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房内没什么动静。容端雨抽出手,瞥一眼床榻,见两只枕头一床锦被,梨木架上,挂着几件衣袍和官服,这一室之中的痕迹藏都藏不住。

容落云羞愧难安,身上生虱子一般,浑身都不自在。“姐,舟车劳顿,要不先歇息罢?”他巴巴地仰着脸,“明日再教训我,行吗?”

容端雨揪住容落云的衣襟,拽近些,姣好的面容一阵白一阵红,似是忍耐极大的难堪。半晌,她难以启齿地问:“霍临风欺负你了?”

容落云瞠目结舌:“什么欺负,没、没有……”

好歹在风月场待过,容端雨指向床:“夜里那上头,他欺负你没有?”

晚霞敌不过容落云的脸色,嫣着,犹如抹了一整盒胭脂,他的额头沁出汗,活活臊得,舌头在嘴里打结磕碰,期期艾艾答不出一句体面的话。

也无需答了,这情态比什么言语都直白。

容落云料想的痛斥、责备、埋怨,竟通通没有发生,容端雨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眼光低回,只流出一丝叹惋。

“姐姐?”他试探地叫。

容端雨说:“自你去塞北后,我日日拜佛祈祷,只要你平安,无论如何我都顺你的意。”

容落云起身将容端雨紧紧搂住,颤抖得厉害。

这一夜,蛰园的厢房住满了,容落云守在容端雨的床边,寸步不离,霍临风独守空闺,段怀恪则跟陆准挤在一间。

夜深人静,陆准说:“大哥,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段怀恪问:“那我该何时来?”

陆准道:“应该等我回去,你再来。”他什么都憋不住,扒着枕头离近些,“你不知道罢,这府里的睿王妃……”

又把孟霆元那点事儿抖搂一遍,说罢,他多问一句:“大哥,我的藏金阁还好罢?”

段怀恪答:“睿王没拨银子,日常开销便从你的藏金阁取,这回来长安的路费也是从你那儿拿的。”

陆准撅在床上,气得七窍都冒了烟,正欲发作,被段怀恪一掌闷在颈后,“呜”地一声睡着了。

寒冷的长夜过去,天蒙蒙亮时,园中传来一阵吵闹声。

容落云从床畔起身,临窗一瞧,见孟霆元带着三五亲兵在外面,紧接着霍临风从大屋出去,和孟霆元蹙着眉交谈。

很快,那二人大步离去,不知发生何事。

这点动静不算小,园中众人陆续起来,观望着,暂时不好轻举妄动。待天光大亮,霍临风和孟霆元折返回来,没带随从,看来已经无事了。

容落云出屋,询问道:“方才发生何事?”

霍临风说:“新帝派人提审阿扎泰,刚刚带走了。”

阿扎泰是重要的人证,可若是不交人,则为忤逆皇命。孟霆元道:“接下来便要等,看皇兄有何后招,是舍陈贼安民心,还是对付咱们。”

容落云点点头,风雨前最是平静,没什么好惧怕的。

“对了,”孟霆元说,“我夜半才回府,听闻小茴来了。”唐茴是容端雨的本名,他习惯如此称呼,“管家还告诉我,她的腿……”

容落云抿着唇,提起仍是怅然,孟霆元安慰道:“你别难过,我这就入宫寻两名御医来看看,也许还有法子。”

孟霆元说罢便走,没耽搁片刻,走出蛰园一拐弯,撞上等在门边的陆准。陆准才睡醒不久,哈欠连天打得眼泛泪花。

“三宫主,有事?”孟霆元问。

陆准开门见山:“王爷,你该给不凡宫送银子了。”

这阵子里外事忙,孟霆元疏忽,闻言便答应下来:“要多少?”

陆准说:“五千两。”

“五千两?”孟霆元负起手,“三宫主,你怎么不去抢?”

陆准道:“我都见到你这个财主了,为何还费劲去抢?”他困着呢,仰着下巴打哈欠,临走威胁对方,“你若是不给,我就把睿王妃的秘密传出去……”

那背影入园走远,孟霆元吃个哑巴亏,生着气喊府里的账房去了。

檐下,霍临风和容落云相对片刻,掀帘进屋,并着肩朝里面走。霍临风瞧见容落云眼下的淡青,说:“去好好歇会儿,叫丫鬟伺候你姐姐。”

容落云没吭声,一直沉默到房门外,门半掩,透过缝隙能看见容端雨倚床坐着。他们推门进去,像是犯案的小人见到官府的老爷,又心虚又局促。

忽然,霍临风说:“容姑娘,把小容许给我罢。”

容落云两眼一黑,这疯子说的什么话,也忒不要脸了……他从后砸一拳,偷偷地,观望容端雨的神情。

容端雨淡淡的:“你会永远待我弟弟好吗?”

霍临风似惊似喜:“我发誓!”他紧紧攥住容落云的手,“我一定珍爱他,若违背誓言,便横死沙场不得轮回。”

不愧是塞北的将军,哪怕横死也不能在别的地方。

容端雨本已经允准,也无力讨价还价般让对方保证,倒不如说些实在的。

“落云,你出去。”她把容落云支走,房中只剩下霍临风,“霍将军,包袱里有个盒子,你收着。”

霍临风去拿桌上的包袱,摸出小木盒,觉得有点眼熟,怎的那么像容落云弄的那一盒补药?他忍不住问:“容姑娘,这是?”

容端雨说:“你与我弟弟行过燕好之事了?”

如斯直接,霍临风险些呛着,容端雨睨他一眼,说:“我在青楼见得多了,也知道断袖是何种情况,这盒药是我专门讨来的。”

以为他体虚不成?霍临风忙道:“不用不用,我用不着这个,这……真的用不着!”

容端雨蹙眉:“你用?”她分外犹疑,把霍临风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莫非,是你承欢落云的身下?”

霍临风几乎吐了血:“不是……”

容端雨将信将疑:“断袖燕好很伤身,这盒腰是外服,保养身子用的。”到底是女儿家,哪怕久经风月也遭不住,“总之,你们谁需要就谁用罢。”

霍临风冷面发烫,连颈子都红了,还不忘礼数周全:“多谢容姑娘。”

容端雨说:“称呼要改了。”

霍临风一怔:“多谢姐姐……”

他捧着盒子走出房间,对上容落云,想起容端雨探究的目光,还有那句“承欢身下”。

枉他一世英勇,这下跳进蓝湖也洗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霍:无语

第106章

临着坊集的一间食肆, 人满为患, 晌午未至便已杯筹交错。二楼上房内,霍临风和容落云面对面坐着, 守一口咕嘟冒气的锅, 锅里炖着鲜香软烂的羊肉。

容落云夹一块, 刚塞嘴里,烫得薄唇轻颤咿咿呀呀, 霍临风抬眼瞧着, 先忍俊不禁,而后幸灾乐祸, 道:“睿王府顿顿珍馐, 怎像个饿狠的小叫花子?”

那口羊肉咽下去, 容落云说:“许是当年我做小叫花子时,落下病了。”他指的是初到西乾岭,和姐姐走散,孤身一人在街上行乞。

容落云瞥一眼窗户, 紧闭着, 连点缝隙都未留, 伙计特意叮嘱过,门窗关严些,免得惹上麻烦。他问:“能惹什么麻烦?”

霍临风说:“先帝驾崩不久,百姓谁敢欢声笑语,可眼下正值年关,是一年到头最开心的光景。”所以呢, “只能闭门锁窗,偷偷地开怀。”

容落云哼一声:“孟家人好厚的脸皮,死便死了,还想让百姓追思数月不成。”

转念,他想起霍钊战死后的情形,尸身送回塞北城中,当时那般乱,百姓却全涌向长街,哭声几乎能把人淹没。守灵那几日,侯府门前的百姓从未间断,人人奉一只经幡,摞得恁高,下葬那日足足焚烧了四个时辰。

容落云禁不住感慨,民心向背,是最遮掩不住的。

稍一抬眸,他看霍临风正大快朵颐,盯着端详片刻,抿着嘴无声地笑起来。霍临风有所感知,以为自己吃相不佳,搁下羊腿,擦擦嘴停住了。

容落云却仍是笑,双肩抖动着,面庞被熏燎地浮一层浅红。

霍临风问:“你高兴什么?”

容落云支吾不言,忽地小腿一痛,霍临风在桌下勾了他一脚。他只好屈打成招:“没什么,突然想起姐姐给你的那盒药……”

霍临风神色息变:“不许再提!”

容落云说:“这两日,姐姐瞧我的眼神都不太对。”他怎能止得住,简直笑得花枝乱颤,“那眼神好似在说,我弟弟可真了不得。”

霍临风五内郁结,恨不得揪一团棉花将耳朵堵住,正欲发作,桌下,容落云礼尚往来,用鞋尖儿勾他的腿。他绷着不动,道:“随你说笑,你也只能过个嘴瘾罢了。”

那笑模样顿时一收,容落云问:“什么意思?”

霍临风答道:“还能什么意思,说破大天去,那药也是给你用的。”他脚腕一转,将容落云的一双脚扣住,“待入夜点灯,宽衣登床,只能撅着任由欺负的时候,看你还怎么笑。”

容落云羞恼:“青天白日,你说什么浑话!”

他好心虚,眼尾朝门边一扫,生怕叫旁人听了去。谁料,余光尚未收回,门外晃来一道影儿,敲了两声。

霍临风说:“进来罢。”

门推开,来者是张唯仁。方才闹得脸红,容落云抬手掩面,有些难堪地低着头,双足还被霍临风拘着,他一挣,却没逃离禁锢。

桌面上瞧着正正经经,桌底下,俨如风月场的醉情宴,根本见不得人。

“将军,二宫主。”张唯仁礼数周全地开口,“听闻阿扎泰已被押入天牢,但还未过审。”

霍临风说:“是,陈若吟那边如何?”

张唯仁禀报道:“前日,长安城西侧的角门换值,一级校尉亲自登门丞相府。”

这是递信的意思,陈若吟的兵马见不得光,一拨拨从西侧角门进城,数日前霍临风安排精骑入林绞杀,算起来,的确该有所察觉。

张唯仁说:“陈若吟得到信儿,定会派人去荒林中查看,估摸已经知晓是将军所为。”

霍临风道:“咱们的定北军不能在长安城打打杀杀,名不正言不顺,所以那十名精骑穿的是睿王亲兵的衣裳。”他亲自斟酒,“倘若暴露了,只说那一伙蛮兵祸害百姓,睿王是为城外太平才出兵镇压。”

锅中的热汤一直沸腾着,待底下的小炉燃尽炭火,那般快,汤水便没了冒泡的声响。霍临风垂眸低望,叹道:“没有炭火,煮不成好汤。”

容落云心如明镜,这话的弦外之音是——没有兵力,则成不了大业。

此次来长安,精骑只三十名,连上睿王的亲兵也远远不足。先帝驾崩那日,霍临风出宫后见过张唯仁一面,只吩咐两个字:调兵。

容落云问:“那情况如何?”

霍临风道:“大哥接到消息便着手准备,所挑选的皆为侯府的亲兵,只不过新帝提防,关外往来查得极严,只能分散而出以免叫人起了疑心。”

容落云听罢,迟疑地说:“其实,我……”

霍临风看他:“怎的了?”

不等容落云说出口,张唯仁忽而一笑,拦截道:“二宫主,其实你曾暗中联络不凡宫,是不是?”

容落云微怔:“你怎么知道?”

张唯仁说:“我乃密探,睿王府飞出一只信鸽,想来是二宫主要递信给西乾岭。”

霍临风看向容落云,不知飞鸽传书所为何事,容落云不好再隐瞒,坦诚道:“我明白人手不够,因此传信回去,欲召集不凡宫的弟子前来长安。”

西乾岭虽路途遥遥,但不凡宫的弟子乃出身江湖,极易伪装分散,届时收到命令,纵马北上应该无需太久。他说:“也许你塞北的兵还未到,我西乾岭的人却先来了。”

霍临风一时哑然,既错愕,亦不知如何应对容落云的倾囊相助。桌下,扣紧的脚踝都暖热了,他凝神与之相视,当着旁人,说不出心头的千言万语。

容落云被盯得难为情,撇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休要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为了你。”

“哦?”霍临风甜滋滋,却拈酸吃醋,“那你为谁,睿王?”

容落云怒道:“臭德行!”脚下一蹬,桌面轻晃不止,“我是为自己,到时我率不凡宫的弟子大杀奸贼,日后威震江湖,没准儿能当上武林盟主。”

霍临风失笑,换个角度一琢磨,这厮做宫主时招收大弟子,连穿衣浣发都要伺候,倘若当上武林盟主,岂非梳头的、暖床的、捏身子的……样样都不能少?

越想越偏颇,然而心内实在是熨帖,他拿起竹筷伸入锅中,想给容落云加一大块羊肉。筷子穿汤过,淅沥沥,连个肉渣都没捞到,一扭脸,见张唯仁的碟中堆着小山似的羊骨头。

“……”霍临风怒道,“你来蹭饭的么!”

容落云也瞠目:“一块都不给我们剩!”

张唯仁抹把嘴:“我看将军和二宫主相谈甚欢,顾不上吃,又怕浪费这一锅好肉。”他说得振振有词,“于是便笑纳了。”

身为属下顶撞将军,定北军里没这般规矩,霍临风正欲摆架子,张唯仁却先一步起身:“将军,二宫主,要事俱已禀报,我先告辞了。”

这还不算完,临走,张唯仁又说:“桌下纠缠得轻些,仔细掀了桌子。”

倏地,四腿分开,应着门板开合的动静,霍临风和容落云非但没吃饱羊肉,还被狠狠地臊白一通。

离开食肆时,两人隔着八丈远,貌离神离地回了睿王府。

午后最晴,蛰园正是热闹,容端雨捧着手炉坐在廊下,陆准陪伴解闷儿,逗得对方难得露出笑意。石桌旁,段怀恪弄着一架琴,路上颠簸松了琴弦,需一根根调整。

霍临风和容落云归来,打声招呼进屋,到书房,霍临风落座铺纸,容落云立在一旁研墨。落笔成线,连线成图,此刻绘制的地图比以往更加精细。

“时间过得真快。”霍临风分心道,“回想灵碧汤一游,还恍如昨日。”

容落云目光低垂:“比武招大弟子,也像是发生在昨天。”

长安城的地图逐渐绘完,霍临风将容落云拉在腿上拥着,一点点细讲,各道关卡、布防、宫门守卫的轮换,无一不细致。

容落云认真地记,而后拈起一支朱笔,在丞相府上轻轻一圈。这时,窗外传来琴音,不悲不喜的,倒有几分铿锵的味道。

霍临风说:“你姐姐是个厉害的女子。”

本是千金女,颠沛辗转亡命天涯,为报仇,委身烟花之地糟蹋了名声,如今摔断一条腿,却不自怜自艾,琴声透着一股决绝。

容落云喃喃道:“你娘亲也是个厉害的女子。”

他二人那会儿还分崩离析般,此刻又互相恭维起来,难得晴暖,何苦辜负一片艳阳天。陡地,窗外的琴声戛然而止,有些非同寻常。

容落云起身到窗边一窥,说:“管家来了。”

霍临风正正衣冠,待管家小跑进屋,问:“可是睿王有事唤我?”

管家禀报道:“并非我家王爷,宫里来人,说皇上传霍将军进宫,面审阿扎泰。”

霍临风即刻动身,走之前更换官服,这空当车马已经备好,俱在府门外等候。临行,容落云伴着出门,低声问:“既然要你在场,皇上便不好偏私,是好事?”

霍临风说:“但愿罢。”

离府登车,整队人马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丞相府的后门轻轻启开,探子递进消息,又紧紧地关上。府中书阁里,陈若吟捧着一卷佛经,燃檀香,斜倚在颤悠悠地藤床上。

属下来报:“相爷,霍临风奉旨进宫了。”

“……度脱无量菩萨及声闻众。”陈若吟念完一句,“什么旨意?”

属下答:“面审阿扎泰。”

陈若吟斜目睥睨,重复道:“面审……阿扎泰?”他撂下经书,翻个身,弄得藤床咯吱作响,然后笑起来,笑得分外狂妄,浑身都抽搐着。

属下不解:“相爷,您……”

陈若吟说:“阿扎泰昨夜死在天牢里,是本相灌的毒酒。”

而当时,皇帝就在一旁。

属下吃惊道:“那皇上命霍临风面审……”

“什么面审,”陈若吟笑答,“这一招,叫请君入瓮。”

第107章

书阁内已无翻书声, 陈若吟仰躺在藤床上, 阖着眼,手掌打着拍子, 正哼哼哧哧地唱曲儿。檀香燃得浓转淡, 清茶晾得热变凉, 这一曲还未终结。

管家端来新煮的茶水,放轻步子, 半跪在藤床边给陈若吟奉上。陈若吟眯开眼, 没接,笑眯眯地说:“这会子, 霍临风应该见着皇上了。”

管家应和:“此祸是大是小, 就看他的造化了。”

陈若吟说:“怎的, 你料定是祸?”这才接那杯茶,吹一吹,捧在嘴边啜饮一口,“是祸还是福, 说不定呢。”

管家不明白, 道:“相爷, 阿扎泰已死,眼下情形对霍临风百害而无一利啊。”

人证死了,是当着皇上的面儿死的,那皇上的心偏向谁,一目了然。霍临风进宫后知晓真相,还能如何, 只能咽下哑巴亏,根本别无他法。

一盏茶饮尽,陈若吟说:“你太小瞧那位霍将军了,他岂能就此善罢甘休?他咽得下那口气,定北军也咽不下。”

“可……”管家目露迟疑,“可他此刻单枪匹马,皇上还能忌惮不成?”

陈若吟道:“皇上此刻不忌惮,往后呢?”他坐起身,藤床嘎吱一声,“皇上刚登基,惹得起塞北的大军?霍钊已死,霍临风在长安若有差池,霍惊海必定率着兵就来了。”

有兵,拳头就硬,何况霍氏虽为忠烈,但从来不是惧上的性子。管家有些怔怔,问:“可皇上是倚仗相爷的,要力保相爷才是?”

陈若吟哼道:“保我?皇帝保的是他自己。”

拾起那本经书,陈若吟信手一翻,里头菩萨、佛祖,净是些圣光普照的仙班,这人间事,神佛尚且无力庇佑,更不能指望旁人。

“先请君入瓮。”他道,“然后才能谈条件。”

一伙御侍从殿中出来,关好门,御前没留宫人伺候,掌事的内官候在门外,竖着俩耳朵,仔细听殿内的声响。

这时,东西两旁似有脚步靠近,叮铃咣当的,是佩刀侍卫走路的动静。偏殿的宫人急急跑来,手掩着嘴巴说:“大人,御廷尉进了东西二殿,足足百来人!”

内官吊着眼梢:“有令么?”

小宫人说:“武大人领着,是皇上的旨意。”

内官道:“奉旨聚集,那你慌什么,一点稳当劲儿都没有。”

小宫人战战兢兢:“奴才怕……”好端端的,召唤恁多御廷尉做甚,还藏匿于东西偏殿,莫非,要杀谁个措手不及?

内官揽住小宫人的肩,手指殿门,一脸讳莫如深:“御廷尉杀不杀,要看这里头的那位是否识相,不过啊……”

他不敢再说,就怕百来人御廷尉也打不过人家。

正殿中,新帝坐在上头,身旁只立着一位佩刀的侍卫,霍临风在下面站着,刚行礼起身,袍角还在微微地摆动。

此处仅是一间小殿,有些冷清,无人言语时出奇的安静。皇帝露着笑,先开口说:“霍将军来长安已有一段时日,本该早些召见,奈何一直不得空闲。”

霍临风道:“皇上初登基,必定繁忙。”

皇帝说:“再繁忙也不得慢待将军,朕看今日晴好,便唤将军入宫了。”一顿,寒暄的语气增添几分怅然,“上回来长安,定北侯还在世,一年之内竟物是人非。”

霍临风立即回道:“皇上,父亲虽不算枉死,但确是被奸人害了。”

桌案上,陈若吟与阿扎泰的往来密函呈列着,译过,其中勾结的意思清清楚楚,霍临风继续说:“臣身为人子,要为父亲讨个公道,除却父亲,还为战死沙场的将士、塞北城中遇害的百姓。”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走上前,双手递给侍卫。皇帝从侍卫手里接过,一边展开一边询问:“这道折子是?”

霍临风说:“是生死簿。”

皇帝面露惊诧,展开仔细一瞧,只见一片密密麻麻的名姓,死伤者不计其数,根本望不到头,还有下落不明的,流离失所的,凡此种种。

霍临风禀报:“皇上,若不将陈若吟千刀万剐,难消塞北百姓心头的寒冰。”

寒暄话说了,前情也提得厌倦了,霍临风不欲再拐弯抹角,不待皇帝回应,直言道:“既要面审阿扎泰,便把他押来,今日让一切盖棺定论。”

说罢,殿内静可听针落,啪嗒,皇帝合住折子,轻轻地搁在了桌上。那么多条性命,放下得那般轻巧,一张口,话也轻飘飘的:“霍将军,阿扎泰死在天牢了。”

意外地,霍临风未露出惊讶神色,可这沉静自持,偏叫人愈发心慌。皇帝盯着看,手抚着椅子的把手,透出一点不安,说:“那蛮子乃畏罪自尽。”

霍临风冷笑道:“皇上,阿扎泰是突厥的首领,是俘虏。”

一个敌军的首领,怎会自认为罪人,“畏罪自尽”更是荒唐可笑。

霍临风负起手,此般姿态十分倨傲,实属无礼,他却更倨傲地说:“皇上,咱们都心知肚明,阿扎泰若死,您是要袒护丞相到底了?”

皇帝摇摇头:“朕若保丞相,便杀了阿扎泰,可朕要治丞相的罪,即使阿扎泰死了也无妨。”

霍临风微怔,那一瞬间,他恍然以为座上的是先帝。没错,证据、律法、民意,这一切哪有什么要紧,向来是天子大袖一挥,随自己的性罢了。

当年唐祯一案,无证也可屠杀满门,如今陈若吟罪恶滔天,是饶是惩,同样要看圣意如何。

“那臣问一句,”霍临风道,“皇上,是否要处置丞相?”

皇帝向后靠着椅背,眉头舒展着,全然分辨不出心事,半晌,他毫无波澜地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全仰仗丞相的扶持,如今登基称帝,更少不了一只扶着朕的臂膀。”

霍临风问:“那皇上的意思,是要保丞相了?”

皇帝答:“不,那只臂膀,朕希望霍将军来做。”

多年来,定北侯与丞相互相制衡,霍钊死了,如若袒护陈若吟,必定惹得霍家离心,何况陈若吟已老,又能倚仗多少年呢。

这本买卖很容易算,皇上不傻。霍临风更精明,皇上既然有心舍弃陈若吟,却不光明正大的,反而骗他进宫,说明要暂留陈若吟做筹码,与他谈条件。

谈得妥了,才铲除陈贼。

若谈得崩了,遭殃是便是他自己。

霍临风微微动耳,余光扫在东西侧门上,听见两旁偏殿内的吐息声,估摸布满了侍卫。这一处小殿在皇宫深处,无人领路的话,要想逃出去也绝非易事。

他问:“皇上想怎么做?”

皇帝笑言:“霍将军痛快,朕想的,无非是坐稳江山。”

霍临风装傻:“皇上已经登基,还有何不稳?”

皇帝道:“朕也痛快地说了罢,二皇子从小多病,不成气候,睿王却卧薪十数载,心思比天还大。”他倾身搭住桌沿儿,双眸迸出一股精光,“霍将军,睿王有你帮衬,有那帮子江湖人助力,朕寝食难安啊……”

霍临风眉心忽跳:“皇上,臣与睿王并无勾结。”他索性把话说明白,“臣为百姓效力,只要皇上一心为民,臣自然是皇上的臂膀。”

他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皇帝铲除丞相,安抚民心,便会相安无事。可皇帝怎会轻信,问:“霍将军,你是要朕拿江山和皇位作赌?”

龙袍的广袖奋力一扫,密函、折子、满桌的笔墨皆被扫下,刷啦!东西二殿传来齐齐的抽刀声,皇帝说:“朕若先杀丞相,便真成了势单力薄的孤家寡人,到时选朕还是选睿王,全凭你霍临风的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