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敢赌,朕已然坐在这儿,便不会退让。”皇帝低喃道,“除非,要让你、让文武百官除朕之外,根本无人可选。”

霍临风暗惊:“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说:“睿王先失势,朕才安心,他孟霆元先死,朕才敢自断臂膀!”

霍临风不禁高声:“皇上,睿王是您的手足兄弟,怎可说杀就杀?”

皇帝忽而一笑:“唐祯何其无辜,不也说杀就杀?”

这一句说罢,霍临风彻底变了脸色,眉宇一层料峭冰霜,刀子似的望着座上的天子。皇帝接住他的眼神,站起身,道:“何况睿王并不无辜,他与你无干,与江湖反贼勾结确是铁定的事实。”

江湖反贼……指的是不凡宫。

“睿王有不凡宫助益,朕不安心。”皇帝说,“父皇曾命霍将军剿灭不凡宫,可惜未果,如今那一伙贼人汇聚睿王府中,朕便自己动手。”

霍临风含着威胁急道:“不凡宫众人并非反贼,劝皇上三思!”

皇帝笑着说:“晚了。”

霍临风顿时恍然大悟,骗他进宫来,明面上谈判惩处陈若吟之事,意图拉拢他。暗地里,是要围剿睿王府,先发制人,铲除孟霆元和容落云等人。

可惜皇帝算错一步,他不知霍临风与容落云的关系。

话音将将落下,霍临风转身便走,皇帝怒道:“霍将军莫非要与江湖人为伍?!”

这一声后,东西偏殿的大门破开,近百御廷尉冲出来,提着刀将霍临风团团围住。

霍临风未佩剑,赤着手问:“要血溅大殿不成?”

“这里是皇宫,”皇帝说,“你逃不出去的。”

霍临风道:“那就试试看罢。”

晴朗一整个午后,此时天色昏黄,似乎暖意更甚,长安城里,两千骁卫持剑操戈,涌动着,将睿王府包围得俨如铁桶。

隐隐约约,府中似有琴声传出。

待天边艳如血,漆门被撞响,像极了一声更改天地的号角。

作者有话要说:小霍:皇上,你对中国功夫一无所知

第108章

容落云捧着一碗药, 说:“姐姐, 趁热喝罢。”

容端雨抱着琴,指尖儿离弦暂停琴声, 接住了小碗。容落云在一旁守着, 倏然转头, 有些警觉地望向窗户。

“怎的了?”容端雨问。

“没什么……”容落云略显犹疑,“仿佛听见点动静。”

他朝外踱步, 段怀恪和陆准仍在园中, 看他神情不虞,陆准问:“二哥, 有事啊?”

容落云未答话, 一仰头, 只见漫天的残红异常浓烈,耳廓微动,似乎又听见一点声响。不待他细思,一名佩刀的侍卫冲入园内, 粗喘着, 满脸的密汗。

“容公子!”侍卫禀报道, “骁卫军包围了睿王府,正在撞门!”

没工夫惊愕,容落云几乎是立刻反身进屋,再奔出时提着一柄长剑。睿王府被包围,那皇宫里的霍临风……他问:“睿王有何安排?”

侍卫说:“王爷正与带兵的莫将军谈判,叫属下来通知公子。”

容落云最不放心的就是容端雨, 稍一琢磨,对段怀恪叮嘱:“大哥,劳你保护姐姐,我出去瞧瞧。”

“放心。”段怀恪说,“睿王府估计无法再待,我和端雨收拾东西。”

托付好,容落云急汹汹地跑出蛰园,陆准带着太平跟在后头,离府门越近,呼喝的声音越响,一穿过头厅,眼见数十亲兵守在门后。

人群里,孟霆元立在中央,青筋暴突,正与门外的骁卫军谈判。容落云跑过去,定睛瞧清楚,那两扇厚重的漆门已被撞开一道缝隙。

他问:“外面有多少兵?”

孟霆元说:“两千有余,为首之人是将军莫岚山。”

容落云又问:“这些骁卫是奉谁的命?”

孟霆元答:“……皇兄。”说出口才觉得惘然,血浓于水的亲父子,能无视他十数载,手足兄弟,也能对他说杀便杀。

那神伤的模样稍纵即逝,孟霆元昂首盯着大门,喊道:“莫将军,我乃先帝亲封的王爷,何故包围我的王府?”

外面,莫岚山说:“末将奉命行事,至于因由,王爷自己心中清楚。”

孟霆元喝道:“本王不清楚!”他靠近一步,眸中的怒意遮掩不住,“即便是皇上,也要依循律法,拿人也要有证据!”

莫岚山回道:“王爷,你府中那几个江湖反贼,就是证据!”

孟霆元蓦地看向容落云,此番不单是对付他,容落云等人亦皇帝的目标。他镇定着,抬起手臂将容落云推向身后,朝外喊:“本王府中的江湖人,是光明正大招揽的门客,何来反贼之说?”

外面一声低笑,莫岚山笑答:“王爷不必狡辩,霍将军在宫中把什么都招了,您勾结不凡宫,意图谋反,桩桩件件都逃不了!”

岂料还有这一招离间计,容落云眉毛都没皱,往后退,他计算着,霍家精骑十名在荒林,府中还有二十名,趁孟霆元拖延的工夫,他命二十名精骑埋伏于府墙之上。

“睿王,闪开!”容落云低吼一身,继而发号施令,“放箭!”

二十名精骑齐齐放箭,箭无虚发,只听外面响起惨叫,似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莫岚山大吼道:“撞门!把门撞开!”

睿王府的大门颤颤巍巍,眼看要抵挡不住了,孟霆元及时命道:“分散至府内四方,抵御骁卫军,若能逃出生天,到城西咸讷巷汇合。”

霍家精骑从墙上跃下,抽刀拔剑:“将军吩咐过,他不在时,属下听从容公子调遣。”

容落云迅速道:“八人留下跟着我,其余四人一队,各在府中东、西、北三面带亲兵抵御,来犯者,格杀勿论。”

说罢,众兵四散,两扇大门已经摇摇欲坠。残阳将要落尽了,无人顾得上点灯,这一方天地愈发昏暗。

容落云回头:“你从西门快走,趁乱逃出去再说!”

孟霆元道:“我要和你在一处,死也死得安心!”

容落云抬掌,将其猛地推远,骂道:“本宫主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叮嘱陆准,“老三,带睿王走,快走!”

轰的,两扇大门终于破开,近千骁卫军一拥而入。

那一瞬间,容落云的眼底漫上一片虚无的光影,当年也是这般,宣完旨,大片的骁卫冲入府中,要屠尽所有无辜的性命。

时年五岁,他只是个吓哭的娃娃。

如今又在长安城,他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容落云大喊一声:“给我杀!”

他提剑冲在最前方,八名精骑拧成一股,刀刀削肉,招招拆骨,脚下的砖石湿得那般快,鲜血渐成一滩滩小洼。

轻纵身,容落云掠至莫岚山身前,长剑旋即劈出,带着十足的内力,将莫岚山的阔刀生生斩断,紧接着扣下一掌,盖着对方的脸上,整张面容登时扭曲崩离。

莫岚山没发出丁点声音,直直地坠倒在地上。

为首的将军一死,众骁卫军有些慌,而定北军征战沙场早已司空见惯,几乎是一刀一命,合力杀出一条血路。

容落云脏着脸儿,不知溅了谁的血,喊道:“他们定会增兵,咱们要尽快杀出去!”

两千骁卫军,倒下的越来越多,这兵戎相见的动静惊飞一树鸟雀,容落云抵御着扑来的层层官兵,不知身后砍来一剑。

霎时,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惊得众人回头。

只见一条灰狼扑倒擎剑之人,狼牙撕咬下对方的胳膊,容落云反应极快,趁敌军不备立即出招,痛快道:“太平,给我咬断他们的脖子!”

月黑风高,唯独皇宫还算明亮。

而此时宫墙之内,已被霍临风弄得鸡飞狗跳。

那一处小殿尽是血污,刀剑掉落一地,百来号御廷尉无一人活命,霍临风早不知逃到哪儿去了,阖宫侍卫四处围堵,根本追不上神龙无形。

皇帝被簇拥保护着,不多时,有宫人匆忙跑来,禀报道:“皇上……霍将军方才杀入御花园,投、投……”

皇帝蹙眉:“投什么?他还能投湖不成?!”

宫人骇道:“他向湖中投了几颗弹丸,不知是什么毒物,碧湖变色,锦鲤俱亡,湖面弥漫着黄烟,追赶的数十御廷尉纷纷中毒!”

这会子,霍临风落在一角宫苑,把守的侍卫不多,没几下便料理干净,再一转身,屋中出来许多女子,有老有少,各个披头散发疯癫无状。

“……”他骂道,“这他娘是冷宫么?”

那些女子走过来,嘻嘻笑着,夸他俊,更有甚者兴奋地大喊。可把霍将军给吓坏了,破开宫门,临走前喊道:“去找你们的皇上罢!”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那群发疯的女子闯入后宫,凭着仅有的一点意识,各寻各宫,一时间尽是女人的惊叫。

皇帝尚未从“湖水泛毒”中消怒,宫人却没完似的,接二连三地来报。

“皇上,霍临风擅闯冷宫,把那些疯子给放了!”

“皇上,霍临风擅闯御马监,百匹骏马奔出马厩,在皇宫中疾驰!”

“皇上,霍临风擅闯内牢,关押的宫人全数逃脱!”

“皇上,霍临风擅闯御膳房,飞禽倾巢而出,更怕他在事物中下毒……”

皇帝怒不可遏,伤亡的御廷尉数之不尽,那霍临风却毫发无损,还在皇宫中肆意破坏。恰在此时,身旁的宫人颤声道:“皇上,您快看呐……”

遥遥望去,西南边,漆黑夜空下冒着彤彤的火光,那个方向应当是皇子的居所,皇帝不禁趔趄半步,在宫人的搀扶下打了个冷颤。

“救火,快救火,”他慌道,“皇子若有不测,朕将你们全都杀了!”

西南角的火焰直窜半空,瞧不清梁栋屋檐,只能看见巨大的火光,宫人先被叫喊声引出,等回过神时,殿宇燃起大火,每根漆柱都被一掌击出裂纹,无人敢靠近。

此刻,霍临风走壁飞檐,望见每日上朝的正殿。

既见正殿,便离宫门不远了,他停下,将怀中的娃娃放在地上。这是皇帝唯一的孩子,才五岁,紧紧地搂着他的脖颈。

“松开手。”他说。

小皇子道:“带我去找父皇,我害怕!”

霍临风一把扯开那小手:“你站在这儿,有人看见你,会带你去的。”

他想,当年容落云也是这般小小一个,那么害怕,惶惶然失去了一切。起身离开,他朝西边的宫墙走,不知睿王府的情形如何了。

渐至西墙下,一队人马候在那儿,为首者带着面具。

相距数步,霍临风站定,问:“排行老几?”

那人道:“老大,陈怡。”

霍临风点点头,迈出步子,对面的御廷尉当即冲来,他扬手接招,连踢带打一步步迫近。吐息间,陈怡反手挥出一杆长枪,破风刺来。

陡地,霍临风抬腿飞踢,探手抓住枪身,旋即靠近,奔袭到陈怡的面前。他紧贴对方,长枪反成陈怡的禁锢,根本施展不开。

两人缠斗百招,嘭的,陈怡闪躲,霍临风的一掌打在宫墙上,墙面顿生裂痕。真气四散,陈怡被震得后退几步,还未站稳,迎面又是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他使出全力相接。

二人的内力无限激荡,身后砖瓦崩塌溃败,吹来宫外呼啸的寒风。

霍临风看向外面,瞠目道:“陈若吟!”

陈怡惊疑地回头,发出“呃”的一声,霍临风一拳打在他的后背上,隔着棉衣、铠甲,砸断了他的脊骨。

而视野之中空无一人,仅有一片无光的黯淡。

陈怡倒下,至死睁着双目,霍临风拍拍手中轻尘,踢开衣摆,大步离开了皇宫。

身后有火光,有迷烟,有呼天抢地的叫喊,他朝前走着,闪入一条昏黑的暗巷。望不到尽头的巷尾处,如梦般,乍然出现一双碧绿的眼睛。

霍临风愣住:“太平?”

那双绿眼睛一瞪,奔来,喘息声,绫鞋点在地上的声音,甚至衣袂飘摇都可闻一二。霍临风张开手臂,未接住太平,先接住一具热乎乎的身体。

乱世温存。

这才惊觉,明日已是除夕。

作者有话要说:小霍,喜欢跑酷和快闪的男孩儿。

第109章

霍临风和容落云朝西边走, 怕太平的那双绿眼睛坏事, 霍临风抱着,把狼脑袋按在怀里, 每走二三十步便要啐一句, 这小畜生好沉。

穿行一道漆黑的窄路, 远处似有火光,脚步声整齐, 显然是一队巡逻的骁卫。他们俩贴着墙根停下, 挨得近,呼吸交缠地等那队兵走远。

容落云摸黑抬起手, 触到太平的灰毛, 继而往上, 碰到霍临风的脸颊。他轻柔而仔细地抚弄,悄声问:“你没有受伤罢?”

霍临风同样悄声:“放心,一切安好。”

此处无风无月,沿着墙偷偷摸摸地说话, 仿佛家里容不得, 夜半跑出来幽会。“你呢, 如何?”换他问,“听皇帝说,骁卫军包围了睿王府。”

容落云答:“是,两千余人,黄昏时撞的门。”周遭实在太黑,掩住了他眼底的雀跃, “我率领你的精骑抵在府门后,一剑砍了个将军,可谓势如破竹!”

霍临风赶忙“嘘”一声,这厮他太了解,当初冷桑山大战野狼群、夜探丞相府恶斗抟魂九蟒,哪回都要得意一番。如今更了不得,率兵冲锋,杀出千人重围,估摸能絮叨上三个月。

他询问道:“大家可都平安?”

容落云说:“大哥保护姐姐,老三护着睿王,除却王府的亲兵有些折损,大家暂且无恙。”

那队骁卫军走远了,脚步声已听不见丁点,他们应该继续赶路,却极有默契地,谁都没有动弹。许是今夜疲倦,这犄角旮旯叫人放松,又许是悄悄话未说尽,不愿打破这一点安宁。

忽然,霍临风确认道:“对方两千余人,中途没增兵么?”

容落云回答:“没有,直到杀出去,然后甩掉残兵往西逃,对方都没有增兵。”他心中存疑,“其实我也觉得奇怪,若要铲除我和睿王,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原是突袭,本就打他们一个手足无措,霍临风不在,孟霆元外头的亲兵未归,还有十名霍家精骑在荒林之中,乃是他们最为薄弱的时刻。

“两千骁卫,是皇帝低估了不凡宫。”容落云说,“可稍落下风的话,必定会增援,傻子才会错过这次良机罢?”

霍临风道:“没顾上增援,是因为皇宫乱成一团,打乱了皇帝的步伐。”

两人同时静默,黑暗中,又同时觑向彼此,霍临风先开口:“今夜,除了皇帝想让你们死,陈若吟应该更想。”

容落云接腔:“如今和陈贼,是你死我活的关系,皇帝既然动手,那厮必定趁着东风添一把火。”

分析得头头是道,霍临风问:“那他为何没派人增援骁卫?”

容落云支吾:“我怎么知道……”

霍临风好生无语,合着说没说都一样,索性不猜测了,事已至此总归还算幸运。他一手抱着太平,一手揽住容落云,风雪夜归人般,疾步往西去了。

正值子时,丞相府,厅堂内灯火通明。

座上,陈若吟发髻松散,衣裳宽松,俨然不是待客的模样,可座下圈椅中,却端坐一位深夜拜访的客人,清瘦甚至嶙峋,是太傅沈问道。

桌上除去茶盏,还摆满砚台,沈问道端详着,轻拿轻放格外的小心。良久,他扭脸望向陈若吟,客气地说:“丞相大人的砚净是好砚,在下都挑花眼了。”

陈若吟翘着二郎腿,嘴角勾着,笑得凉意飕飕,管家进屋来,走到一旁俯身贴耳,对他禀报几句。他偏头闪躲,说:“大声讲就是了,让沈大人也听听。”

管家道:“两千骁卫围剿睿王府,被反杀。”偷偷瞥一眼陈若吟,见其声色未动,才接着往下说,“睿王及不凡宫等人俱已逃脱,行踪不明,至于皇宫那边……”

沈问道垂眸盯着手里的砚台,不知听或没听,陈若吟好整以暇,懒洋洋地说:“皇宫那边怎的?皇上不敢杀霍临风,顶多拘了他。”

管家躬身:“霍临风搅得宫中大乱,也逃脱了。相爷,宫门一级校尉来报,陈怡叫霍临风打死了,就在西边的宫墙下。”

陈若吟眉心一舒,似是放松态,实则越是愤恨。“哎呀……”他拖长音调,丹凤眼往座下投去,“沈大人,可都听清了?”

沈问道抬眸:“相爷的义子丧命,节哀顺变。”

陈若吟的心情算不得好,他也绝非哑忍的性子,道:“本相最烦臭书生,惺惺作态,像个娘们儿似的。”

沈问道抚须:“像不像的,说到底还是个男人,可身上若是没了根儿,再不惺惺作态,也算不得男人了。”

嘭的一声,陈若吟拍案怒指:“姓沈的!你少在本相面前放肆!”

沈问道含笑曰:“岂敢,无非是近日城中流言纷纷,在下一时有感而发。”

先前,霍将军怒杀丞相的两匹马,长安城早已传遍,还在传,霍将军亲口透露,丞相多年不婚不娶,竟是因为一桩难言之隐。

陈若吟恨得牙痒,道:“当年唐祯谋逆一案,之后这些年,你我水火难容,十八载,你沈问道何曾登过我丞相府的门?今夜骤然拜访,不过是知晓睿王府遭难,料到我会派人,便来拖住我罢了。”

沈问道说:“丞相多虑,在下当真是来挑砚台的。”

刚入夜,惊闻骁卫军包围睿王府,皇上既已动手,劝谏无用,猜测陈若吟定会趁机派人,以将睿王一派铲除。沈问道便来了,仗着是小皇子的恩师,借口小皇子想寻一方好砚,在丞相府一直搓磨到此刻。

陈若吟切齿问道:“那沈太傅挑好了吗?”

沈问道拿起一块:“这一方极好,想来小皇子十分喜欢。”起身离座,发觉双腿都有点酸麻,“时候不早,那在下不打扰了。”

陈若吟一挥手,示意管家送客,待沈问道转身走出几步,他盯着那瘦削的背影,幽幽地开口:“沈大人此举,莫非属三皇子一派?”

沈问道未回头:“丞相误会了,在下最想救的,是不凡宫的容落云。”

陈若吟蹙眉:“你与他何干?”

沈问道低低地笑起来,吊起胃口却不回应,揣着一方砚台离开了。厅内陡然寂静,门未关严,陈若吟陷在椅中凝望那一道门缝外的夜空,他琢磨不透,向来清高的沈问道为何要帮一个江湖匪首。

莫非,容落云和沈家曾有交情?

对了,瀚州贾炎息一事,是容落云帮了沈舟,沈问道此次是报恩?

可平白无故,容落云为何要帮?

难不成,容落云是沈问道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陈若吟可谓是天马行空,思来想去,兴味正浓时,管家从外面折返回来。他收敛神思,道:“我乏了,扶我去歇一会儿。”

管家来搭手,问:“相爷,眼下这情势……”

陈若吟说:“今夜这么一闹,睿王、霍临风、不凡宫,皆是死罪。”他打着哈欠,“他们那点人马,活不成。”

长街深处,一辆马车驶来,停在沈府的门前。

沈问道匆忙下车,一入府,径自朝书房的方向走,未至门前,先望见书房里的人影。待迈进门,房里的人起身行礼,恭敬地唤一声“大人”。

瀚州口音,十指结着厚茧,是个练家子。

沈问道曰:“是舟儿派你来的罢,坐下说。”

对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知州大人给您的。”他递上,“前些日子,不凡宫阖宫北上,大人推断长安有异,便命属下来跑一趟。”

沈问道读信,对西乾岭的情况大概了解,眼下的境况,无兵便无救,不凡宫来寻是及时雨。怕的是,这一场雨还不够……

“你连夜赶回瀚州,告诉你们大人。”沈问道说,“让他想尽一切办法,越快越好,调兵!”

私自调兵乃重罪,对方面露惊异,而后抱拳承诺:“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把消息带到。”

片刻都耽搁不得,言简意赅交代清,对方起身欲走,这要紧关头,沈问道连亲儿子都信不过,唯恐对方犹豫,于是又加一剂猛药——

“你告诉他,兜转十八载,香茴与蘅草都长大了。”

子时将过,长安城内却无人打更,睿王府被围剿,皇宫大乱,街上巡逻的骁卫一拨接连一拨。百姓都藏在家里,佯装太平,暗窥风云变色后的天地。

城西咸讷巷,两道暗影倏忽掠过,仔细听,还有畜生打着呼噜。至一扇门前,容落云轻轻敲了敲,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闪进门中,霍临风说:“虎落平阳,睿王还得亲自开门。”

孟霆元无意玩笑:“我担心你们俩,便始终在门内等着。”他将霍临风和容落云仔细打量,确认没受伤才松一口气,“快进屋罢。”

小门小户,统共也就两间,比不得气派的王府,三人陆续进屋,屋内满当,段怀恪、陆准、容端雨,还有伺候的杜铮,倒是谁也不少。

霍临风奔波口渴,先饮一杯热茶,问:“此处可安全?”

孟霆元说:“咸讷巷我已在多年前买下,家家户户看似是寻常百姓,实则是我的亲信。眼下,王府的亲兵,霍家精骑,包括咱们都待在这儿,暂时还算安全。”

安全是一时的,只要没离开长安,迟早会被骁卫军找到。霍临风说:“皇宫那样子,估摸要折腾一夜,明日又是除夕,恐怕也不好大动干戈,咱们还能藏匿着过个年。”

容落云哼道:“你还有心思过年?”

霍临风笑着:“有啊,咱俩还没一起过过年呢。”

当着这么些人,容落云哪肯继续说,偏过头,盯着窗子上贴的剪纸。只听陆准提问:“那过完年怎么办?”

霍临风轻飘飘地答:“我想‘替天行道’,你们意下如何?”

容落云又把脸转回来,替天行道,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诛杀陈声和新帝,彻底坐实“反贼”的名头吗?

他动动唇:“我陪你。”

陆准一听,急忙表态:“我陪二哥!”说罢去勾段怀恪的肩膀,“大哥陪我!”

孟霆元僵立着,仿佛无法动弹,目光游走在各人之间,不知该奉上一份感激还是钦佩。霍临风读懂他,却不欲言情,竟然嗤嗤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开头,传染般,容落云也颔首笑了,这一屋被缉拿的乱贼丝毫不知胆怯,如见知己,如沐春风,在陋室里对着彼此大笑。

待夜深,众人疲倦地睡下,灯火熄灭。

霍临风揽着容落云立在窗前,月光倾洒,依稀照亮两张面容。容落云抬手摸窗子上的剪纸,小声说:“是鸳鸯。”

霍临风道:“有一词,叫苦命鸳鸯。”

容落云问:“咱们算苦命鸳鸯么?”

霍临风忍笑:“咱们这样的,叫亡命鸳鸯。”他凑近些,在皎皎月光下吻容落云的脸颊,以唇贴耳地说——

“专亡别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