虚软重重地一跌,他半跪在地,晃晃头,晕眩之中透出难抑的痛苦。

汤山小元尊朝他走来,拂尘摆荡,宽大袖中藏着蓄起内力的一掌。

近至身前,霍临风眼神骤冷:“臭道士!”起身攻其不备,粗喘着松一口气,“看你放的毒厉害,还是我的锁息诀厉害!”

汤山小元尊陡地一惊,后荡一步轻巧地躲过了,甩袖之间掷出两颗弹丸,落地炸开,又冒出一股甜腻呛人的气体。

霍临风道:“还是个懂制毒的,装什么仙风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