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是,我见过他们,可是我却忽略了,忘记了?

“他们那时候,一个不过是刚拜师不久的小徒弟,另一个可能连小徒弟也算不上,只是跟班儿小僮,你或是没有注意。”

师公讲过,涂家庄之会他也去了,并且见过巫宁、姚自胜等人,涂家庄的变故他从头到尾都目睹了。

但我真的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把药拿起,重又撑起伞:“我先回去给雷芳送药。”

我在门口正碰着雁三儿,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冲我点了下头,顺口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巫先生寻样东西。”

我出门,他进门。

等我回去,雷芳却已经睡着了。我看着她在睡梦中才微微展开的眉头,又看看手里的药瓶,决定还是不把她弄醒了上药。现在对她来说,能入睡极不容易。药可以等醒来再擦——现在,还是让她好好的睡吧。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曾经 二

早上醒来雨仍未停,雨势却小了,淅淅沥沥地打在石阶上与树上。门前的石桌石凳让一夜的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我趴在窗户边朝外看,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在这个寂寞的方寸天地中是如何度过一天又一天的。不论晴阴,不论寒暑,这里似乎都没有变化。

我打开手边的盒子。一觉醒来这盒子就在枕边,是竹根雕的松纹盘枝盒,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盒子表面有一种熟润的光泽,敲扣的时候发出铮然的声响,仿佛金玉之声。

雷芳睡意朦胧:“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隐隐觉得熟悉,但是却想不起来,也许这是我从前用过的东西。

“这盒子怎么打开?”雷芳拿到手里上下端详,却找不着一条缝隙能把这盒子打开。

“从这里…”我按着一边突出来的地方,那里雕成了松枝的虬节,微微一扭,盒子从中旋开。

“呀,好精巧的东西,这盒子应该不是现在的东西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朝外看了一眼:“是那位巫先生的东西吧?”

“嗯,”盒子里面是一卷盘起的红线。线并不长,缠结成丝络,两端各有一颗细细的珍珠。

“这是头绳吧?”雷芳拈起来看:“巫先生一个大男人倒挺细心的,来,我帮你系上。”

“不象头绳。”我把红线拉长,线约摸三尺长,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非麻非绵,也不是丝,看着红艳艳的很让人喜欢。

我把红线顺手系在腕上,雷芳还替我打了个结。两颗小珠子坠着,互相碰撞,发出叮叮的声响。

雷芳已经非常聪明的,自发地给我和父亲的关系下了一个论断:“你是不是认巫先生当义父了?这倒挺好…我小时候也总想着,旁人都有爹娘,我却没有。你虽然有爹,可是也和没有一样。巫先生么,人看着是很好,就是住在这样的地方,显得神神诡诡的…我说。你听见没啊?”

“我去看看我师公。”

雷芳忙跟着:“我也去。”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象是怕我忽然消失不见抛下她一个人似的。

也许,这两天她失去的实在太多了。

而且我们的关系…也算是患难与共了。一起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彼此成了对方的依靠。

回握着她的手,我忽然想起巫真来。

我和她,也曾经是这样亲密无间,拉着手,一起去远的近的地方。共同经历许多事情。

父亲和雁三儿都不在屋里。我朝外面看了一眼,隐约看见花树后面他们的身影。

师公还没有醒来,但是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我沾湿了手巾替他擦脸擦手,又把他的头发理清爽。回头一看,雷芳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虚,有点慌。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本能地摸了一下头发:“我有什么不妥吗?”

“呃…你还真是细心体贴。”她帮我把水盆端开:“我可就不会照顾人。”

其实我也不会。

“不过。你师公也真年轻。明明他和我爷爷是一辈人…”雷芳的声音低下来,我不用看她脸色就知道她一定是又想起了雷庄主和雷芬,忙把话岔开:“习练幻术的人不易老的。即使老了。也可以幻化成更年轻的样子。我师傅你没有见过,我估摸着她也得年过半百了,可是看上去有如二八佳人。以前我小,看起来我们是两辈人。现在我渐渐长大了,她仍然是那个模样。我们看起来倒象姐妹。说不定再过两年我再长大些,别人准会以为我是她姐姐了。”

雷芳咋舌:“练幻术的有这么厉害…这不成了不老妖怪吗?”

“呸呸。你说谁是妖怪。”

雷芳终于露出了点笑嘻嘻的神情,我心里松了一下。雷芳却眼珠一转,凑过来说:“我说…嗯,刚才我看着你照料纪前辈,突然觉得…”

“觉得什么?”我本能地断定,她下面不是什么好话。

“你们可一点不象师祖和徒孙,咳,倒象…”她的笑容略显猥琐,我的眼眯了起来,语气也变得危险:“象什么?”

她眼珠骨碌碌转,轻轻咳一声:“象兄妹嘛…”

我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不过雷芳马上问:“对了,咱们吃的饭,是谁做的?”

我愕然,有点张口结舌,这件事我倒没想过——总不会是父亲自己下厨吧?想象不出来他择菜,切菜,炒菜的样子…更何况还得要洗碗…

“我去灶房看看。”

雷芳猫着腰出门,为了怕淋到更多雨,她又跳又跑,手遮在头顶,看起来象是灵巧的小鹿。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消失,回过头来。

师公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欠着身靠在床头,一双清亮的眼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说话舌头有点打绊儿:“师,师公?你醒了?”

他的眼神宁定深沉,却让我有点莫名的心慌。而且不知道他醒了多久,听到多少,又看到多少。

刚才我和雷芳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只是对师傅师公的外貌评头论足,到底是不恭敬。

不过师公应该不会计较的。我们夸赞他年轻,他就算不因此得意,也应该不会变得恼怒同我们计较。

“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他微微一点头,我连忙倒了水,又觉得微有点烫,仔细的吹了吹,感觉不那么热了,才递给师公。

他却没有抬手来接。

我真笨,师公受了伤又昏睡了这么久,自然没有力气。

我扶着师公坐起来一些,拿个枕头垫在他的腰后,端着水杯凑到他的脸跟前。

师公看了我一眼,垂下眼帘,就着我的手把水喝了。

他的睫毛真长。因为脸色苍白,所以睫毛越显得浓黑,微微颤动,就象是书中细细描述的鸦翅羽扇一般。

喝完了这杯,我又倒了一杯端过来,这次只喝了小半,师公就摇了摇头,缓过一口气来,低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端杯的手微微一晃。

这个问题可不好答。

想了想,我借着放水杯的动作。转过身来低声说:“这里是雷家庄的后山…曾经叫百元居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我有好一会儿不敢回头看师公的神色,心里想知道。又怕看到他露出旁的神情来。

他对巫宁,是极厌憎的吧?即使有曾经相救的情份,可是小恩小惠与正邪生死的大事比起来,就显得没有什么分量了。

“百元居…”师公的声音有些迷茫的意味。我悄悄转过脸来看,他怔忡地望着窗外。窗子支起了半扇。雨声潺潺,一股潮湿的凉意从外面直透进屋里头来。

他用手支着想下地,我忙过去想扶他。手伸出来袖子褪下去了一些,腕上细细的红线

露出来。

师公神情有异,他定定看着那红线,又抬头看我。

我肚里暗叫糟糕。这线恐怕有些过往,保不齐是我以前的东西。

这红线的的来龙去脉,父亲是知道的。师公看起来也是知道的,唯独我,虽然身在事中,却完全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这是…哪儿来的?”

“巫…巫先生给我的。”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父亲名字是什么,又不能去问他这问题。比如“父亲你的名字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雁三儿称父亲先生,这两个字也不是随便能做称呼的。难道父亲还传授教导过他们?

师公的手缓缓抬起来,手指离我的手腕越来越近,我微微紧张,只觉得手背手腕上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了。

微微的痕痒传来,我甚至不知道师公有没有真的触到我。也许触到了,只是轻短暂轻微。也许没有触到,只是他手上的温度已经染到我的皮肤上。

我颤抖了一下,师公的手已经收了回去。

“巫先生?他还活着?”

师公的声音不象平时清朗,而是有些嘶哑。

我有些意外,雁三儿见到父亲时也是惊愕莫名,可是…好象情绪没有师公这样激烈。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一双眼牢牢看住我。仿佛我的回答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我说不出话来,他这样专注而渴盼的目光让我觉得陌生。师公他一直清冷沉静,我从来没有见他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流露。

我只对他点头。

师公一把抓住我的腕:“真的?他在哪里?”

“就在外面…在和雁三儿说话。”

师公这就想下地,我急忙扶住他:“外面在下雨,你要想找他们,我请他们进来好了,你伤还没有好,怎么能出去淋雨?”

师公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现在却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软软的朝我靠过来,我急忙把他扶回床上。

“哎,你不要动。我去请他们进来好了。”

师公眼睛紧闭,呼吸急促。我担忧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师公气息和缓了一些,慢慢睁开眼,低声问:“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我没明白过来师公问什么,点头说:“除了我们,还有雁三儿,雷芳——还有就是巫先生了。”

他紧追着问了句:“没有…旁人了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师公眼里的光亮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的手刚才紧紧攥住了被角,现在却一点一点的松开,手指无力地蜷着。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曾经 三

屋里静得很,外面的雨声显得越发清晰。

滴答,滴答的声音,雨滴打在树叶上,打在门上,窗上,地上。

师公的表情…象是万念俱灰一样。

他的绝望仿佛有着无法承担的重量,胸口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沉甸甸的,让我觉得吸气都很艰难。

我轻声问:“师公?师公?你觉得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师公的眼睛闭上,重又睁开,轻声说:“这个是巫先生给你的?收起来,不要让旁人看到——会有麻烦。”

我猜着这个东西,是巫宁用过的。

我把袖子朝下拉一拉盖住手腕:“我知道了。”

师公微微侧转头朝外看:“下雨了?”

“嗯,下了一夜,现在雨势小些了。”

“雷家庄…怎么样了?”

我老老实实摇头:“不知道——师公,雷家庄的事,你为什么非要揽在自己身上?那些人…”

师公只看了我一眼,就让我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自私冷酷独善其身虽然不妥,可是太先天下之忧而忧了,也是件糟糕的事儿。

劝人学好的话书上一堆一堆的,劝人自私的话,我也知道不少。

有一句最有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就算他这么拼命阻拦,夜蛊之毒就不会流传开么?

不,不一定。

我心里明白,师公心里一定也明白。

就算雷家庄的事情能硬压下去,可是那个下蛊的人呢?

他也许正在一旁伏伺,看着师公他们辛苦奔忙。

夜蛊不会只出现这一次。

我有一种感觉,雷家的这件事,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那个幕后黑手只要愿意,他可以再炮制出一样的惨剧。一个雷家庄算什么?他手中一定有蛊种,也许明天,也许明年,李家庄王家庄张家庄之类的武林世家,也会遭遇不测——

师公和雁三儿的坚持,在我看来,有一种螳臂挡车似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