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觉得酸苦,又有些不安。站起来时袖子带着茶杯,杯中水泼出几滴来,水珠溅在手背上,我伸手抹了一下。

茶水是热的,手背上被溅到的地方有些微微的疼,然后渐渐变成了麻麻刺刺的感觉。

文飞的母亲靠坐在床头,我还没看到她的样子,先听着她的声音,文雅平和,但有些气力不足:“怎么让巫姑娘进来了?这屋里一股病气药气,快快,你们去西屋里说话吧。”

我上前一步:“伯母说哪里话,既然来了,怎么能不拜见长辈呢。”

她和我相互注视打量。

文飞母亲看起来三四十岁,苍白消瘦,头上包了块布帕,身上穿着家常旧衣。想是病中不敢开窗,屋里一股浓重的药气。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现在虽然年华不在,又病弱憔悴,原来的姿色去了六七分,可是双目清朗温和,有如两弯春江水。眉宇间一股温婉秀雅,让人一见就觉得心中生出亲近之感,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不自在。

“这位就是…巫宁姑娘?”

我应了声是,同巫真一起被裣衽行礼:“见过伯母。”

“快别多礼了,坐吧,坐下说话。”

我把我们带的礼物拿出来,我指着那个绿色的荷包说:“这个是我做的——做的很粗糙,伯母别嫌弃。那个黄色的是巫真做的。”

“很别致啊,做的不错,巫宁姑娘有心了。”她微笑:“我的针线也不行,夏天的时候给飞儿做了件衣裳,结果两个袖子左长右短呢…只好拆下再改。等改完了,你们猜猜怎么样了?”

巫真好奇地问:“难道不是改好了吗?”

“哪里啊,改完了之后他再穿上一试,这回变成了左短右长——”她笑起来有种特别动人的感觉,整个人柔得如三月里池塘边柳枝下初初吹来的春风。

她这笑话让我和巫真也忍不住笑,初见面的一那点点拘束一下子全放开了。

又美丽,又温柔,又风趣的女子——

原来文飞的母亲,是这个样子的。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喜事 十

这样的女子,为什么甘心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忍受不公的待遇…只是因为她是在分享旁人的丈夫吗?

为什么呢?我想,凭她与文飞,就算离开这个文家,也可以过得很好。

凭什么让自己过这样的日子?

是因为…爱吗?

这个字眼,如此陌生。

我陪着文夫人说话,可是却有点心神恍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象父亲母亲那样的,才是爱。让人幸福快乐,让人矢志不渝,一生一世一双人。富贵不相忘,贫贱相扶持,日子如何过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有对方的一颗心。

可是文夫人有什么?

她有丈夫的心吗?还是有幸福快乐的日子?

文夫人有些气力不足,说话轻巧,问我们一路来路上好走不好走,又问家中住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这些话。巫真显然也极喜欢她,特意说:“那个瓶子里的香露,我们攒了大半年的香花,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采,不能等太阳升起来,太阳一升起来,花一开,香味儿就散开了,没有这么香,须得趁天不亮时上山去采,上头沾的露水单用另一个瓶子收起来,浸花的时候还可以派用场。”

文夫人就笑着说:“真是心思灵巧的姑娘。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你们这么会玩儿。”

巫真忙说:“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这人笨。巫宁她鬼点子最多,我可没有她灵巧。”

“嗯,都好。”

文飞笑吟吟地在一旁陪坐着,他望着文夫人的眼中满是欣慰与孺慕。

这里应该极少来客人,文夫人也很少能这么笑着和人聊天说话。

这想法让我又是一阵心酸。

如果自己不来,只凭文飞说过的只言片语。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在这种屈辱中长大。可他却仍然背脊挺直,不比任何人差——不,在我眼中,他比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目光空洞言语无知的纨绔们强百倍。

“还有这些干果,也是我们自己在山上摘的。”巫真笑嘻嘻地说,文夫人特意把那个盒子打开看,里面分成四格,整齐地码着干枣子,山核桃。小指头般大的野鼠果,还有一格齐齐整整的,文夫人问:“这是茶叶?”

“不是茶叶。是一种山草叶,泡茶喝极香,还可定心安神。”我解释说:“我父亲也很喜欢喝这种草叶茶,不过不知道和您的病有没有冲突。”

文夫人笑着说:“你们也尝尝我这儿的茶吧,也是我自己采了门后小院儿里的花儿草儿制的。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惯。”

文飞说:“母亲也太偏心了,这茶平时都不给我喝…”

他一向稳重,现在却象少年人一样在母亲面前撒娇,我又是意外,又想笑。

可是…不知怎么,却想起我的母亲…

她去的早。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我对她的印象,只来自于她的画像。还有父亲的描述。

若是我母亲还活着,我肯定也会象文飞这样,不管在外头如何,回到母亲面前,只是一个全心依赖的小孩子。想撒娇,想逗她开心…

“你一个大小伙儿。喝这些异香异气的茶做什么?照我看,你喝白水就很好。”

文夫人笑着说,我和巫真都笑。

文飞笑起来异常好看,就象个孩子一样。我想,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华服美饰来衬托,他自己已经足够完美。

破屋陋室又如何?受人排挤又如何?

凭他的本事气度,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就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凭本事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让自己在人前堂堂正正,站得直,说话响。

我…自然也会帮他。

文夫人和我们说:“我未出嫁时,名字里有个月字,你们唤我月姨好了。你们现在在京城,住在哪里?方便不方便?“

我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越来越近,听着有人在外头问:“文飞?文飞?你在不在屋里?”

文飞一怔,与月姨对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应了一声:“在。”

月姨说:“你去看看吧,老三来干什么的。”

文飞应了一声出去,月姨说:“我也不跟你们见外啦,喏,那边的柜子里第二格就是我制的茶叶,巫宁啊,你取出来,自己动手泡了茶来吧。”

我答应了一声,月姨又说:“原来我这里有个小静伺候着,今天前面宅子里有喜事,人手不够,把她也叫去帮忙了,这不,这会儿还得客人自己沏茶倒水的,见笑了。”

她越是解释,越是显得前院文家人实在霸道过分。

外面的人说话声音并不小,听得清清楚楚。

来的那人说:“快快,你快跟我去前院儿,有客人来了。”

文飞淡淡地说:“三哥来了。不知道是什么客人?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我倒看不出来,你可是长本事了,连越家的人你都能攀上!”

攀上!

这个词何等难听。

我把茶壶放了下来,越家的人?

难道,是昨天我们遇见的那位越彤姑娘?还是她家的其他人?

昨天她可倒是说起,说知道文家今天要办喜事。听着外面那个什么三哥的口气,似乎对越家是忙不迭的巴结,这还能倒打一耙说别人攀附?

月姨坐直了身,显然也在听外头的谈话。

文飞只淡淡地说:“我与越家的人没有交情,客人想必也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就不过去了。”

他转身进怪,那个三哥一急,也跟着进来:“怎么同你没关系?人家越公子和越小姐可是点名要见你!你别在这儿跟我瞎撇清。快跟我过去,这可是父亲的吩咐,你要是怠慢了贵客——”

那最后一个字拖了长腔,其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文飞没出声,可即使隔着一道帘子,也能感觉到外屋的气氛僵硬紧张。

月姨忽然出了声:“飞儿,既然是你父亲的吩咐,你就随三少爷到前头去吧…不要对客人失礼,让人看文家的笑话。”

她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光彩,那光彩让她憔悴的面容忽然显得容光焕发,美丽了起来。

提到文飞的父亲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化如此之大,让我意外之极。

她——她是真的那么爱文飞的父亲吗?即使被如此对待,也还在爱?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喜事 十一

外面那人说:“你快跟我去…你这身上穿的什么衣裳?快换一件体面些的。”

文飞还是那副淡然的口气:“我就只有这样的衣裳,再说,换衣裳更耽误功夫,不如现在就过去。”

他掀帘子进来,和月姨说:“母亲,那我就到前面去一趟。”

月姨点点头:“好好陪陪客人,不要惹你父亲不快。今天是好日子——你把那新做的袍子换上再去吧。”

文飞掸了掸袖子:“这样就很好,不必换了。”

他转过头来,我说:“你去吧,我们在这儿陪月姨说话。”

他应了一声,随那个三少爷出去。既然他们说到父亲——这位三少爷和文飞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是月姨却只能称他三少爷,文飞他应该是没有入文家的兄弟排行…这件事很简单就能推测出来。

月姨歉然地说:“真是,他这一走,我们的茶也没有人泡了。后面有个小厨房,里头有茶炉子,有水…”

巫真站了起来:“我去烧水,巫宁你陪月姨说话吧。”

她是有意避出去的,临去时还朝我挤挤眼,看来这个水不烧个把时辰她是不会回来了。

巫真一走,屋里只剩我和月姨两个人,她朝我招一招手:“巫宁,你坐近些。”

我将凳子挪到床前,然后又重新坐下。

月姨仔细的打量我,问了我是哪年生人,微微笑着说:“真是个好姑娘,我年轻的时候别人也总夸赞,可是我那会儿没有你这么秀丽端庄。令尊一定是个不凡的人物,才将女儿教养得如此出色。”

要是夸我自己,我一定要推辞的。但是提到父亲,我只谦逊一句,说:“父亲是个很渊博的人,可惜我愚笨,没学到什么。”

月姨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纤瘦,皮肤已经松软,握起来有一种失去健康和活力的滑驰。

“巫宁,你不是练剑的吧?”

“不是。”我轻声说:“我是习练幻术的,是家传的功夫。”

月姨微微一惊:“你是山阳派。还是山阴派。”

我也觉得讶异,一般人连幻术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月姨居于深宅。即使知道一些,却连山阴和山阳的分别也知道,我就觉得纳罕了。

“是山阴一派。”

月姨的神色郑重起来:“这可是条极苦的路子——你小小年纪,你父亲怎么这样狠得下心?”

我忙说:“是我自己也喜欢。我在剑术上没有什么天份,心里想着了。眼里看不到。眼睛看着了,手上又做不到,勉强学几个招式,只能强身。可是幻术,我每每学得极快,连夜里睡着了都还在想着白天学了什么。甚至有时候。白天想不通的,一觉醒来便豁然开朗。父亲曾说,我是天生就要吃这一行饭的。”

月姨没再说什么。过了片刻,轻声说:“我早年做女孩儿的时候,也见过一两个修习幻术的人…”但后面的话她就没有再说,只是笑了笑:“我住在这儿,你心里很奇怪是不是?”

我的确奇怪。可是嘴上却不能这样说。

“这里许多年没有来过客人了,想不到这头一遭。来的就是漂亮漂亮的小姑娘,我心里欢喜得很。这些礼物,我很喜欢,比什么金钱宝贝可是好得多,花足了心思了。哪,我也不能白要小辈的礼物…”

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打开来,里面是一只木镯,一只金簪。簪头镶着明珠,浑圆无瑕。

“镯子给你,簪子给你的那位妹妹吧…你们长得不太象,生辰也是一年?”

“巫真她,是父亲收养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姐妹无异。”

月姨点了点头:“她也修习幻术?可我觉得她和你…不大一样。”

我心中暗惊,月姨连这也能看出来?不错,巫真虽然也是父亲点拨教导,可是她并不适合山阴派的路子,她更多的注重术,而不是心。

这个,行内的人说不定都不懂,却让月姨这个刚刚见面的人看出来了。

我的惊讶掩都掩不住,月姨低头一笑:“我虽然没练过,当年却认识一些人,也听说过一些。后来我入了文家,一直不见外人,外面的事情如何,可就都不知道了。对了,今天来的这位越家的客人,我就不知道飞儿什么时候与他们结识的。”

这个我却知道,简单说了昨天我们在池园遇见越家人的事情:“恐怕就是昨天那位越姑娘,她昨天提起过,知道文家今天办喜事,所以过来赴喜宴,要见文飞,大概是顺便一提吧。”

月姨点头,没说什么,转而说:“我住在这里,一般人都会觉得奇怪,连飞儿都觉得文家是在苛待我们母子。其实我却很喜欢这里,清静——文夫人曾经想把我迁到百菊苑去,我自己不肯去的。”

啊?

我还以为是文家人把她赶到这种下人房来住的,原来不是吗?

“这些旧房,是文家的老宅——前面的那宅子也有快百年光景了,那却是新宅,是飞儿的叔爷爷,有名的锦剑客文锦灼成名后才建的。我住在这儿,觉得心里很踏实。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根本,是吧?”

这真让人意外,可是——世上的人,总是忘本的多。这里虽然是旧宅,可是看那些文家的人,只怕已经把这里遗忘得差不多了。

连带,还有这里的人。

如果今天不来越家的贵客,那贵客又想不起文飞的名字,文飞母子还不是继续被人遗忘在这里?

怪不得戏文上总说痴心女子薄情汉,只听说过女子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没听说哪个男子这么坚贞不渝过。

远处隐隐传来鞭炮声响,大概是花轿进门了。

巫真去烧水终于回来,还端来了点心,说:“不知是谁放在厨房的,我就一起端来了。”

那是两叠淡绿的蒸糕,虽然有点凉了,闻起来还有一股清新的绿豆香。

“多半是小静早上就端来了的。”月姨微笑着说:“今天有喜事,前面宅子里一定做了许多喜糕和点心,这里只有这一样儿,将就吃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