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真胆子真大,上一次被人撞破,这一次又邀了那人来,而且就在我床边会面。

我想我能明白她,这种强烈的,想和对方见面的念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思念让时间变得缓慢而煎熬,心中那种酸涩微苦又有些淡淡的甜意的感觉,比钢刀刮骨还要深刻。

巫真回了屋里,关上门来,我听见她倒茶的动静。从帐子的那条缝中看出去,她捧着水杯没有喝水,只是在那儿出神,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既显得温柔,又有些怅然。

巫真——她也长大了啊。不再是那个赤着脚只求吃饱肚子的小丫头了。

我在心底叹口气,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样的她有些陌生。

我翻了个身,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巫真忙放下杯子应了一声:“戌时了。你醒了?”

我慢慢坐起身来:“嗯,睡得都迷糊了,连晚上早上也分不清。”

“嗯,冬天就是这样,何况还在下雪。你睡了大半个白天啦,口渴不渴?肚子饿不饿?”

我点了点头:“有点儿口渴。”

她忙倒水给我。

我看着桌上有两个杯子还未收起,一个是巫真刚用的,另一个…

“怎么,还来了客人吗?”

巫真一怔,随即也看到了桌上的茶杯。

“啊,没有,我刚才倒水嫌热,多倒一杯冷着的,忘了喝。”

她把话圆的很顺溜,倒了水递给我。又指指屋角的花瓶:“你看,我选的这枝,插在这里合适吧?”

她不说,我也没有揭穿。

姚黄过了一会儿送饭过来,两样粥,四道小菜,两样点心。我喝了一点粥,并不觉得饿,就放下了碗筷。巫真胃口倒好,喝了两碗粥,点心和菜也吃了不少。我看着她红润润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来。

果然因为见着了情郎,心情好,人也显得容光焕发了么?

“我没事了,你也不用老守着我,回去好好歇着吧。”

巫真摇头:“这屋又不是睡不下。等会儿我去外面小床上睡,晚上你要茶要水的,或是万一再发烧,也好有个照应。”

她拿了本书给我,自己拿了个绣篮在一旁做针线。我翻了两页书的功夫,她已经抬头看了我四五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想说什么?”

她索性放下针来:“我在想…文家的喜事也办过了,文飞今天怎么没有来呢?”

我怔了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许是有事吧…再说,人家凭什么总来啊。”

巫真撇了下嘴,这种显得刻薄的动作她做出来倒十分俏皮:“上午倒是来了不止一个,可惜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倒来了。你和文飞…嗯,你们没有约过?你…有没有许过他什么?”

“去你的——我们才见过几次面啊,哪能就许什么?”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旧闻 五

巫真挤在我旁边,把绣篮放下,一边拆耳坠子一边说:“我打听着些事儿,都说文家并不是厚道人家…听着让人心惊。我说,你要真想和文飞好,不如…招他来咱们家怎么样?”

我怔了下,随即脸上发红:“你胡说什么呀…”

“我可没胡说,这文家的人多口杂事也杂,和这样的人家相处,人不累死才怪呢。咱们家人少事少,又不缺衣少食,他要是真喜欢你,接了他母亲出来和咱们一起过,岂不好?”

巫真的话听着太孩子气,这年头的男子,除了极无奈的情形,哪有肯招赘的?招赘了,在世人眼中便等于弃了祖宗姓氏。做人赘婿,几乎就是那家的奴婢,低人一等,为人耻笑——

“他怎么会做人赘婿…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杀了他也不会肯的。”

“这倒是。”巫真头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那人看着谦和,骨子里骄傲得很。”

“嗳,你靠这么近,不怕我把病气过给你啊?”

她吃吃笑:“不怕。病了也挺好,可以正大光明的赖床不起。反正这么冷的天,也没地方可去。”

虽然是玩笑话,可是巫真心里保不齐真是这么想的。若是我病好了,我们就要离开京城,她与刚才那个姓商的男子就要分离。可若是她也病了,我们自然便走不成,这个年十有八九要留在京城过了。

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巫真小声喊了声:“巫宁。”

“嗯?”

她头上用的茉莉花头油香喷喷的,馥郁芬芳,倒冲淡了一直弥漫在屋里的药气。闭上眼,屋里暖融融的,闭上眼,感觉仿佛已经到了茉莉花开放的季节。

“咱们能不能在京城过年?”

“怎么?”

我以为巫真会说出她真正的理由来。但她迟疑了一下,却说:“京城这里过年热闹得紧,再说,这些天又是冰又是雪,回去的路难走,不如过了年再走?”

我轻轻摇头:“过了年雪也未必就会化,我们在白家毕竟是做客,在人家家中过年,终究不合适。”

她垂下头,轻声说:“那…要是回去。你身体能行么?还有,回去了,你和文飞要再见面。就不容易了。”

是的,相见与别离同样艰难。京城离万华山那样远,即使写信,一去一回也要近一个月的时间。

巫真不想走,我又何尝舍得?

“巫宁?”

“唔?”

“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就有这么多的烦恼?小时候的日子多快活,不冷不饿,整天嘻嘻哈哈的过。可是长大了之后,想的事情越来越多,快活的时候也越来越少。要是不用长大,就好了。”

“傻话。”我揉揉她的头发:“人怎么能不长大?”

我的病来得急去的也快。第二天起来已经觉得好了许多。

我醒的时候,身旁传来一声含糊的呢喃:“唔?天亮了?”

巫真昨晚和我说话说得倦了,就挤在我身边一起睡了。她头发硬,昨天晚上又没有梳顺便睡了,现在揉搓得象个鸟窝一样,乱蓬蓬地。

“天亮啦,”我好笑地推她一下:“你看你的头发乱成这样。等下梳头又要嗷嗷叫。”

她伸手一摸,哎哟一声。又重新躺回去:“真讨厌,昨晚忘了辫起来。”

她唉声叹气地起床,我倒是神清气爽,起来梳洗过,喝了药,姚黄进来说:“巫宁姑娘,外面有位文飞文公子求见。”

我的手一顿,把药碗放下。

他怎么也一早就来了?

巫真看我一眼,笑眯眯地说:“快请文公子进来。”

她把头发随便挽起,别上一枝簪子,扫了一眼妆盒,拿起一枝乌木镶玉的钗子替我插在发间:“嗯,这样就挺好,衣也不用换了,我看看…啧啧,真是我见犹怜。”

我瞪了她一眼,巫真浑不在意,把妆盒盖上,外面姚黄已经说:“文公子,请两位这边走。”

两位?还有谁?

随即我就明白过来,同文飞一前一后进门来的那个少年,一抬眼便露出腼腆,又由衷的笑容来。

是闵道。

“咦?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说来也巧,是在门口遇上的。”文飞的目光中带着担忧:“你病了?”

“嗯,着了风寒,已经好了。”

巫真却问闵道:“你手里这提的什么啊?”

闵道有点局促,低声说:“我…带了一些点心来,我想着,巫宁姑娘病中一定没什么胃口吃饭,所以…”

巫真接过提盒:“正好,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我瞧瞧是什么点心。”

她揭开盒盖,提盒有两层,每层又分做两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式小点心。巫真笑着拈起一个来:“这是什么?”

“是…兔儿糕…”闵道很难为情,头都要低到衣领里面去了。

巫真手中拿的那圆圆的小兔雪白精致,有一对长耳,一双红眼珠,圆圆胖胖,比鸽卵大不了多少,恰恰是一口份量。

“这哪象是点心,倒象是白玉雕的嘛。”巫真啧啧称赞,仔细看:“这眼睛是红豆沙做的呢。”

“嗯…”闵道声音大了一点,解释说:“馅儿也是豆沙的。”

这白兔豆沙糕旁边的一格,更是让人想笑——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元宝,那叫一个金灿灿黄澄澄,比真的金元宝也不差多少。

“这又是?”

闵道轻轻咳嗽一声,脸红红的:“这是元宝糕。”

下一层里则是各式女孩儿们喜欢的零嘴,桃脯,杏脯,松子仁儿,金桔饼,闵道小声解释:“巫宁姑娘若是服药嫌苦,可以就些果脯。”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又摸出一个圆胖胖的矮瓷罐儿来。

“这是什么?”

“这个…我听人说这对风寒,咳嗽都有好处,是桂花蜜——生病的人嘴里总泛苦,喝点甜的会舒服些。”

闵道这人真是细心体贴——不光长相秀气,态度斯文,还这么温存周到,处处体贴…我再一次确定他不是女扮男装之后,也只能感叹这人一定是错投了胎,没生成个女儿身实在是可惜得很。

“坐吧。”

姚黄端茶上来,我们就着茶水品尝闵道带来的点心,我极喜欢那兔儿糕,托在手里,漂亮精致得让人舍不得下嘴。里头的馅儿清甜爽口,一点儿都不腻。文飞这么半晌都没出手,我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事。”他微微笑:“你身体可好了?药可有按时服?”

“已经好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碍,大概是累了些,又着了凉。”我轻声问:“那天我们走时没能见着月姨,她身子怎么样?”

“母亲的旧疾每年这时候都要发作一回,药一直没断。看情形比去年还好些,夜里也能睡两三个时辰的踏实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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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章 幻术 一

我们这么谈谈说说,我竟然胃口变得极好,几个人把一大盒点心吃了许多。闵道很欣喜:“你们若喜欢,明天我再带来。”

“这是哪里的厨子做的,这样别致?”

闵道笑微微地说:“是托人做的,听说那位老师傅早年是做过御厨的,点心手艺堪称一绝。”

巫真忙说:“那这个人情可就大了,咱们尝一次就好,也不能老烦着人家特意做这个。”

“不妨事,他那手艺也寂寞了这么些年了。这人脾气怪着呢,高兴了做了白送与四邻街坊吃,不高兴了有人捧着金银上门他也不动手。”

姚黄端茶进来,轻声说:“姑娘,外面有位姚公子,和一位越姑娘,说是来探病的…”

巫真与我相顾愕然。

姚黄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等着我说话。

“就说姑娘病着不见客…”巫真的话说了半句,我摇了摇头:“请他们两位进来吧。巫真,你帮我把头发梳一梳。”

巫真瞅了我一眼,小声念叨:“干嘛请他们进来?我看八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话虽然这么说,她却跟我进了里屋,替我把头发打散重新梳过。镜子里头我看起来还好,虽然病还没算痊愈,但是人却并不显得萎靡憔悴。

“那个姓姚的,就是那个使毒极厉害的人吧?”她凑在我耳边小声说:“义父不是说要当心提防么?为什么反倒请他们进来?”

“昨天那个姓齐的人送了只盒子来,今天又有这两个人来探病——我们这里,一定有什么他们想知道的事。不让他们进来,只怕他们也不会甘心,反而另谋他法,那样说不定反而有更多麻烦。不如请他们进来,他们想看什么。就大大方方让他们看见。”

巫真还是不太赞同:“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话我同意。”

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和巫真相视一笑。

她伸出手来和我握在一起,就象我们以前在家中,每次学了新的幻术开始切磋时候的手势一样。

巫真顺势拿起胭脂盒子递给我,我旋开上面的盖子,露出里面鲜亮的绯色来。

来的人果然是越彤和姚自胜。

“听说你病了,”寒喧之后,姚自胜倒是开门见山,把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我带了些药来,治风寒最好。”

“多谢。”我拿起来看看:“这也是你自己配的?我的病已经好了。也许可以留着下次再用。”

姚自胜这人看起来冷漠,可只要一扯到药的事情上头,眼中就露出一种与外表不相符的狂热来:“没错。我用了北地才有的药材,我以前没这么配过药,你最好现在就服——我想看看药效如何!”

这话说得无理之极,腼腆斯文的闵道却是头一个跃起身来的:“你…怎么能将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给巫宁服?”

姚自胜不急不燥:“我配的药,从来还没有把不该死的人药死过。旁人想求我一剂药我还没有功夫搭理呢。何况这只不过小小风寒…”

言下之意我还该谢他。

闵道想来是从没和人这么说过话,他胸口起伏,脸色通红,转过头来对我说:“巫宁姑娘,这药可不知道服下去会不会有什么事,你可不能轻信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