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没什么神通。只是一种惑心术而已。

这东西可算不得好东西,有时候甚至是害人用的,许贵红拿来送寿礼,实在比我们空手来还不如。

涂三姑娘把镜子拿起,巫真嘴唇动了一下,我猜着她是想说不要照那镜子。

可巫真还是没说出来。

许贵红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神色,她紧紧盯着涂三姑娘的神色,一向冰冷的神色中竟然透出一股热切之意来。

反常即为妖。

看上去和乐融融,你好我好大家好似的,可是转过脸去人人都另有一副肚肠。

我开始有些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肯来。他并不是不出门的,他也带着我出去游历过,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人,有的是旧识,有的是陌生人。但是他不愿意来涂家庄。

这后院里头一群姑娘家已经在勾心斗角,为着一个文飞,众人间波涛暗涌…应该。还有些别的原因,不只为了文飞而已。

他就算清俊,就算儒雅,就算是让这一群姑娘心如鹿撞,也还不至于有这样重要——人们总把美貌招祸的女子叫祸水,那男人呢?这种男人该叫什么?

障子边上的长穗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帘子的阴影落在她的额前,看起来仿佛看相术士们常爱说的印堂发暗乌云罩顶。

涂三姑娘没照反面,只望镜子的正面望了一眼。这一眼望进去。似乎就拔不出来了,她盯着镜子,似乎里面充满了一种难言的诱惑——

巫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面镜子绝不是仙人镜,不可能让人照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这镜子就象刚才巫真说的那样,只是一种有所变改的惑心术。人从镜子里看到的只是自己最想得到的将来。饥寒交迫的人也许便看到的是自己得到了吃不尽花不完的美食和钱财。心怀仇怨的人看到的也许便是自己手刃了仇人终于扬眉吐气…镜子其实不过是照出了你的欲望。

而镜子的反而。却会照出你曾经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事情,也就是。你心底最恐惧的回忆。

许贵红送上这件礼物,不象是给人拜寿的,却象是来找麻烦的。

“姑娘,姑娘?”身旁的人唤了两声,涂三姑娘缓缓转过头来,脸上通红,两眼发亮,不知她在镜里看到了什么,眼神让人觉得有些隐约心惊。

“你瞧瞧你,真是怪不害臊的,自己就拿了照起来了。”涂夫人笑着说:“快收起来吧。”其他人虽然还眼馋这面镜子,可是涂夫人这样一说,自然也不好再说自己也想看一看。涂三姑娘紧紧攥着镜子,似是舍不得将它交还出去。捧着盒子的丫鬟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转头去看涂夫人。

“三丫头?”

涂夫人声音轻柔,涂三姑娘却身子一颤,终于象是回过神来,将镜子慢慢松开放进盒子里头,丫鬟将盒子盖上,同其他礼物放在一处。

“行啦,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到前头去了。你们不用担心外面人多眼杂,冲撞了咱们,我已经说了,你们啊单坐,用影纱壁一隔,你们能看见外头,可从外头却看不见里头。来,走吧。”

丫鬟扶起涂夫人,涂三姑娘也凑了过去:“老太太今天高兴,少不得还要受众人的磕头,又要撒一把红包出去,却是要破财了。”

“这财呀,我破的高兴。”

巫真和我落在后面几步,她小声说:“当心许贵红这个人,我总觉得她心术不正。”

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人的神情,说话,行事,都难用常理猜度。我抬头朝前面看,魏关和她并肩走着——魏关却是一个怎么看都极娴静温柔又玲珑八面的姑娘,似乎与每个人都能交好,连许贵红也不例外。

我倒觉得…更应该当心的,应该是这位魏姑娘。

“嗯,也要当心魏关。”

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巫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不过我用另一句话概括了我想说的意思:“咬人的狗不叫。”

巫真一怔,有些疑惑地往前瞅着那两人,小声说:“不会的吧…”

厅里熙熙攘攘都是人,乌压压的坐了足有百桌。这种八仙桌上有的一桌坐了八个人,有的却只坐了两个,四个的。涂夫人进来时众人静了下去,不少人便纷纷见礼,乱糟糟的一团。涂夫人笑容满面地说:“各位且坐,不必多礼。”

隔着影纱,我们能影影绰绰看到外头的情形。一些晚辈纷纷叩首拜寿,而涂庄主与涂夫人便端坐受礼,自然红包是一定要给人的。厅外面已经搭上了三座台子,正中那台子上突然爆出一团瑰丽的紫色雾气,蒙胧莹泽,乐声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般。厅里被映成了淡淡的紫色,仿佛罩上了一层霞光。那颜色还在不停变幻,浅紫,深紫,丁香,粉色,酡红,浅绛…

“咦,这不是紫气东来么…”巫真小声说:“会不会是我们见过的那个暗香班?”

我微微点头,眼角扫到许贵红的神情。果然她也在留意,只是看起来不太在乎。这是自然,在修行幻术的人看来,这些粗浅的跑江湖的小把戏实在不值一提。

酒菜流水价的送了上来,看着色香俱全,吃着味道却也一般。这种大宴席,菜都是大锅菜,味道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且用的油多,肉多,吃着发腻。

巫真也不喜欢这菜色,倒是对一盘小菜还情有独钟,那是一味椒盐的酥炸鱼干儿,吃起来倒是酥香鲜咸,并不油腻。我也尝了一口,看着外头的幻术表演。

“还别说,哄外行是足够了,看着五彩缤纷的,实在够热闹。”

“人家就靠这个混口饭吃,天天练天天演的就是这一式,再演不出热闹好看来,那可不要饿死了?”

坐我们旁边的一位朱姑娘闻言笑了:“说的是呢,跑江湖混饭吃的,总得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呀,我们寨子里就有个卖杂货的,他的货也不见得比人好,价格也不比人低,可是吆喝得特别好,一套一套的词儿听着就让人喜欢,所以总是卖得最好最快呢。有时候我们闲着没事就坐在窗子边,听着他打院外头过,吆喝贩卖,声音又响又脆又嘹亮,可解闷儿了。”

巫真对她大起知己之感,点头说:“正是呢。要说外头这幻术实在不入流,可是这么多人一起使,每人只单做一样,比如你专放红光,我专放紫气,还有跟着吹奏的,使配药的,唱曲吆喝的…这也算是本事。”

涂三姑娘坐在席上,可是却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活象丢了半个魂儿。我猜她的另一半儿是被那镜子勾了去了,到底涂三姑娘在镜里瞧见什么了,把自己迷得这么迷迷怔怔的样子?

巫真与朱姑娘说得投机,你一杯我一盏的吃起酒来,不知道是说得兴起还是酒劲泛上来,巫真的脸有点微微的发红。她们杯里虽然是果酒,淡薄可口,可是这样吃法也会醉人的。

“巫宁,我们去后头,你去不去?”

我料想她们是去净房,摇头说:“我不去了。”

涂夫人兴致颇高,让人将影壁转了个角,我们便移了下位置,涂三姑娘坐到涂夫人身边,我们便都坐得近了。从这里看外面的热闹倒是更清楚了。

许贵红起身走过来,在我身边空的椅子上坐下,眼直直盯着我。

“你是山阴派的?”

我微微一笑:“我也不知自己该算哪派,我的功夫是家传的。”

“咱们切磋切磋,如何?”

虽然问得是如何,可是口气却强横得很。

我不想理她,和她脾气不相投,话也不投机。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拜寿 三

“我师傅时常提起百元老人来,十分推崇。她说,这世上能胜得过她的人不多,即便遇上剑术极高超凡入圣的人她也不怕。可是她说若是遇到百元老人,那是必定要输的,而且会输得奇惨…”

“尊师过誉了。”

“不,我师傅从来不说那些客套话。”许贵红的眼光亮得惊人:“她既然这样说了,那必然是如此。巫姑娘若是觉得只是切磋没什么意趣,我们可以各拿一样东西出来做彩头赌一赌,若是切磋下来你赢了我,尽管将彩物取去。若是我侥幸赢了而你输了,那也不用放在心上…”

我想起来,若干年后许贵红的徒弟也似乎继续了这个习惯,要和旁人赌这赌那的,原来渊源是打这儿来的,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不过许贵红和她后来的那些小徒弟们不一样,那些女孩子后来和巫真赌赛输了贵重首饰等物,那是因为她们心高气傲将世上的人都不放在眼里。许贵红却显然不是如此,从昨天见她,她一个多余的字都不会说,恐怕没把握的事,也是不会做的。

她笃定能赢我?

为什么?

既然她说想和我赌一赌,也许…是因为我身上有她极想要,极需要的东西。又或是,她只是好胜心极强,要将我击败打翻,让众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不,她看起来绝不是虚荣的人,旁人的看法对她来说也是不疼不痒,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若不为胜负之争,不为了争个名,还能为什么?

我和巫真两手空空来拜寿,身无长物,巫真身上还带着柄短剑做做样子。我连短剑都带。

还是…她从她的师傅那里知道些别的什么人什么事?

我藏于袖中的手缓缓虚握,幻真珠就在我掌心中。

若是说有什么引人垂涎的东西,多半是与这珠子有关——

可是幻真珠何等隐秘,除了父亲和我,连巫真都不知道,许贵红又怎么会知道了呢?

“喏,我身上最好的便是这两根线。”许贵红将袖子微微提起些,乍一看没有什么,仔细瞧的话,能看到她的手腕上细细的银色光亮。

“这是…”我微微讶异。看得出她手腕上是缠了一圈细细的柔亮的丝线。

“巫姑娘也是同道中人,这是什么,你大概能猜着。”

我仔细看了两眼。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件东西来。

“这…这难道是幻蚕丝?”

许贵红笑了,这笑容在她脸上显得很生硬别扭,似乎这人从来没笑过,嘴角也从来没有扬起过一样,让人看着极不舒服。仿佛一眼看上去,这笑容就在告诉你,面前这人其实心肠刚硬性子乖戾,这笑容好比夜猫子啼鸣,那是另有所图的。

“不错,巫姑娘真是识货的人。”她说:“这幻蚕培育不易。我师傅费了九年功夫,才采了这么点丝,分做两缕。这次出门时师傅将它给了护身…巫姑娘你看这样东西如何?我给它取名叫缠丝,可攻可守,好处一言难尽,算是咱们习练幻术之人梦寐以求的宝贝了。我拿它下注,巫姑娘觉得如何?”

我觉得她这黄鼠狼给鸡拜年。纯是没安好心。

“巫姑娘应该也有些异宝吧,不如拿了出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我身上能称得异宝的。只有幻真珠。

可这个不但是父亲所赠,是母亲的遗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就算要了我的命去,幻真珠我也不会交给旁人的。

“巫姑娘,你瞧这个…”她伸手又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忽然转头朝外看,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影壁前头有个小厮快步走来,正和涂三姑娘的丫鬟说话,那丫鬟过来又小声跟涂三姑娘说:“姑娘,外头又来了…”

下面的话被嘈杂声盖了过去,我只听见涂三姑娘说:“既然这样,就请客人进来,吩咐人不拘哪一桌给他找个位子坐了便是了。”

“是。”

那个丫鬟出去,身后跟过来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黑衣,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到了影纱壁前便不再走近,丫鬟将那个木盒接过来,递给了涂夫人。

涂夫人并没有接过来,只是疑惑地朝外看看,问:“是哪家的孩子?来得这样晚?”

隔着影纱壁,瞧不清楚那人的脸。

“不清楚呢,不过外院的人进来说的,应该是有请柬的,只是在门口处便将请柬留下了。”

涂夫人点头说:“也是…”

涂三姑娘也探头看了一眼外头那人,并没怎么在意,指着盒子说:“不知道这盒子里头是什么的新奇寿礼,没在外院上账,拿到里头来了?”

涂夫人笑着将盒盖打开,忽然间盒中跃出一道红光,快得让人看不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涂夫人脸上的笑容诡异的凝固着,人却缓缓地歪倒在了椅子上。

影纱壁后面顿时一静,接着涂三姑娘尖叫出声,厅里顿时乱作一团。

“老太太死啦!”

“住口,你胡说什么!你奶奶还没有死!”

涂庄主大步过来把涂夫人扶起,他的手法极快,从涂夫人领子上捏起一只细细的蜈蚣,旁边涂七忙说:“庄主,当心!这是剧毒。”

“这蜈蚣只能喷一口毒!”涂庄主将那只蜈蚣掐成了两段抛在一边,弯下腰来替涂夫人调顺内息,又有人送了一颗药丸来,应该是解毒用的,只是涂夫人看起来全是一副生机已绝的模样,一动不动的,不管是喂药还是喂水,都没法让她吞咽。

外面的人一阵呼喝,把送盒子来的黑衣少年力团团围住。昨天见的那几个少年赫然都在。只是今天是来拜寿的,大家都是空着手没带兵刃来,以免对主人家失礼——而且,只怕也会再从哪儿弹出一只有毒的蜈蚣来,那可是防不胜防。

如果是明刀明枪的动手,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害怕。可是这种跟毒沾了边儿的事情,最好是能躲就躲。

那黑衣少年负手而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似乎全不放在眼中:“涂庄主不必惊慌,这盒子不过是个一个朋友赠的小小礼物,聊表我心的一点儿心意。有人托我问涂庄主一句话,若是你答得出来,要打要杀我任凭你们处置。”

涂庄主没出声,只是手慢慢举高,又缓慢而沉重地落下来。厅里头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住了口,一时间静得异样。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解药 一

众人凝神屏气,要听那少年到底问什么。

有的人朝前凑,有的人朝后缩。朝后缩的多半是老成之人,这少年敢在这样的场合发难,又是使毒的,不定还有什么厉害后着。看他负手而立侃侃而谈的样子,没有半分惊惶惧怕,要么就是拼着一死的心,要么就是有恃无恐。不管是哪一样,这事儿定不能善了。

“明华居的主人托我问一句,你把明华居的牌匾怎么处置了?”

明华居?那是什么地方?

涂庄主顿时脸色煞白,他定定的瞅着那个少年,嘴唇颤动,似乎想问什么,可是却没有问出来。

少年不紧不慢,又问了句:“是烧了,砸了,还是埋了?”

厅里静得很,我看着旁边的人的脸色,显然都不明白这里头的玄机。那少年肯定是来寻仇的,只是不知明华居是什么地方,这里面又是什么仇怨——可是父亲一定知道。来时父亲的神情,还有他说的关于涂庄主的那两句话,都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涂庄主的面色和缓下来,倒不慌不乱不急不躁起来,轻声问:“你是他的后人吗?”

“这你不必多问。”

涂庄主点了点头:“其实…我这些年来,从没有哪一晚上能睡得踏实,总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来。就怕有这么一天,好象还就盼着有这么一天。这一天在我梦里出现过许多次了——”他顿了一下:“我夫人与这件事不相干,请你放过她。”

“她也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了。”

涂庄主神情坦然:“不错…这几十年来她过的日子也是极舒心富贵的…”

涂庄主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看四周,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那个少年嘿的笑了一声,那一声笑冷得人骨头缝里发寒。他转头向外就走,满堂宾客和涂家庄的人一时醒不过神来,不知该拦还是该杀。

忽然间听到涂七一声悲喊:“师傅!”

涂庄主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朝后倒下去。涂七抢上去扶着。涂三姑娘惶然无措,手里还扶着她的祖母,眼睛不知该看着哪一个。

“给我杀了他!”涂七指着那少年断喝一声:“他害了师傅师母,绝不能放他走了!”

“你师傅是自尽,我可没动手杀他。至于你的师母…她还没有死。你若是想让她死,那便让人拦住我吧。”

涂夫人气息奄奄,脸色青紫,眼看也是性命垂危。那断成两截的蜈蚣就掉在旁边地下,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许贵红却趁着乱。弯腰用手帕包着手将蜈蚣拣了起来。

“我会让人送来解药救治涂夫人,虽然姓涂的不仁,我却不能如他一般不义。”

那少年转身便走。也没见他步子迈得多快,可是身形飘忽,转眼间便已经出了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