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驾崩,太子继位后会如何处置陈若吟,陈若吟这些年暗中招兵买马,又会不会认罪伏诛,若发生最坏那一步,该怎样做?

霍临风道:“我们来时说过,陈若吟一定要死,记不记得?”

容落云点点头:“你还说会替天行道。”

霍临风没再接话,只低头看着容落云,默认,眼底酝着化不开的认真。容落云捧着地瓜,一高兴,把地瓜攥成了地瓜泥,热乎乎地糊在手上。

二人齐齐喊:“杜铮!”

杜铮可真惨,麻溜儿地进来,非礼勿视地伺候这两位烦人的东西。

睿王府已然一片惨淡的白,若单是雪,便为一股冰清玉洁的景致,可孝布装点着,只觉浓浓的死气。

半指厚的雪地上,一串人的脚印和一串狼的爪印,蜿蜿蜒蜒直顺到湖边,陆准和太平登上观景台,目之所及是结冰的湖面。

“嗷呜。”太平被寒风吹得乱叫。

狼是祖籍江南的狼,人亦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陆准裹着披风打颤,没忍住,浑身使劲地打了个喷嚏。

他吸吸鼻子,说:“真他娘冷,走了。”

太平跟在后面,呲牙裂嘴咬陆准的袍角,陆准边扭边躲,一路没正形地跑出了花园。往东,偶入一截围廊,不知怎的,这一方天地竟毫无寒风侵袭。

“嗷!”

陆准扭着脸骂:“你叫唤什么!”

一转头,咚地撞上一人,硬邦邦凉冰冰,骇得他后退半步,站稳后定睛细瞧,原来是一身丧服的睿王。陆准先声夺人,企图把挑理的话堵住,说:“对不起啊。”

孟霆元环顾四周,未见容落云和霍临风,想必这伢子是独自闲逛。抑不住般,视线又移向对方的手指,瞥见玉戒指,心头生起一股闷气。

陆准把手背后:“瞧什么瞧,别想要回去。”

这闪躲的情态,孟霆元以为是胆怯,吓唬道:“我的戒指,我就要回来。”

岂料刚说罢,刷啦一声,一柄锋利的弯刀抵在胸口,陆准凑得极近,冒着杀人越货的气势。孟霆元愣住,无比的难以置信:“我是当朝王爷,你的胆子会不会太大了?”

陆准说:“行走江湖,一定要够猛!”

孟霆元失笑:“为一枚戒指而已,就敢取我性命,聪明人的话,不是应该巴结着我,谋求长远的富贵么?”

陆准收刀,一脸不屑地说:“等太子继位,你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当我傻啊?”

孟霆元好生无语:“常言树倒猢狲散,我这棵树还没倒,三宫主就要散了?”在宫中操劳整日,他觉得累,索性在廊下落座,“可不凡宫与我联络多年,怎是那么容易就能撇清的。”

这话主要为唬弄人,他便抬眼盯着,将陆准的反应尽收眼底。陆准果然一怔,蹙起眉,嘴也情不自禁地噘起来。

一副小儿模样,孟霆元问:“你多大了?”

陆准答:“二十。”

他仍惦记那番话,到旁边坐着,细细地辩驳:“不凡宫虽和你联络,但没有实证,否则陈若吟早揭发你了。”

孟霆元假装道:“也对,那不凡宫众人还算幸运,可你却难逃干系。”

陆准咋呼:“少胡吣,我以前都未见过你!”

孟霆元说:“你时常劫道,劫的尽是贪官污吏,或为富不仁之徒,没错罢?而指示你的消息实际来自于我,你劫得的银钱扣下多少,充公多少,那账目实际也是交给我。”

他好整以暇,稍微一偏头,见陆准的脸色忽白忽红,忐忑得很。“何况你每次劫道第一句便说,我乃玉面弯刀客陆准。”他又道,“谁都知道是你做的,我再把账簿一亮,你还撇得清吗?”

一身腥臊沾惹着,哪里撇得清。陆准到底才二十岁,又被容落云护得好,三言两语便吓得有些慌,他转过身摘手上戒指,低着头还挺委屈。

孟霆元从后引颈偷望,见那玉戒被捏住,褪下一截,舍不得,又重新套回去,如此反复。他感慨道:“你怎的如此财迷?”

陆准一听揣起手:“本宫主就是财迷,这戒指我戴定了,届时要杀要剐随便,老子不怵!”

方才还惶恐不安,眼下又张牙舞爪了,在这死气沉沉的围廊中显得异常鲜活。孟霆元与太子周旋大半日,应付朝臣百官,又处理殡仪杂务,没一件爽快的,此刻看着陆准的傻样子,竟觉得心间有些欢愉。

他动一动恻隐,不忍再吓唬孩子,说:“放心,我若拉你下水,小容定会找我算账。”

陆准嘴快:“小容也是你叫的,被我二嫂听见——”他及时刹住,然后醒悟过来,“真他娘的,霍大哥是将军,我怕你做甚!”

孟霆元不擅长拌嘴,也疲倦,便沉默着没有回应。身后栏杆外,风雪烛影共徘徊,身前面对的屋子,是那夜与容落云说话的暖阁。

当时尽是酸苦,当下却是开怀。

身旁这一个,天真烂漫的,肩上没有背负太多的重量,有些傻,只有未曾经历磨难,才能拥有这种傻气。

孟霆元说:“我有些羡慕你。”

陆准扭过脸:“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孟霆元答:“生于草泽,自由自在。”

陆准说:“那你生于帝王家,我还羡慕你大富大贵呢。”他撇撇嘴,直言不讳道,“睿王,你这人有点矫情。”

孟霆元不乐意:“哎,我怎的——”

他发不出声了,陆准忽然捂住他的嘴,不叫他继续说,那手掌很凉,掌心却热乎,不轻不重地贴着他的薄唇。从来没有人这般过,敢如此僭越,不顾尊卑地捂他的嘴。

陆准沉下脸,冷声道:“什么人?出来。”

唇上的手拿开了,孟霆元顺着陆准的视线望去,围廊拐角处,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曳着长裙步摇,走到灯下,原来是他的王妃。

陆准还以为是心杂的下人,见是对方的发妻,顿时有点尴尬,他撇过脸抱起太平,起身准备先一步告辞。

这时孟霆元开口:“眼睛怎的肿着?”

似是关怀之语,语气却冷得和风雪无异。王妃说:“父皇驾崩,思来觉得悲切。”

孟霆元问:“是为你自己悲切罢?”

两步之外,陆准想走却不动,扒墙角似的旁听,他为何觉得这二人的对话奇奇怪怪?正磨蹭着,只听孟霆元说:“父皇已死,你没了靠山,怕我容不下你么?”

陆准心中剧震,难不成王妃和狗皇帝有一腿?

孟霆元又道:“父皇把你嫁给我,让你监视我这些年,以后你我都不必再假惺惺了。”

竟然是这样……一瞬间,陆准明白孟霆元为何羡慕他了。

皇上的大丧还未办,且没工夫处理“家事”,孟霆元将王妃打发走,然后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回首一瞧,见陆准仍在,还瞪着眼看他。

“有事?”

“嗯……一切都会好的。”

孟霆元微怔,这是同情他,还是安慰他?

说罢见对方没反应,陆准有点难为情,扭身便走:“哎呀,我不会哄人,回去吃烤地瓜了。”

……原来是哄他?

孟霆元立在灯下,慢慢笑了起来。

第104章

一整夜的雪, 卯时了, 晨曦还未露出来,屋里点着几盏明灯, 霍临风梳洗穿戴, 时不时扭脸瞧一眼床上的容落云。

容落云卷着被子, 贪恋热乎乎的被窝,眯着眼, 盯着霍临风最后套一层孝布。他坐起来, 问:“成帝今日下葬?”

霍临风“嗯”一声:“法寺的僧人诵完经,就到皇陵去。”

房门被吱呀推开, 没先敲一敲, 如此没规矩的自然是陆准。小财神容光焕发, 还骚情地戴一顶紫玉冠,走进来,径自往床畔一坐。

霍临风说:“三宫主起得真早,有事儿?”

陆准回道:“我想出门转转。”他说得煞有介事, “长安乃天子脚下, 可不能白来, 好歹要捞一笔。”

容落云问:“你要出去劫道?”

陆准抬手摸摸玉冠,他曾找大师算过,劫道是凶活儿,易生祸端,若想破解需穿戴鲜艳些,增添一丝喜气。俗话说“姹紫嫣红”, 眼下国丧穿红找死,那便穿紫色了。

他也知道,长安戒备森严,不似西乾岭山高皇帝远的。“霍大哥,”他巴结人,“你肯定清楚哪里松懈,能否指条明路?”

霍临风向来记仇:“不喊二嫂了?”

陆准变脸极快:“什么二嫂啊,你乃堂堂的大将军,是我二哥做了将军夫人。”

床里头,容落云掀开锦被,一脚把陆准踹了出去,霍临风笑不可遏,踱到床边俯身捧容落云的脸,说:“我进宫了,你再睡一会儿。”

说罢转身欲走,顿住,霍临风又道:“三宫主,眼下正值国丧,各地上供的宝贝数不胜数。城外五十里有驿馆,你明白吗?”

陆准骨碌起来:“明白,明白!”

霍临风说:“那带你二哥一起去,让他也转转,整日待在府里都长肉了。”说着朝外走,利索地迈出了卧房。

容落云愣在床上,他哪长肉了?抬手捏捏胳膊,再抚一抚肚腹,赤足下床跑到镜台前,对着铜镜仔细端详,没觉得胖啊……

陆准凑来:“二哥,醒时听杜铮命人备马,难不成霍大哥和睿王骑马去皇宫?”

容落云回神:“只临风自己。”昨日孟霆元回来交代些事情,连夜便回宫去了,“怎的想起来问睿王?”

陆准哪是想提睿王,是听到人家的秘密,活活忍耐一宿。他悄声说:“我昨日与他说话了。”一脸的高深莫测,“二哥,你不晓得罢,睿王妃居然……”

三两句工夫,陆准把孟霆元的夫妻秘密抖搂个底儿掉,容落云一时怔愣,稍微细想,又觉得应当在意料之中。

他叮嘱道:“此事莫对旁人说,记住了吗?”

陆准琢磨着,这也算皇家秘辛罢,若是以此为条件,睿王是不是要赏他一笔封口的银钱……白银,黄金,南海珍珠红玛瑙,他手托腮地倚着镜台,越想越美,露着又憨又痴的笑意。

趁那傻子天马行空,容落云净面更衣,扎起一束高高的马尾,等穿戴好,朝陆准的额头上狠狠一敲,敲碎了对方的白日梦。

兄弟两人离园,未走王府正门,贴着高墙轻纵身,再落地时已经在城南某一处。城门重兵把守,进出都要严格地检查,排队半个时辰才终于过关。

一出城,重要的几条官路布满骁卫军,休说劫道,就连驾车赶路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容落云和陆准审时度势,选择无人深径,从荒凉的林中向南穿行。

一路未见什么人,约莫二十里后,容落云顿住脚步吸吸鼻子,闻见一股腐臭的血腥气。循着那股味道走,渐渐地,行至一片枯黄的树丛前,厚雪覆盖着,瞧不出什么异样。

陆准掩住口鼻,抽一把弯刀将树丛拨开,腥臭味儿愈发浓,用刀篦去浮雪,只见赫然躺着几具尸身。

“二哥,快瞧!”

容落云凝眸望着,视线移动远些,说:“前面应该也是。”他折枝走近,一路篦去覆盖的积雪,将一具具尸体暴露出来。

统共十六人,无兵器,皆为寻常百姓的装扮,其中还有老幼妇孺。这条路隐秘,是何人行凶,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又是为何被杀?

“那个……”陆准吞咽口水,“不会是被劫杀的罢?”

不无可能,但容落云眼尖,用树枝挑起一枚包袱,里头竟掉出两颗碎银。再查看其他的,不少人的行囊仍在,可见凶手并非图财,而是单纯地害命。

容落云说:“老三,咱们继续走。”

他们朝着南,弥漫的死人味儿或浓或淡,但始终未曾断过,树丛之下也接连不断地发现尸体。走过四十里时,陆准抹把脸,嘟囔道:“一路都没个人。”

这话给容落云提了醒,四十里地只见死尸,不见活人,也忒不寻常了。他片刻后明白,这条路没有官兵把守,本来是有人走的,但连续丧命其中,如今才无人敢走。

看来霍临风已知有异,是故意让他们来查探。

容落云道:“老三,上树。”

几片纷飞凋零叶,容落云和陆准顿时隐匿,待十里掠过,距长安城五十里外,抵达这片密林的出口。林外是一条荒道,根本没有什么驿馆。

容落云斜倚枝桠,耳骨微动,用六路梵音探得一点动静。马蹄声,车轮倾轧,赶路时的号令,他屏息等候着,不知哪一队人马走如此荒僻的小路。

半柱香之后,近百人的行伍寸寸迫近,皆穿凡俗衣饰,但风姿面貌掩不住,容落云在塞北见识过,那是兵者独有的气势。

队伍走来,经过树下时,陆准欲飞身拦截,却被容落云一把薅住后襟。他压着嗓子问:“二哥,不下去会会他们?”

容落云说:“切勿打草惊蛇,让他们走。”

等一队兵马逐渐走远,容落云跳下树,沿着车辙逡巡。倏地,他俯身拾起一根羽毛,在雪上头,说明是刚落的,这光景又无鸟雀在深林受冻。

只能是……从马车上掉下的。

容落云醒悟道:“是羽箭。”那一车车,一包包麻袋,想必装的都是兵器和粮草,一路死了恁多人,说明这来路不明的兵绝非第一批。

弄清楚这一点,容落云和陆准继续埋伏,一日之内,共有三批人马经过,最后一批来时已近黄昏。兄弟俩尾随着,及至长安城外,那队兵未走正门,而是从西侧的角门进了城。

如此可疑的队伍,一日三批,竟然能顺利入城,可见内外根本沆瀣一气。容落云和陆准没再耽搁,穿行几道巷,不多时回到了睿王府。

翻身落地,陆准吓一跳:“哎呀!”

墙边树下,霍临风抱肘立着,笑道:“猜着你们从这儿现身,来等等。”紧接着容落云翻来,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张开臂膀把人接住了。

抱稳旋半圈,衣袂拂掉梢头的积雪,像春日里的落花。

霍临风问:“今日劫道有何收获?”

容落云冷哼:“还好意思问。”一抬腿跳下,抄起一掌拍在霍临风的胸口,“霍将军,你可真够狡猾的。”

霍临风任由敲打:“我怕说得太明白,反而叫你失了兴味。”

边说边往蛰园走去,等关门进屋才敢放心,说得也明白些,容落云道:“城外五十里连着荒远山路,今日有三队兵马入林,带着兵器和粮草。”

霍临风问:“一队多少人?”

容落云想了想:“少则近百,多则二三百。”

他仰着脸,霍临风蘸湿布巾给他净面,执剑杀人的手格外温柔,甚至让他有点痒。他问:“偷偷摸摸,那些人是谁的兵?”

霍临风说:“你忘了?陈若吟这些年招兵买马,眼下总算派上了用场。”

小榻上,陆准饿得前胸贴后背,正捧着一盒点心狼吞虎咽,闻言停下,喷着点心渣说:“派什么用场?他想造反不成?”

霍临风轻飘飘地说:“错了,他是怕有人造反。”

勾结蛮夷之事,霍临风定不会善罢甘休,哪怕新帝袒护,也会强硬地要陈若吟付出代价。到时,陈若吟便能扣一顶“谋逆”的帽子,再出兵镇压,便名正言顺。

容落云问:“你打算怎么做?”

霍临风朝屋外喊:“杜铮,叫田彻过来。”

天已经黑透,杜铮提着灯笼去喊田彻,霍临风坐在桌边等着,没多久,田彻一身常服前来,在门边施礼候命。

“安排下去,”霍临风吩咐,“十名精骑分为两队,埋伏在城外荒林四十里处,轮流着,若有当兵的行伍入林,不许让任何人活着走出去。”

田彻领命:“是,末将即刻去办。”

这是要杀人见血了,陆准搁下漆盒,往容落云身边傍,问:“二哥,是不是要出事儿啊?”

容落云风轻云淡地说:“一切尽在意料之中、计划之内,算不得出事。”

陆准又去问霍临风:“霍大哥,长安不会打仗罢?”他难免惴惴,定北侯那般厉害都战死了,可知凶险。

霍临风听出胆怯,故意道:“为除奸佞,自然要恶战。”

陆准心想,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输了要丧命,赢了他又不会封官进爵……他踌躇片刻,讷讷地说:“二哥,年关将至,我想回西乾岭了。”

容落云拆穿:“你怎的那么贪生怕死?”

江湖人,最忌讳的便是“贪生怕死”,陆准遮掩道:“非也……藏金阁那么多银子还没花,我若在长安出什么事,岂不是死不瞑目……”

霍临风和容落云忍不住,顿时放声笑起来,陆准好没面子,找补道:“其实我是思念大哥,来时大哥还说教我掌法呢……”

房中正一片热闹,忽有敲门声,原是睿王府的管家。

管家禀报道:“容公子,府外有人来寻。”

容落云问:“是何人?”

管家答:“他说他叫段怀恪。”

第105章

“大哥!”

交叠的两声, 容落云和陆准一齐喊的, 迈出大门槛,只见睿王府外的灯下, 一道颀长的身影正负手等候。

挺拔, 端肃, 回过身露出英俊的相貌,还透着些连日赶路的疲倦。

段怀恪向来君子做派, 哪怕相隔数月未见, 也仍自持,容落云却没多大出息, 奔过去, 急汹汹地抓人家胳膊, 兴奋极了:“大哥!我一直惦记你!”

陆准抓住另一边:“大哥,我方才还念叨你呢!”

段怀恪没理容落云,扭脸看陆准,问:“你念叨我做甚?”说着, 还将手抽出来, 和容落云断开接触。

陆准道:“我想回西乾岭找你, 你却找来了。”

一旁,容落云支棱着手,自然感觉到段怀恪的疏远,他不尴不尬地立着,有点无措,更有点委屈, 于是又切切地唤一声“大哥”。

段怀恪偏着头与陆准说话,仿佛未听到,亦无半点反应。这时慢腾腾的霍临风出来了,瞧见这一幕,立即给容落云撑腰,问:“段宫主,许久不见连礼数都抛了?”

段怀恪望来:“礼数不过是凡俗规矩,为何不可抛?”眼波一转,轻飘飘地落在容落云身上,“连相依为命的至亲都能抛却,旁的算什么?”

容落云微怔,相依为命的至亲,是说姐姐,他离开西乾岭时未曾道别,甚至谎称闭关练功,如今已经过去半年之久……

“大哥……”他毫无底气,“我知错了。”

段怀恪活像严厉的夫子,道:“我又不是你的至亲,与我道歉做甚?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去向你姐姐认错。”

这边厢大哥教训弟弟,那边厢的霍将军却忍不住了,护食儿,上前将容落云一把拉开,说:“离着千里远,你叫他如何认错?怎的,你来这一趟就为了欺负他不成?”

段怀恪不欲理会,转过身,恢复相见之前的模样。霍临风心道,这人好生别扭,手下败将还摆什么架子,倏地,他沿着段怀恪的视线看去,才发觉府前阶下,暗夜之中,原来停着一辆素缎马车。

若是段怀恪来,骑马轻便又快,驾着马车,莫非还有旁人同行?

“小容。”霍临风扭脸低唤,指着马车让容落云瞧瞧。容落云亦觉不对,兀自走下台阶,半信半疑地步至马车跟前。

近乡情更怯般,他回首看段怀恪,求助般喊道:“大哥?”

段怀恪的冷淡劲儿褪去,漫上关怀和恻隐,朝着车舆努努下巴。容落云点点头,上前探手,捏着车帘一点点掀开,什么都未看清楚,却先酸了鼻尖、红了眼睛。

他颤着声音:“姐姐……”

车舆内,光影昏沉沉,容端雨蜷在里头,面上似有粼粼波光,是滚落的两行清泪。容落云伸进手去,握住容端雨的,试图接对方下车。

容端雨往外挪动,虽有长裙遮掩,但也能瞧出动作格外的笨拙,费了好大力气,她从车舆中挪出来,却不起身,仍坐在上头。王府的下人极有眼力见儿,赶忙搬来长凳,容端雨摇摇头,无奈地说:“落云,你抱我下地罢。”

容落云心头猛突:“姐,你身子不适?”

他上前揽住容端雨,将其抱下车,落地后,容端雨禁不住一晃,紧紧地抓着他。等站稳了,容端雨回答:“我断了一条腿。”

容落云如遭重击,轰然,脑中只剩白花花一片,断了一条腿,他的姐姐断了一条腿。面颊烫得厉害,他发不出丁点声音,任热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霍临风急急奔来,亦惊愕难当,只能低声劝道:“小容,外面冷,先背姐姐进府。”

容落云木然地蹲下身,背起容端雨,一步一步跨进了府中,朝蛰园走,旁人在身后跟随,他在最前面,迎着夜风哽咽起来。

“别哭了。”容端雨擦那眼泪,“当着旁人,像什么样子。”

容落云说:“你的腿断了,你的腿断了!”

容端雨敲打那瘦削的肩膀,低声道:“嚷什么,要叫长安城都知道我的腿断了?”瞧见一片亮光,是蛰园的大屋,进去,径直被背入卧房。

霎时间,五个人填满房中,显得有些拥挤,容端雨被安放在榻上,环顾一遭,视线在霍临风身上停留片刻。

她开口道:“我想单独和落云说说话。”

其他人关好门出去,霍临风不禁回头,和容落云相望一眼,屋外是一间小厅,他陪段怀恪饮茶,但注意力全凝在两扇门板上。

“容姑娘的腿是怎么回事?”他问。

段怀恪说:“陈若吟派人潜入西乾岭,皆知他姐弟的关系,歹人欲捉端雨以作要挟。”当时,容端雨从四楼跳下,想一死绝了容落云的后顾之忧。

“我赶到时她浑身是伤,捡回一条命,腿却永远的断了。”段怀恪敛着眉目,分外的怜惜。霍临风跟着心疼,光是想想,也知容落云该有多自责。

房内,容落云屈身脚榻,轻轻触碰容端雨的小腿,问:“姐,疼吗?”

容端雨摇摇头,她不疼,什么知觉都没有,容落云被她这副样子刺激到,双目赤红,哭腔染着愤恨:“我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报仇!”

怒喊似有回音,安静后,容端雨道:“比起丢命,断腿不算什么,我也不甚在意了。”

一顿:“还是,先说说你罢。”

容落云一愣,这是要跟他秋后算账,他闭紧嘴巴,头也低下去,摆出认罪伏法的姿态,连声调都软弱八分:“姐,我知道错了。”

容端雨却不饶他:“认错便无事,天下也不必设律法了。”豆蔻消退,浅淡的指甲直戳容落云的脑门儿,“西乾岭距塞北数千里,你说走就走,既知吉凶难料、归期不定,却连辞别一声都不肯?!”

容落云被戳得脑袋一歪,赶紧摆正,方便他姐戳第二下。

“还撒谎骗我,假装闭关练功?”容端雨没戳,狠狠拧了一把耳朵,“你练出什么神功了?是能移山填海,还是上天入地?”

容落云红着耳朵:“凌云掌练到第七层……”

容端雨打断:“在哪里练的?”不必说也知道,塞北,凶险恶战的地方,“知你奔赴关外,我每日便提心吊胆,生怕你有什么不测。”

小厅里,霍临风猛地站起来,踱到门外,凝神探听房中的动静,只听容端雨说:“我们姐弟相依为命,你先是为一个男人与我闹别扭,如今更好,为一个男人不辞而别,几个月不归,一封家书便把我打发了!”

容落云认错:“姐,我再也不敢了!”

他捉住容端雨的手,用力往自己脸上拍打:“都怨我,不然你的腿也不会断,你狠狠地打我罢!”

霍临风一听欲推门进去,却被段怀恪拦住,段怀恪嫌弃道:“你进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霍临风急道:“小容要挨打怎么办?!”

段怀恪更加嫌弃:“端雨那点力气,能把他打残不成?况且,端雨千里迢迢寻来,是惦记得无法了,哪里舍得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