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道有些闷闷不乐:“说的是,就算我们家,姐妹们也是学不得剑法的。我们一位世交家中,那家的儿子早逝,只有一个小孙女儿,眼见着家传的武功也要无人承继了。”

这时候的人把自家的家传武功看得比天都大,宁肯失传了也不愿意便宜了外人。

文飞微笑着将话岔开:“论剑会可不止是大家一起论一论说一说这么简单,我听说这一回有两位剑圣,苏还山苏前辈和李乐李前辈会来,听前辈论述剑道,对提升自己的修为那是大有好处。若是得其点拨一二,更是终身受用不尽。”

我怔了下:“苏还山?”

“不错。苏前辈是我平生最敬仰之人。”闵道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成名,一剑独败异族十七高手。唉,我也不求自己能学会那样厉害的剑法,只要这回能见得到苏前辈。听他说几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苏还山…是我见过的那一位吗?

有一回和父亲出门,经过栖云寺的时候停留了些日子,在那儿还遇到了一位父亲的故旧,也是姓苏名还山的。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剑圣,他身上压根儿没带剑。而且这个人木讷寡言,一整天也没听他说一句话。

或许并不是同一个人。

坐得久了,手脚都凉浸浸的。我两手笼在一起轻轻搓揉取暖。文飞看了我一眼,将一盏刚斟的热茶推了过来。

我捧着热茶,觉得手一下子就暖了。

巫真和闵道又说起话来。我轻声问文飞:“月姨身子还好么?那天走得匆忙,未来及与月姨告别。”

“娘没事,年年冬天如此。这一回还算好。”他问我:“你呢?风寒全好了?”

我脸上微微发烫,低声说:“都好了。”

巫真有些不耐烦,朝外探头看:“那你说的那两位剑圣前辈什么时候来?难道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着?”

“自然不是。”闵道手一翻,露出一块小小的黑色木牌:“瞧这个,上头有个号数。来剑会的青年子弟都会领一块。一会儿到了时辰,会有人击上头那面鼓,然后抽两个号数,抽到的人便上去切磋。这切磋可是大有好处——”

巫真先是纳闷:“怎么我们没有牌子…”话没说完她就笑了:“啊,我们不是练剑的,要这个牌子也没用。”

“而且这比试是有彩头的。这切磋是一轮一轮的,胜的人再抽出来比试,到了最后一天。最后胜出的人可以得一样好东西。我听说上次剑会,最后胜出的人得了一套剑法心诀。这次不知是什么…”

齐伯轩沉声说:“是剑。”

闵道一怔:“真的?你怎知道?是什么剑?”

齐伯轩只说:“是九大名剑,但不知是哪一把。”

文飞也露出意外与惊喜的神情:“九大名剑?”

旁边人纷纷说:“看上头…要开始了。”

所有人一起转头看那高台,我转头看了一眼文飞,他神情平静。可是握着茶杯的手却微微发白,看来也很紧张。

闵道忽然抓着了文飞的手。脸涨得通红:“你看那人,那是不是苏前辈?”

高台上影影绰绰的几人,当中有一个穿着黑灰色棉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他手脚生得比一般人长,头发只用一根布带束着,身上并没佩剑。

齐伯轩说:“是苏前辈。”

我也在心里应了声,没错,是我认识的那位苏前辈。

只是那一次我没问父亲他和苏前辈是怎么相识的,只是知道他们交情不浅。

当时还觉得奇怪,父亲与这位苏前辈怎么看也不象是一路人,可偏偏他们还是好友。

齐伯轩声音很低,象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左首那位是越锋越前辈,他的剑法在上一代高手里头也是数得着的。靠后的是成州陈家的两位前辈,两人各使一套剑法,合起来却威力倍增,可以寡敌众。靠右边的是…”他顿了一下:“这位是定远军的贺六常贺将军,他是马上功夫,倒不怎么熟悉,只听人说他的剑极重,是把锐剑…”

他说起这些人来如数家珍,巫真转头看他一眼,小声说:“啧,倒真是见多识广啊。钝剑?那怎么用?”

闵道揣摩着说:“既然是将军,要上战场的,那敌手一定穿着盔甲护具,寻常的剑也刺不透,大概剑重了,着重劈砍吧…”

齐伯轩点了点头:“想必如此。”

不知不觉间,他和我们倒不象一开始那么隔膜,说着说着话就渐渐融洽起来了。

齐伯轩这人也必定是世家子弟——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出身来历。旁边闵道也算是世家子,可是对这些人却并不清楚,只认出一个苏还山来。而文飞…他虽然出身世家,可是…不说也罢。

英雄不论出身,他将来一定会比旁人更出众拔尖。

他看着台上的目光那样专注。

我没见过他练剑,可我能想得出来,一定也是象现在这样专注——不,也许比现在还要专注。

对练剑的人来说,剑总是比生命还重要。

有这样的专注,又有极高的天资悟性,一定会成功的。

这么一走神,上面那位越锋前辈说的话我便漏听了很多,再关注的时候,他正在逐一介绍另外几人,果然与齐伯轩说的一模一样。最后越锋口中“苏还山”三字一出口,周围顿时一片叫好喝彩之声,苏还山只是上前半步,向四周抱拳,团团一揖,一语不发,底下的人却越发鼓噪得响,刚才看起来还一个个沉稳持重的剑客们,现在却象过年的孩子一样,人人脸上的神情虽然有细微的不同,可是敬仰,激动,欢跃的神气,却如出一辙。

我对剑道外行,可即使这样,也能看出这位被我叫了好几日苏伯伯的人,在修炼剑道的人们心中的地位和份量。

只瞧这满场的热烈,剑道的兴盛可见一斑。

相形之下,幻术却成了旁门左道,稀落式微。

什么时候,修习幻术的人也能够有这样的盛事和规模…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剑会 四

我瞅了个空子从座席上离开,等在院门后的回廊拐角处,这里比别处人少些,过了一会儿,果然苏还山远远从另一边过来,身后还跟他那个生得黑黑矮矮的小仆虎头。

“苏伯伯好。”

他朝我点头:“刚才远远看着是你。你怎么来了京城?你父亲也来了?”

“没有,我和巫真一同来的,来这儿看看热闹,没想到苏伯伯也来了。”

苏还山还是不擅言辞,闷闷地站了一会儿,又说:“下头冷,你到上头来坐吧。”

虎头点头,跟着说:“巫姑娘,我们坐在甲字号第二间,上头阁子里很暖和,还能把台子看得极清楚。”

我摇头婉拒:“不用了,坐下头也一样。苏伯伯一定忙得紧,不用顾着我。”

他摸了摸胡子,顿了一下,说:“那有事的话,让人到上头来找我。”

“好。”

苏还山就穿件黑色的旧棉袍,手上空空的也没带剑来。

寻常练剑的人总嚷着什么人在剑在人亡剑亡之类,似乎非如此不能显出自己向道之心至诚。可是一代剑圣身上却不佩剑?

不,兴许他佩了,只是一般人见不着?

我一边琢磨着他的剑佩在哪儿,一边朝回走。肯定不象我刚才看到的那系在腰里,插在头发里…那还能佩哪儿?总不能是缚在腿上的吧?

不成不成,那要与人动手怎么拔剑?走路也不方便呀。

那,会不会藏在背上?

也不会,一般的剑没那么短,又不是尺把长的短锋剑。

我摇摇头,我对剑着实是外行。

下次见了父亲问问他就知道了。

转角的花坛边种着几株梅花,开得蓬勃正盛。一株红梅,其他的是白梅,花是更美,但却不如白府的梅花显得香气清郁。

我站住了看了几眼,后头有人喊了我一句:“巫宁姑娘。”

我转过头,齐伯轩大步走了过来:“天冷,怎么在这儿站着?”

“也没觉得太冷。就是这里有两株梅花…”

他站在我旁边,仔细端详了一下,忽然问:“你喜欢红梅还是白梅?”

我怔了下,红梅也好。白梅也好,我倒没有觉得哪一种更喜欢,只是看着都秀丽雅致。他忽然这样一句。我还真答不上来。犹豫了下:“白梅吧。”

“红梅有什么不好么?”

“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有点好笑。齐伯轩的表情极认真专注,似乎是要辩出来是非黑白来才算。

这种时候他身上并没有那种让人无法亲近的,凛然而锋锐的气势。眉宇间带着

红梅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可我更喜欢白梅一点。真要个理由,也没有什么理由。

只是喜欢一朵花,不需要什么理由吧?即使是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非得有令旁人信服的理由。只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遇到了,喜欢不喜欢…是要看缘份的一件事。

“我喜欢红梅。”

他认真地说,我点点头。

“回去吧,我也出来一会儿了。”

他却说:“等一等。”

我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他已经伸出手,微微踮起脚来,将那白梅折了一枝下来。递了给我:“送你。”

我看着他,他将花又朝我递得近了些:“你不是喜欢么?”

可是喜欢,却不一定要将它折下来啊。

我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不是我赞同他的做法,只是。我不想在这里和他僵持。

这个人目光中的专注和坚定,让人觉得难以拒绝。

齐伯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这才说:“回去吧,比武要开始了。”

他似乎心情极好,主动向我解释:“这一次来了许多世家子弟,都有不凡技艺。在这论剑会上若是能力败群雄,是最快地扬名立万的途径,堪称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你也想吗?”

我只是顺口一问,他却答:“不,我若露面会有麻烦。”他还加了一句:“我在此地有仇家。”

他的坦白令我大大的意外了。

这事儿他可没必要说出来,我和他的关系和陌生人也差不多,他可不象是会那么鲁莽的人。

这种授人以柄的话,绝不象是这个有谋算有手段的人该说出来的。

我暗自心惊,手里那株梅花简直象个烫手山芋,留也不是,抛也不是。

花朵上还沾着雪,一样洁白晶莹,分不清哪是雪,哪是花。淡淡的一缕香就象我现在遇到的烦恼,看不清,挥不去,撇不开。

剑会一直到晚上,中午吃了一点东西,所有人的心思都没在吃食上头,他们有的声高有的声低,有的口沫横飞有的默不作声。巫真夹了些菜心放我碗里:“你尝尝,这时节有鲜菜吃倒是难得。”

忽然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大叫,唬得席上的人一起转过头去看。那人的饭碗合在了身上,饭粒洒得到处都是,手舞足蹈眼露精光,嚷着:“是了,这一招该是这样!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巫真吓了一跳,抱怨了一声:“至于么,跟疯子一样。”

闵道小声说:“这也没什么…我堂兄兴起时比这声势还大呢,上次把树踢断了,那树倒下又砸坏了一大片屋瓦,屋子差点儿塌了。”

汤端上来时,闵道饶有兴致地说起来:“上午有一个人使的剑法很有意思,看起来毫无章法,可偏偏对手就是占不着半点便宜,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人,不知道他这是哪一门哪一路的剑法。”

文飞的筷子在空中比划了两下,似是自言自语:“我看着他的剑法,好象能想起些什么…”

闵道追着问:“想起什么了?”

文飞摇了摇头:“想不出来。”

闵道皱着眉头苦苦思索,过了半晌也摇头放弃:“我也想不出来。他的剑路东一下西一下的,真是无迹可寻。”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谁,巫真跟我说:“你那会儿不在,所以没见着,我也看不懂那是什么。”她看一眼左右,伸手轻轻在自己的汤碗上一拂。

汤碗中呈现中模糊的影像来,就象映在水面上的人的倒影。

里头是个人在使剑。

闵道探头过来看,轻轻咦了一声,不过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里头那人剑使得并不快,左刺一记右削一下,果然毫无套路。看上去简直就象个从没学过剑的人一样。

“这人剑法没人认得?”

“没有。”

我看得认真,顺口问:“那谁邀他来参加剑会的呢?”

这剑法真的没人见识过,这人可拿不到一张论剑会的请柬吧?

这世上可没有人是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齐伯轩看着那只汤碗,忽然问了句:“你们看到过的情形,都能再这样重演出来?”

巫真点头说:“是啊,我不成,巫宁比我强。若是她看过的,再重现图影时保证清楚明白,分毫不差。我可记不得那样清楚。”

齐伯轩问:“这叫什么名堂?”

“是幻镜术里头的…”巫真越说声音越小,我抬起头来。

齐伯轩眼中的专注与热切令人微微吃惊。

这人…难道幻镜之术令他如此动容?

齐伯轩转头看我:“巫宁姑娘,这么说来,论剑会上头,只要你见过的剑法,你都能牢牢记住,而且可以再这样演示出来?”