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的伤无碍,不必担心。”

我想对父亲笑一笑,可是觉得脸僵得好象不是自己的,不知道脸上是一种什么神情,只好将头低下去。

父亲走到床边,我也慢慢挪动脚步跟了过去。

师公静静地躺着,看起来除了特别苍白,并没有什么外伤,我先放下一半心事。看看父亲,再看看师公…忽然间纠结起来。

我…和师公,还有雁三儿这个辈份问题,怎么算?

前世大家应该是平辈论交的吧?说不定他们比我还矮着呢。那现在…我要是继续喊师公,那父亲喊他什么?

正文 第三十章 乱起 三

“让你师公多睡会儿,等他睡醒了,伤势也能好一大半。”父亲说:“他学的心法就是如此,沉睡之时是最佳的休养时机。他没有教过你吗?”

“我才刚刚入门。”师公没有太早传授给我,大概是怕我不能领会,我们这次来雷家庄之前,他才开始传我心诀。可是他到现在也没有教过白宛夫人——难道白宛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是无法领会心法的诀要?

雷芳端了茶回来,她平时肯定极少做这些事,下巴上抹了一道灰痕自己却懵然不觉,额上都是汗,脸也红扑扑的,想必是烧水时离茶炉子太近了。

雁三儿已经定下神来,他看了一眼父亲,有些犹豫:“天黑后只怕还要来人,比白天来的更要棘手…巫先生怎么会这两个丫头一起来?”

“我听她们俩说,雷家庄中因夜蛊而死了数百人?”

“不错。”雁三儿应了一句,眼睛看着父亲:“是夜蛊,这两个丫头也悬得很。要不是她们天亮前进了密室去取东西,只怕…只怕也…”

雷芳打个寒战,朝我靠近了些。

我想起来也觉得后怕。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而不可测的危机却环伺潜伏在身周,就算万般小心也没有用,这种无形,无影,无色又无味的蛊毒,没人知道这毒是怎么下的,是谁下的。而平时破晓的鸡啼声,在这里却成了催命的号令。

“夜蛊已经绝迹几十年…”雁三儿说话从来不会这样含糊,父亲却只是笑笑:“你疑心是我?”

雁三儿不吭声,竟然来了个默认。

他怎么能怀疑父亲!

我差点儿没跳起来,父亲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也没怎么用力,却自有一种让人心安神的力量。

“你这么想也有道理…毕竟懂得施用夜蛊的人,这世上本来也没有几个。姚自胜死了,巫宁也去了,剩下的不过寥寥两三个人,而又数我离得最近。”

我愕然,父亲的意思,难不成是说,夜蛊…从前的我也会用?

“我要杀雷启山,当年就杀了,不会等到今天。”

雁三儿一拍脑门:“正是。真是对不住,我这几天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可是,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人。当年的人我们一个个的数过来,不是姚家的人下的手。可是其他的人早已经去世,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人精通这门蛊毒之术呢?”

父亲的手指在茶杯沿上缓缓摩挲了半圈,淡然地说:“你们已经在心里断定了这事与巫宁有关,我又在此时此地现身,那一定与这事脱不了关系。是不是?”

雁三儿有些为难,可还是有话直说了:“不错。雷家庄出事的日子,正是巫宁的忌日。”

四月初四。

这日子不好。

我有些感慨,把头转到一旁去。

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酸苦惆怅,想要抓住些什么又抓不住。

父亲并不着恼。只是苦笑:“当年你们在百元居待了数日,我的脾性如何,你们应该知道。就算我心中恨着什么人想要报复。也绝不会牵累这么多无辜。雷家庄要办喜事我知道,可是雷家庄出事,我却是昨晚看到那映亮半边天的火光时方才知道。”

雷芳看看父亲,又看看雁三儿,表情茫然。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一副呆滞模样。人若是突然遇到极大的变故。往往总会有么段时间意识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愣愣着回不过神来。

手指灼痛,我才发现手里的茶杯不知不觉间倾侧了,里面烫热的茶水淌出来烫了我的手。

“你们去祭过巫宁了?”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雁三儿点了点头:“我和纪羽一起去的——”他顿了一下:“先生既然已经隐居多年,为什么现在又突然现身?当年巫宁的仇家…现在还都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怕他们会对先生不利。”

答案我知道,是因为我。

父亲隐居是因为我,现在又出现在人前,也是因为我。

前世的我结束生命时,有没有想过父亲会如何?

也许想过的。

也许自私地只想到自己,只为自己活…

我的手指上被烫红了一片,那片皮肤辣辣的蛰痛。

父亲没有答雁三儿问的话,却问他:“所有中蛊身亡之人,都已经尽数烧了?”

雁三儿苦笑:“我们来迟了一步,已经有一家将人抢了带走了。这件天大的祸事盖是盖不住的,只怕等不到明天,消息一传开,雷家庄就彻底成了一个是非之地。”

父亲点了点头:“此处不宜久留,你和纪羽原本就与这件事不相干,不必强留在这里替人收拾烂摊子。你把纪羽带上,我们这就走。”

雁三儿并没有异议,应了一声:“好。”随即又问:“下山的路只怕是走不通了,那些人虽然暂时退了,可是一定不会走远。”

“谁说要下山?”

雁三儿一怔,醒悟过来:“您是说,我们朝后山去?”

“有话路上再说,不要再耽搁了。”

雁三儿也不再说什么,将师公扶了起来负在背上,我和雷芳还是被父亲一边一携着手,从后门出来,沿着我们刚才来时的路回去。师公的手垂在雁三儿身侧,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摇晃。山路曲折,我被父亲带着,轻飘飘地朝前迈步,几乎脚不沾地一般,尖细的草叶从脚背上划过,有些微微的痒。

停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了百元居的废墟前。雁三儿抬起头来看着这一片断壁残垣,脸上露出感慨的神情。

我站定了缓过神,回头却看到师公垂在雁三儿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师公?”

雁三儿也察觉了,侧头去看。

师公仍然双目紧闭并未醒来。

“进来吧。”

我们沿着快被荒草没了的小径朝里走,雷芳拉着我的手,一直默不作声。等到了那片假山水池前,父亲伸手轻轻一挥,假山一侧的石壁上露出一条通路来。

我们已经是第二次走进这里面,雁三儿却是头一回,他讶异地看着这条忽然出现的路,忍不住说:“这里原来有暗道?我们当时天天在这里捉迷藏逮蛐蛐,竟然一点儿没发现。”

“这是用幻阵隐藏的通路,寻常自然是看不见。”

父亲在前引路,我们跟在后头,雁三儿背着师公走在最后。

四周静得很,脚步声似有回音。

忽然间远远传来一声闷响,象是什么东西崩裂了动静,雷芳脚步一顿,转头看过去。

在这里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却能听出声音是从雷家庄的方向传来的。

她神情惶惑,雁三儿倒安慰了她一句:“我们走的及时,看样是又有人闯庄了。”

雷芳小声说:“我爷爷若是回来了…”言下很是替他担忧。

“你爷爷只怕是不会回来了,现在庄里动手的人应该都是来闯庄的,他们找不着正主,又互相猜忌,打起来也一点也不奇怪。”

看来幸亏我们走得及时,不然与这些人刚好碰上。

雷芳低声说:“他们动起手来,说不定房子都会拆了。”

雷家已经名符其实的算是家破人亡了,我低声安慰她:“雷庄主和芬姐姐都没有事,将来你们团聚了,再修缮重建也不难。”

“不会了。”雷芳呆呆地摇了摇头:“不会再有雷家庄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曾经 一

晚上谁都没怎么吃东西,饭菜几乎原封未动。雁三儿从头到尾一句话没有说,雷芳神思恍惚,吃一顿饭,回头往雷家庄的方向看了好几回。师公一直昏睡不醒,虽然父亲和我说过不用担心,可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到了晚间下起雨来,我失眠了。

雨下得很大,我躺下了也睡不着,索性又坐了起来。雷芳拿簪子挑着灯芯,瞅着灯火发呆。

“想不到这假山里却是别有洞天。从外面看挺小的一处地方,里面怎么会这么大?”

我没出声。

外头的雨幕象帘子一样,天井里亮着两盏竹节灯,烟笼雾罩,树影迷蒙。电光闪过,照得外面有如白昼,纤毫毕现。四周石壁如刀削一般竖立,豆大的雨点打得门旁边那株花树在雨中颤抖。

雷芳小声说着话,象是自言自语:“从前一下雨的时候,我就喜欢往外跑,还不爱打伞。姐姐总说我上辈子八成是只水鸭子。她和我不一样,下雨的时候,她喜欢静静地看书,打棋谱,写字,她说下雨的声音让她心里安定。”

她走过来站到我身旁:“不知道姐姐现在在什么地方…兴许她也在担心我呢。”

雷芬的意外失踪,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那天晚上姚正彦同师公都说了什么。雷庄主和雷芬,现在都下落不明。

雷芬气色不太好,脸颊不象平常那样红润。我放轻了声音:“你早点睡吧。”

“睡不着,也许是上一觉睡得太香了。”她拉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小笙,这一切…太不真实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整个雷家庄,偏偏又是我们俩活了下来。其他的人。管家,枣子,梨子,石榴…她们全都死了。这一切就象一场噩梦一样,我总想着,或许等下一刻我就能从这场恶梦里醒过来,醒来后,什么事都没生过,大家都活的好好的,姐姐欢欢喜喜的嫁了人。爷爷还是爷爷,我认识的,我喜欢的那些人还都在我身边…”

可是现在。她的身边只有一个我。

而我对她的困惑和悲伤,都无能为力。

我只能说:“睡吧。”

能抚平悲伤治疗创痛的良药,大概只有时间。

时间会抹平一切,让人们忘却,看淡。伤痕会渐渐愈合,只在记忆中留下一道印痕。

雷芳点点头。

脱鞋袜时,我看到她的袜底有血。

她的脚不知什么时候受了伤,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袜子都已经粘在脚上脱不下来了。

雷芳满不在乎地说:“不怎么疼,大概是打了泡又磨破了。”

“疼不疼?我去给你找药来。”

“别去了,”雷芳摇摇头:“雨这么大…”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别等小伤恶化了变成重伤,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拿起桌上的一只笔,手指轻弹。那笔幻化成了一把轻竹骨的油纸伞。

“我去去就来 ,你等着我。”

我去找父亲。雨水密密地砸在地下,溅起的水珠打湿了我的鞋面。等我到了父亲屋里,鞋子已经全湿透了。

父亲坐在灯下看书,闲适宁静的样子象是一张画。他放下书走过来。顺手接过我手里的伞。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雷芳脚底起了血泡,父亲这里有药么?”

“有。你等一等。”

父亲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竹枝编的药箱,打开了取出一包药粉给我:“洗净了脚再上药,睡一夜明早就好。”

“嗯。”我接过药,没有立刻就走。

“父亲…雁三儿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嗯。”父亲点了下头。

从父亲见到雁三儿起,我们就有意无意地隐瞒了父女关系。

事先没有商量过,但是这份默契…或许这就是父女亲情的另一个作用。我没有跟父亲说,父亲也没有嘱咐我什么,但是我就是曾经的巫姬这件事,实在不适宜敲锣打敲逢人便说。

“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父亲问:“什么事?”

“我师公…”我顿了一下,父亲脸上也浮起淡淡地笑容。我清清嗓子,接着说:“纪羽和雁三儿,当年是我从人贩手中买下的?”

父亲点头:“没错。”

“那,我和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恩义而无仇怨的…可是我知道自己本来的名字之后问师,问纪羽,他却对巫宁全无好感,一个字的好话也没有说过。”

父亲倒了杯茶给我,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平时我总是将话藏在心里,有些事,有的人,永远不能说,不能提起。我没法跟任何人诉说讨论自己的过往。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现在到了父亲的面前,我就再也控制不住。

父亲不是旁人。

我想把我所有的疑问,苦恼,想法…一古脑全倒给父亲。也想从他这里得到安慰,保护,开解。

“你不是回忆起了涂家庄的那段往事了吗?”

“是啊。”

“涂家庄的那次变故,纪羽和雁三儿应该也去了,你对他们全无印象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我在涂家庄的确没有见过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